第5章 章節
雀。
這個十七歲的姑娘,在寶歷八年的春末進了太醫院,做一等醫女。
醫女共分三等,三等醫女只能為宮女診病,人數最多,工作最累。一等的只寥寥數人,算得上醫女中的高官,能夠獨立為衆嫔妃診脈,不必理會所有宮女。二等醫女介于兩者之間,是宮女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醫者,且與一等醫女一樣,可以時常作為太醫的助手出現。
謝紅葉在一個月前晉了二等醫女,已經是醫女中升遷最快的一個。醫女想要晉升,規矩極多、要求也極多,每年的幸運兒只有十數人而已。因為鮮少有人能刻苦如謝紅葉,她的升遷是讓大家想要道賀的事情。作為答謝,她張羅了一桌子飯菜,請平日關系好的醫女們來吃。席間還有人說,謝紅葉大概會成為大燕最年輕的一等醫女。
然而薛妙鹂捷足先登。
她能得到那個位子的原因也極簡單:她的祖父是文靖侯薛簡。
文靖侯現下是個并無實權的文臣,但是誰都不會忘記,十幾年之前,是他為先帝謀劃了“泰和新政”,讓大燕原本烏煙瘴氣的朝局煥然一新。
五年之前,薛簡功成身退。皇帝原想封他為異姓王,薛簡上表請辭,表中曰:“……臣本江左一田舍郎,所學也鄙,所識也淺。所堪賞者,拳拳報國之心耳。先帝拔擢臣于草澤之中,委臣以重任,臣感奮之至,遂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恩。今臣縱有尺寸之功,皆仰先帝之英姿天縱、及陛下之明睿穎達,臣實不敢居功。今蒙陛下厚賞,臣惶恐之至。權位,固臣所愛也,然自秦漢而下,惑于權位而禍及初心者,不可勝數。臣每念及,不勝觳觫。臣謹乞陛下三思……”
那是一封流傳甚廣的奏疏。天下人敬重文靖侯,由此更甚。三年前文靖侯辭世,皇帝以國士之禮葬之,成全了一段生前身後的佳話。
薛妙鹂是薛家庶出的女兒,她的父親是薛簡的第五子,出名的病秧子,只活到三十歲。她的生身母親只是當年父親身邊的一個婢女——但她畢竟也是薛家的骨肉,有這樣身份,不願意服侍出身低微的宮女,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薛妙鹂很聰明。別人是久病成醫,她是因為父親的久病,自己耳濡目染地學了些醫術,不算精湛,但做一個醫女也還足夠。
當然,太醫院能破格給她這樣的職位,還是因為她祖父的餘蔭——她的醫術,至多是一個尋常三等醫女的水準罷了。
薛妙鹂入宮之前,衆醫女之間的閑言碎語裏,對她頗有微詞。但薛妙鹂入宮之後,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她是個生得很美的女子,青山眉黛、剪水雙瞳,纖腰不盈一握,柔弱似柳扶風。那副容貌雖不及先皇後,卻足以冠絕如今的後宮。
這樣的品貌、這樣的身份,是不會只做一個醫女的。
衆人的巴結逢迎,成為一種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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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葉沒有參與到那場瘟疫一樣的追捧當中,如同她沒有涉足之前漫天的流言蜚語當中。
她仍舊背着她的藥箱子,每日去她所管轄的幾個宮室巡視。若遇到有三等醫女擅離職守,只要原因說得過去,她就不追究,自己把那人留下的漏洞補上。
她也見過薛妙鹂,或許零星說過幾句問安的話,她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春禧殿秋容的咳嗽、承福宮崔嬷嬷的風濕、啓祥閣柳意兒的心疼症。
那都是別人不甚在意的事。
入冬之後,皇帝病了一場。起初只是再尋常不過的風寒,皇帝自己也不如何在乎,該召見大臣便召見,該批閱奏章,熬個通宵也是有的。哪知後來那風寒漸漸地重起來,一個月之後,終于牽連起舊年落下的肺熱毛病,鬧到高燒不退的地步,因而病勢顯得兇險非常。
衆位妃嫔輪流侍疾,太醫院也派了三個一等醫女輪流侍候,到新年的時候,皇帝的病才有了起色,但痊愈已是寶歷九年二月的事情,他連年下的諸多祭典都誤了。
經此一事,太後親自下了懿旨,讓太醫院調撥醫女去皇帝身邊伺候。
這相當于身份由醫女變成宮女,而且是皇帝身邊的宮女,對掙紮在宮廷底層的醫女們來說,不啻是一步登天的機會。薛妙鹂的入選是一種必然,而後,他們選中謝紅葉,因她是餘下醫術過關的醫女之中,唯一一個年歲合适的。
她仍舊是幾個年長太醫的寵兒,但再不是太醫院中引人注目的角色。
謝紅葉得了诏令,只問:“那以後我還能像現在這樣,給旁人治病麽?”
