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候的遇刺傷及脾髒,自此後氣血一直有些不足,十年政務纏身煎熬下來,自然大不如前。這些事,謝紅葉虛虛實實地知道,只今日才被這太醫說破。
“你既通醫理,又在陛下身邊伺候,就多勸勸陛下吧。”那太醫如是囑咐她。
謝紅葉心裏一沉,仿似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恭順應下了。
另一廂趙德妃得了陛下身子不适的消息,自然要來探望。二人從前在宮裏相敬如冰,出來這些日子,關系倒親近了些。德妃服侍皇帝沐浴更衣,因見皇帝消瘦虛弱,眼眶不由得泛紅,皇帝難得地有心思寬慰她,旁人瞧着,竟有些你侬我侬的情味。
謝紅葉今日不當值,因擔心皇帝的身體,囑咐了守夜的鵑娘,有什麽事情就去廂房叫她。此處不比宮裏,謝紅葉的住處與皇帝的相距不遠,比宮裏來得方便。
皇帝風寒侵體,次日起來,就有些發熱咳嗽。外頭的雨從前天夜裏就開始下,至今仍不見止息預兆。皇帝早膳時聽了一刻的雨,囑咐高奉道:“煩阿翁去說一聲,就說是朕的意思,讓德妃,還有六部之中,和治水不相幹的人,都先回京去。朕怕是要在這兒多留幾日了。”
高奉勸道:“陛下龍體違和,更宜回京修養才是。”
皇帝笑道:“這倒不像阿翁會說的話。”
高奉道:“微臣知道陛下不會聽,只是職責所在,不得不說而已。”
皇帝笑了他一句“老狐貍”,随後道,“把謝紅葉那個丫頭叫過來吧。”
謝紅葉下一刻才知道,皇帝聽了她的建議,把随行的太醫幾乎都交給了戶部和地方上的人調配,做些采購藥材、預防時疫的事情。他給返程的德妃和衆大臣留了幾個太醫,自己身邊卻沒留旁人——也就是說,她成了皇帝這回風寒,唯一的醫者。
十一、恩賞
謝紅葉最初的反應,不是感奮,而是恐慌。
“不可以的,”她雙頰微微顫抖,“我不敢看陛下冒險。”
皇帝給她一個帶着病容的笑,“如何就成了冒險了?不過就是個風寒,能有什麽。換做旁人,你多半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謝紅葉的手在皇帝視線所不能及處握緊,“陛下,我願意去給災民治病,您召位太醫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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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皇帝轉過頭不再看她,“阿翁,把今天的折子呈上來。”
高奉領命,謝紅葉心知無法可想,為皇帝診了脈,就退下去煎藥。出門時正碰見高奉,有些老生常談的囑咐,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來。高奉看出她局促,點撥道:“謝紅葉,陛下是看重你的。”
皇帝照舊處理政務,只是他既病着,臣子們就不敢上什麽黨同伐異的奏章,于是耳根落得清靜。
待到申時,皇帝已将今日的奏報看完。謝紅葉入內伺候,見他正立在書案之後,饒有興味地審視着一副新寫的字。
外頭大雨未歇,天色昏暗,房中點着燈。謝紅葉依次挑亮了燈芯,正要退下,皇帝擡頭,向她道:“你來。”
而後他問她:“你瞧着,朕這張字寫得怎樣?”
皇帝的字是正統的顏筋柳骨,寫的是“風雨如晦”,好也是好的,只可惜皇帝病中手腕氣力不足,筆鋒就稍嫌遲滞。皇帝見她不言,倒也沒惱,只微微一笑,“罷了,你也不必學他們,搜腸刮肚地想法子誇朕。紅葉,你寫幾個字讓朕瞧瞧。”
謝紅葉應了一聲是,擡手卻見案上只一支禦筆,遂不敢造次,低眉道:“我去外間拿紙筆來。”這些都是宮裏的規矩,皇帝平素不被規矩所限,就沒有意識,此刻見她拘禮,原想拿禦筆塞給她,手指輕擡,到底還是放下了。
謝紅葉在一旁小案上寫了字,恭謹地遞給皇帝,寫的是“雨腳如麻未斷絕”。皇帝不由輕笑:“你倒是會勸谏。”
“我不敢的。”謝紅葉低眉。這動作在旁人是順從,在她卻似一種欲蓋彌彰的遮掩。皇帝淡淡道:“朕幾時要怪你了。你這手字倒是真好,怕是等閑的舉人也寫不出來,有幾分虞忠肅的味道。”
他口中的虞忠肅,本命虞讷,谥號忠肅,是先帝朝的禦史大夫,已經致仕多年。謝紅葉吃了一驚,忙道:“陛下過譽了,我當不起的。”
皇帝笑道:“比起虞忠肅,你自然是差得遠了。只是這筆致還真學了四五成,瞧着有些意思,倒像是跟着名師學過的。”
他言笑晏晏,謝紅葉背後卻當即生出冷汗,“我哪裏有得名師指點的機會。小時候學寫字,師父沒空教我,把我丢給三師哥,師哥字寫得難看,每次就只從架子上找書來讓我摹寫。虞大人早年間替人抄過書,師父那兒有本刻印的,師兄總拿給我,也就是這樣了。”
皇帝笑問:“是哪一冊?回頭朕也讓人找來瞧瞧。”
謝紅葉道:“是《杜工部集》。”
皇帝道,“難怪你寫這句。枉費了朕以為你是有些急智。”
謝紅葉不能不應,又無話可應,就低低喚了一句“陛下”。
皇帝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你是否覺得朕變化無常?”
