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她的眼睛明淨透徹,她的笑太真實,因此讓他有一瞬的失神——他是許久不曾見到這樣簡單純粹的笑容了。然而這丫頭全無虛飾的做派,偏讓他覺得似曾相識。皇帝這時候才想起來,眼前這個婢女,仿佛是在哪裏見過的。

“你從前是在哪個宮裏的?看着倒是眼熟。”

謝紅葉一怔,“婢子一直是太醫院的醫女。不過……去歲正月裏,婢子曾有幸見過陛下。”

那些記憶對皇帝而言太痛苦,他不願意去回想。但謝紅葉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因太不合時宜,讓他記得深刻。

“你是那個說自己對朕無所求的醫女?”他問她。

“是,婢子正是那個醫女。”她見他擱下了碗,繞到他身後,雙手極自然地放在了他肩上。他的肌肉頗有些僵硬,怕是這些時日真累得很了。謝紅葉忽然有些心軟,輕聲道:“陛下,今夜早些休息吧。”

這是句不合規矩的話,然而或許是因為夜色太深,或許是因為四周太靜,此刻聽在皇帝耳中,竟然并不突兀。“事情還沒處理完,”他的聲音難得地帶上一點溫度,“你要是累了,就去歇着吧。”

謝紅葉當然是可以歇着的,今夜當值的內侍,此刻就在外間随時待命。但她還是勸着:“事情總有輕重緩急,也不是今日就必須看完的。陛下何必自苦?”

皇帝微微一笑,“沒剩下幾本了。”

謝紅葉道:“是婢子多嘴。”

皇帝拿過那幾本奏章,三兩眼看過了每本的前兩段,擱在一旁,只道:“也的确不是什麽要緊事,且聽你一回。”

“那婢子去叫人來為陛下更衣。”她頗識趣。

“不必了,”皇帝道,“你來。”

謝紅葉略頓了頓,才應了一聲“是”。

她很局促,但她能控制自己。她盡量鎮定地按着他肩頸的穴道,直到感覺手下的肌肉不再虬結,才退在一旁,收起了剛才的碗,出門讓外面那內侍去準備熱水和巾帕之類,而後跟着皇帝走入寝殿。

她絞了手帕,因平日不在這些事上上心,竟不知該如何服侍。皇帝見她尴尬,伸手接了那手帕,随意在臉上擦了幾下,再遞還給她。那內侍很快端着給皇帝濯足的熱水進來,謝紅葉識趣地後退一步,那內侍就接手了餘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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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約是真有些不舒服,用手控着頭,一副倦怠的樣子。待那內侍走後,謝紅葉上前問道:“陛下不舒服麽?”

皇帝道:“是有一點。”他頓了頓,半躺下身子,把手腕搭在一旁。謝紅葉上前,輕輕把手指搭上他腕脈,凝神想了一會兒,道:“陛下近日還是多休息為上。婢子去點一爐安神香來吧。”而後她起身為他蓋好了被子。

她回來的時候,皇帝仍睜着眼睛,沒來由地對她說:“朕今日信你了。”

謝紅葉一時不知他指什麽,雙目微睜。

“朕信了,你對朕無所求。”

她眼中染上一點暖意,稍歪過頭,笑道:“當時是的,現在卻不是了。婢子希望陛下龍體康健,這樣婢子便不會被太醫院的大人們責備了。”

皇帝被她認真的模樣逗得一笑,在安神香微甜的氣息裏阖目睡去。謝紅葉熄了燈燭,安靜退下。

隔了一日,謝紅葉再當值的時候,在皇帝的龍椅上加了個靠墊。太醫照例來診過脈之後,她細細禀告了皇帝近來的情狀。

一個醫女的本分。

大約是因為皇帝的那一句“相信”,謝紅葉在皇帝面前不再戰戰兢兢。

她現下只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在皇帝眼裏,到底還帶了點稚氣。比她還小了兩個月的薛妙鹂卻已沒了這稚氣,但也沒有太深的城府,因而并不可愛。

薛妙鹂要的是什麽,他再清楚不過。那是他可以給她的,然而他不情願——得到一個美麗且婉順的女人當然不壞,但她不經意流露的汲汲姿态,總讓他不舒服。而他身邊已經有了太多讓他不舒服的女人。

他漸漸有意在薛妙鹂當值的日子裏翻後宮的牌子——每兩日裏頭就有一日要面對這個女人和她千方百計的逢迎,實在讓他倦怠。

與此同時,他在謝紅葉面前,漸漸感到放松。他當然一早就派人查清了她的底細——前太醫顏杏林家的下人在門口撿到的棄嬰,自幼學醫,跟着顏杏林游歷過不少地方,救治過不少人——除去過于卑賤的出身,這實在是一張挑不出錯處的履歷。