這讓人愈發覺得她是個醫癡。
“臣女薛妙鹂,
“婢子謝紅葉,
“見過陛下。”
二人一同跪下行禮,謝紅葉心裏清楚,薛妙鹂的一句“臣女”,足夠表明身份,以襯得她更為卑微。
“平身吧。”皇帝擱下筆,擡起頭打量她二人一眼,問薛妙鹂道:“你就是文靖侯的那個孫女?”
薛妙鹂道:“回陛下,臣女正是。”
“哦,”皇帝随口應了一聲,轉眼看向謝紅葉,淡淡道:“你的名字很有些意思。”
謝紅葉低眉行禮道:“謝陛下。”
皇帝身邊的侍者不少,最清貴是那些奉茶、布菜的,而後是離皇帝近些的,侍候皇帝晨起漱口、睡前濯足,再往下是打扇的、掌管燈燭的,還算能見着皇帝的面,餘下灑掃庭院的,就與低等的內監無異了。
薛妙鹂和謝紅葉身份尴尬,說起來是太後指派,但又沒什麽實職。每日請脈自有太醫來做,唯一看上去名正言順的,就是在皇帝疲倦的時候,去給他捏捏肩膀。
然而二人都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方法。薛妙鹂與奉茶宮女們親近些,喜歡研究皇帝的喜好——自然,她原本就是想要做皇帝身邊的女人的,而奉茶宮女們也知道,薛妙鹂大概很快就會成為宮裏的又一個主子——她專心地研究,該怎樣調整養心殿中的香料、怎樣搭配皇帝所用的活絡油,并且一項項投入實踐。
相比之下,謝紅葉就懶散得多,當值時固然兢兢業業、周到謹慎,但其他時候,皇帝的一切事她都不甚在乎,只是一手包辦了養心殿宮女內監們偶發的頭疼腦熱,仿佛仍是在太醫院一樣。
薛妙鹂自負有絕對的勝算,再加上見謝紅葉一副不邀寵的模樣,便不覺得她是個對手。平心而論,薛妙鹂雖帶些虛榮習氣,卻不是個難相處的人,大約為了博個好名聲,她待人縱略有傲慢,卻從無刁難。因此,即便與她并不親近,謝紅葉仍覺得,與薛妙鹂一起來到養心殿,是件不錯的事情。
六、少年
若是皇帝翻了哪位娘娘的牌子,謝紅葉會松一口氣——這意味着,那個晚上她可以安心地早早去睡。
皇帝勤勉,晚上讀書或者看折子到二更天是常有的。多年積習下來,他的肩頸已經不太好。若是薛妙鹂在,會小心地讨好他。而後溫柔地站在他身後,頗暧昧地替他按揉。謝紅葉說不出那樣的話來,她就只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皇帝看完了折子,會招手讓她過去,她就恭敬地上前服侍。皇帝累極了,往往不會與她說話。
大約是四月中,有個晚上,皇帝的精神不太好。謝紅葉看到他每隔一會兒就要放下筆休息片刻,好幾次想要上前,都被他發覺,伸手制止。她終究覺得不放心,出門到小廚房去,因夜色已深,那裏無人值守,謝紅葉也不覺得有多意外,因見今日餘下的點心瓜果早被分盡,索性洗手作羹湯,煮了一碗桂圓八寶粥。材料都是現成的,不費多少工夫。
她端着粥進去,靜靜把粥放在皇帝手邊,替下已經涼了的濃茶。皇帝不動聲色,謝紅葉猶豫了一陣,澀澀開口:“陛下,休息一會兒吧。”
“朕沒事。”他淡淡道。
謝紅葉鬼使神差地,大着膽子說:“一碗粥的時間,也算不得什麽。陛下就這麽熬着,總是對腸胃不好。”
她第一回主動說這麽長的話,倒讓皇帝有些意外。謝紅葉的手藝自是平平,與皇帝平日所食禦膳相較,可謂拙劣,但被這粥的香氣提醒,皇帝才發覺自己确實有些餓了。他沒再堅持,停下手裏的事情,靠在椅子上,端了粥,一勺勺吹涼了吃着。
他吃東西的動作很慢,大約因為食物沒有預期可口,微微有點皺眉。謝紅葉看慣了他不茍言笑的樣子,便覺得此時的皇帝有種涉世未深一樣的可愛。“婢子手藝不好,委屈陛下了。”她偷偷忍笑。
皇帝循聲稍稍擡頭,就看到謝紅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那張至多算是清秀的臉,因此多了些生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