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有顯赫家世,見過的世面也有限,在衆人的擠兌裏,愈發謹小慎微起來。若非皇帝看在三公主的份上,去春禧殿比別處勤些,更不知她要被欺負成什麽樣子。

不過在後位的争奪中,江淑媛是個不能忽略的人——或者說,三公主是個不能忽略的人。

薛妙鹂在立後事件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些。

江淑媛這兩年日子難熬,身體自然不會太好,薛妙鹂禀過皇帝,自請到春禧殿侍候。皇帝雖也懷疑,但想來三公主不過三歲多一點,總不會為薛妙鹂所利用,便也準了。

這樣一來,留在皇帝身邊的醫女,只剩下謝紅葉一個。太醫院本是想讓人補過來,但皇帝年輕,生病不過是一時,也還真不必有太多醫女守着,因此沒有答應。

如此看,現下最春風得意的醫女,該是不起眼的謝紅葉了。

原因無它,皇帝相信謝紅葉。

為着不辜負這份相信,謝紅葉每日看醫書的時間,比先前又多了不少。皇帝每日的脈案,她記錄得極為詳盡,她清楚皇帝的身體,甚至超過清楚她自己的。

皇帝知道她的好處:她足夠認真,而且足夠沉默。

他待她,不涉親昵,自有尊重。謝紅葉因此而感激皇帝。

七月,京城進入雨季。

對皇帝來說,這是一年裏最難受的時候。

還是太子時候的那次遇刺,雖然結局是有驚無險,但畢竟曾讓他身受重傷。那時候天氣燥熱,他身在病榻,傷處化膿,整日動彈不得。下人們不敢開窗,屋子裏熱得蒸籠一般,身上更是發燙。這一切最終讓他落下肺熱的毛病。

冬季還好,最怕是現在這樣的天,皇帝胸中整日如火燒一般,到深夜才能好些。

謝紅葉不敢讓他貪涼,然而皇帝若難受得很,必定不肯聽她的話。

兩日前晚上下大雨,皇帝看完奏章,在門口站着吹了一會兒風,忽然就走到雨裏去。當值的宮女是新來的,勸不住皇帝。謝紅葉平素在養心殿衆人間人緣很好,所以那宮女驚慌之下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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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別處,養心殿的宮人所住之處,與正殿有一刻鐘的路要走。等謝紅葉胡亂披了件衣裳,從自己的住所跑到養心殿的院子,皇帝在雨中站着的時間已經不短。她顯然是從夢中被人叫醒的,模樣狼狽,挽發的木簪子偏在一邊,散下的頭發淩亂地貼在身上,傘也不曾打,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顯得整個人瘦得可憐。

謝紅葉快步走到他身前,雙膝一屈,同這院子裏的其他人一起跪在雨中,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

皇帝心中生出些恻隐,他身上難受得厲害,只覺得胸中有團火在燒着,即便這潑天的雨也不能撲滅,多幾個人跟着淋雨,原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可她不同于別人,往日皇帝只覺得她身量纖細,雨中才見她單薄得近乎一片蘭草的葉子。而這個瘦弱的女孩,正跪在他面前,無聲地請求他結束這場任性。

皇帝終究心軟。

謝紅葉去熬姜湯,很快端了來給他。

皇帝已換了一身幹爽衣物,而謝紅葉的衣角發梢都還滴水。

“去換身衣服,再擦擦頭發。”皇帝說。

“請容婢子先為陛下診脈。”謝紅葉低着頭,并未看他。皇帝不肯伸手,謝紅葉懇求道:“陛下不要為難婢子了,好麽?”聲音裏已夾了些微哭腔。

皇帝道:“朕不想你受涼,也是為難你不成?”

紅葉猶豫了一下,沒有依着規矩請罪,而是低聲道:“這裏沒有婢子能替換的衣裳,陛下若真是體諒婢子,就讓婢子能早些回去吧。”

她為他診脈,再取了兩粒皇帝先前一直吃着的清熱藥丸請他服下,執意待他睡下才離開。

次日謝紅葉沒有來養心殿,第三天也沒有出現。皇帝覺出些不對,随口一問,才知她告了病。大雨裏那個可憐的影子,于是又在他眼前鮮明。皇帝難得事情不多,聽了消息,索性去看她。

他以為她是染了風寒——一個醫女的尋常風寒,自己開兩副藥吃了,悶一身汗也就好了——可是真見到謝紅葉,她臉色白得吓人,滿頭冷汗,掙紮着想下床行禮的時候,身上沒有半點力氣,竟直接跌在地上。