他不會對她全不設防,卻不必打起精神應對。所以謝紅葉越來越多地看到皇帝的疲憊,甚至偶爾能看到皇帝的脆弱。

杜皇後生辰的時候,她随他去了南山的帝陵。這陵寝自皇帝登極就已開始修建,因皇帝不事奢靡,五年前已經完工。陵墓依山而建,皇帝只帶着內侍高奉——高公公是宮裏資歷最老的公公,曾經伺候過先帝的——進入陵寝之中,紅葉和其他随行的人,都被留在山腳下等着。她在百無聊賴之中,低頭數道旁野草的種類,試圖從中分辨出幾株藥草來。

皇帝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才下山,眼眶微紅,卻看不出是否哭過。

她随他回宮,看着他如往常一般處理政務。那晚下了雨,風很大,讓人冷得打顫。紅葉去小廚房煮了粥,端入殿中,放在他手邊。皇帝瞥見那粥,心中忽然一動,喚道:“阿萦!”待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怔忡了一刻,嘴角浮起慘淡的笑,輕嘆說,“罷了,是我妄想。”

謝紅葉心裏一顫——她第一回知道,原來皇帝還會以“我”自稱。眼前人朦胧的身影,因此有些不再像個皇帝,而回歸為人。她第一回覺得皇帝有極好看的面孔——這感覺與颍王無關——他微挑的眼角、他抿起的唇,他語意中的遺憾和溫柔,甚至他這稍嫌刻意卻又真摯非常的追悼本身,都讓她覺得陌生而理所應當。因這當中有少年人的專注、少年人的遺憾和眷戀。

這個比她年長了十歲的帝王,忽然變成讓她憐惜的少年。

她說:“陛下,暖一暖身子吧。”想了想又說,“婢子的手藝比從前好了。”

七、迂回

以薛妙鹂的身份,其實不該長久做一個婢女。到底是文靖侯府上出來的小姐,縱然是身份低微的庶女,也不能等閑看待。

天家最是如此,厚待一個庶女,那是皇恩浩蕩,委屈一個庶女,雖是極小的事情,難保沒人做了文章出來,教士子寒心——自古士子的心思總是最敏感微妙。薛妙鹂的目的,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她一人之願,于皇家而言,無足輕重,未嘗不可。

但皇帝覺得,自己是被她要挾了。

即便是以聯姻為目的的婚姻,皇帝也是做主的那個人,他想娶,由不得別人不嫁,他不想娶,而今這太平時局,也沒有誰能逼迫他。而薛妙鹂想觸這片逆鱗。

所以皇帝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進而冷淡、疏遠、孤立。

宮裏人最會見風使舵,人心之向背,如牆頭草随風而動。薛妙鹂在入宮一年半之後,仍沒能掙得一個後宮的名位,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旁人背地裏嚼舌根的話題。

越是從前巴結殷勤的人,此刻口舌就越是刻薄。說她自取其辱已是嘴下留情,說她東施效颦已是尋常玩笑,薛妙鹂縱不是先皇後那樣的女子,但絕不致似旁人所言一般不堪。

她不服氣,她不甘心。

然而在皇帝這兒,她已經無計可施。所以她的目标轉向別處。

自杜皇後去世,皇帝對後宮愈發不上心,上下事務都交給趙昭儀。趙昭儀膝下沒有孩子,能在身份上壓王昭媛等人一頭,自是不肯善罷甘休,卻也不敢太過放肆,因而這兩年多來,後宮局勢還算太平——由于其間也沒有皇子或皇女出生,可謂太平得近乎寡淡。

近來前朝有人奏本,說的是鳳位虛懸已久,總該有所改變。立後是國之大事,便又是無休止的争論。群臣的意見基本分為兩派,一派主張立王昭媛為後,到底王昭媛也是皇子生母,母憑子貴,名正言順;另一派則憂心若王昭媛封後,兩位皇子的嫡庶區分就成問題,難免重演歷朝不絕的争位戲碼——當然,後面這句不能明說。

皇帝下旨,晉王昭媛為淑妃、程淑儀為賢妃、趙昭儀為德妃,共理後宮事務,算是把事情壓了下去,然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暫時的拖延罷了。

這場風波,讓薛妙鹂注意到一個人——春禧殿江淑媛。

江淑媛的性子原本就軟,杜皇後去後,宮中諸人多是兩年沒有晉位分,只她一個,不但升為九嫔之一,還得了三公主,就處在了風口浪尖上。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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