“紅葉不敢。”
“你心裏怕是想着,朕前日裏還到黃河那兒去,今日就在這兒寫字,先前都是做樣子吧。”
謝紅葉道:“我不懂得陛下的心思,但我曉得陛下不是那樣。”
“你現下不懂得,那也沒什麽要緊。往後自然就懂了。”皇帝面容平靜如常,嘴角卻不自覺地帶上兩分笑意,“這回你進言有功,等回宮之後,朕封你做才人。”
謝紅葉一愣,随即跪下,她的呼吸有些局促,更多來源于恐懼而非喜悅,她顫聲道:“紅葉不敢,祈求陛下收回此言……”
皇帝閱人無數,是欲迎還拒還是避之不及,眼中分明。“朕就那麽可怕?”他随口問她。
謝紅葉道:“服侍陛下,是多少人幾世都修不來的福分。我……婢子一介孤女,當不起這般福分的。”
皇帝向後仰着身子,目光微亂。“你只是不願意。”他說。
謝紅葉身形一晃,心裏明知道該叩頭請罪,但就是做不到。外頭風聲雨聲不絕于耳,皇帝那句話明明該是諷刺,卻講得頹喪至極,與其說是揣測謝紅葉的心思,不如說是一聲嘆息。她心裏發澀,真覺得寧可到雨中淋一場,也生一次病,能把這些都逃開才好,卻無處可藏。
“我第一回見到陛下的時候……”她有些艱澀地開口,“那時候其實是不懂事的。但我記得自己曾經對陛下說過,我對陛下無所求。這句話,那時候是真的。陛下待我,不同于對待其他奴婢,我心中清楚,我所仰仗的,也只是這‘無所求’而已。”
她看着他,心裏莫名地湧出委屈來,眼睛忽然有些發酸,“陛下,紅葉不敢求,更不能求。紅葉拜入師父門下的第一天起,就決心要練就一身救人的本事,讓我遭過的罪,別人不用再遭受。紅葉若對陛下有求,那些事情,就再也做不成了。陛下,我縱然生作了牆頭的一顆草,任憑風雨擺弄,也總想求個無風的時候,能向着自己喜歡的方向探一探身子的。陛下厚賞,紅葉感激涕零,可是紅葉若接受了陛下的賞賜,就……就再不能回去了。”
“罷了。”皇帝一雙無波的眼睛,看向謝紅葉盈盈含淚的雙目,終于輕輕一嘆,“朕知道了。待回宮,你不必再在朕身邊伺候。朕把醫女的身份還給你。”
謝紅葉的眼淚,在這時才奪眶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這久違的哭泣為的是什麽,淚眼朦胧之中,皇帝的輪廓溫潤至極也疲憊至極,她在這一刻才真的看清自己将失去什麽,心中一念所及,是不知日後他批奏章到深夜,是誰能替他捏捏肩膀。
她原本離他很近,這一刻,卻是咫尺天涯。
她想,對皇帝而言,這是一件不能再小的小事,而對她自己,心之所向,不該再給自己留下踟蹰的餘地。
那麽,這個結果又有什麽不好。
為什麽她偏偏高興不起來。
晚間高奉當值,皇帝看上去心情不好,悶酒倒是不曾喝,只抓起筆,反反複複在紙上寫着四個字——雲胡不喜。
既見君子,你究竟,為什麽不歡喜?
十二、夜祭
謝紅葉最怕陰雨天。
十年了,舊傷如同舊友,在每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裏如期到訪。她給自己準備了祛濕的藥,但不頂用,疼痛在骨縫裏蔓延,晝夜不斷。
這是謝紅葉不敢讓人知道的秘密。她慣會忍耐,漸漸習慣與疼痛共處。有時她更會覺得,她需要仰仗這疼痛來維持清醒,才能不堕入現世帶着溫柔假面的混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