皇帝上前扶她。謝紅葉因卧病,衣裳系得松了,衫子滑下來,露出左肩上一道猙獰的傷疤。

待她坐下,皇帝瞥見她的傷,眼中驚詫一閃而過。謝紅葉趕忙拉上衣服,可皇帝的手已經隔着衣服覆上那道傷痕。

她衣裳穿得薄,皇帝的掌心極暖,那溫度讓她躲閃不及。

除了師父和皇帝,謝紅葉接觸過的男子大多是病人,醫者眼裏,男女之防相對淡漠,病人就只是病人。這是她記事以來,第一次與男子如此親密,而那男子的身份,讓她在想入非非之前,先戰戰兢兢。

“怎麽弄的?”皇帝的聲音很輕。

“鞭子抽的,”謝紅葉已鎮定下來,既然身份已是雲泥之別,所有非非都沒有存在的機會,又何必自作多情,“婢子小時候跟着師父四方行醫,有一回遇上個貴人的車駕,躲閃不及,被馬夫賞了這一鞭子。”

“你當時一定很疼。”皇帝說。

謝紅葉說的原本是虛虛實實的謊話,大概是身上實在難受的緣故,仿佛比平日裏多愁善感許多。聽了皇帝這句話,那些陳年的委屈和害怕,忽然從記憶深處泛起。她覺得眼睛微微發酸,但咬牙忍着沒落淚,搖了搖頭,回道:“婢子不記得了。”

八、為人

皇帝有沒有看破她的謊,謝紅葉不知道,也不敢猜。她可以向皇帝坦白除了這件事之外的一切,此時卻給不了他一個實話。

“醫者不自醫,”皇帝說,“要是真難受得很,就請人來看看。”

謝紅葉恭謹地低頭道:“謝陛下。”

皇帝歉然,“若不是因為朕,你也不致如此。”

謝紅葉忙道:“陛下言重,折煞婢子了。”

“沒有什麽言重,”皇帝說,“你雖以‘婢子’自稱,心性品格卻都不是個奴婢。往後在養心殿裏就說‘我’吧。”

謝紅葉驚愕,因而擡頭看他。一時暈眩,眼前看什麽都不再分明,皇帝整個人身上仿佛寫着一點疲憊——他總是疲憊的——然而或許是他居高臨下的緣故,背着光,他身體的輪廓被淡淡的金色勾勒,慈悲一如神祇。謝紅葉看不清他的臉,心中似被什麽東西重重一擊,不知更多是怕還是痛,此刻只麻木着,半分知覺也無。

一主一仆,話已至此,實在也沒有什麽可以再說。謝紅葉張口結舌,皇帝沒有等她回話,擡起放在她肩上的手,起身離開。

皇帝從未是孤兒,所以他可能不知道,他方才的話對謝紅葉來說意味着什麽。

又或皇帝始終是天家的一個孤兒,所以再清楚不過,一點關心,是最好的攻心。

皇帝走後,謝紅葉怔怔地坐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在哭,眼淚從兩頰落下來,劃過頸項,把衣領浸濕了一片。

是了,她不願意自視為奴婢,可她偏偏就是一個奴婢。從小到大,卑微的身世如影随形,考入太醫院如何,當上二等醫女又如何,醫術雖是仁術,醫者卻屬于九流之一,她仍是除不掉身上那個名為“卑下”的烙印。她每每告訴自己,也被別人教訓着,說自己生來卑賤,活該承受這一切,可夜深人靜之時,也難免盼着有朝一日能不再被當做仆婢看待。

這世上将她當做人的,她遇過的不多。

皇帝告訴她,“你的心性品格都不是個奴婢”,這也等同于告訴她,自己并未将她當做低一等的奴婢看待。

十八年了,謝紅葉終于作為謝紅葉,而得到如斯認同。因這認同來自天下至尊之人,便仿佛比旁人說的都來得可信。

如見雲破日出。

她感激涕零。

謝紅葉在三日後回到養心殿去。

皇帝因為定好了月內要啓程出巡,又忙得昏天黑地,便有些上火,這兩日口中生了潰瘍,飲食動辄便疼,脾氣就有些不好。趕上後宮裏整日議論的,都是這次聖駕出巡,不知是哪位娘娘有幸伴駕,皇帝更覺氣悶。

若放在往日,自然是帝後一起出巡,因而現下人選的确定,就隐隐帶着預示誰是未來皇後的味道。皇帝被那些大大小小的暗示弄得惱了,脾氣上來,幾乎要下旨不要嫔妃伴駕。

這話是皇帝在書房時候私下裏說的,把高奉吓得不輕。

皇帝也只是說說而已,最終定了德妃伴駕。

這位主子性情驕縱,最不讨皇帝的喜歡,然而封在四妃之位上,身份讓人挑不出錯處。皇帝的安排是情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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