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譬如此刻。
過了幾日,在治水之事走上正軌之後,皇帝就起程回京。那時他的風寒已大好,謝紅葉自請留下,與先前的太醫們一起,幫着應對可能到來的疫病——她經歷過類似的事情。皇帝準了她。
她再回宮已是冬天,皇帝果然兌現諾言,以這次控制時疫有功為由,升謝紅葉做一等醫女。名正言順的封賞,讓旁人挑不出錯處。
他派她主要照管程賢妃的身體,他清楚程賢妃是江淑媛之外,後宮裏性情最溫和的主子,亦知道她和賢妃宮裏的柳意兒交好。
謝紅葉來向他謝恩。隔着一張寬大的書案,他只能以一種近乎居高臨下的姿态看着她。
她身量嬌小,原本就瘦,現下更顯得脆弱單薄。皇帝微微有些憐惜她,他想,若是換一個時機,若是身邊沒有養心殿上下衆人的眼睛,他會起身走到她面前,親自扶她起來。但他終究什麽也不曾做,受了她的禮,而後看着她離開。
既做回了醫女,謝紅葉每日無需再傅粉施朱。她原本就不擅長那些,高奉時常因她妝容潦草而不悅,幸而皇帝沒在意過,才讓她省去每日在銅鏡前一坐就是一個時辰的麻煩。
然而身為天子四妃,程賢妃沒法回避這種麻煩——自然,她也不覺得這是麻煩。眼下三妃共同理事,早晨梳妝完畢,再接受其餘嫔禦的請安,就要拖到幾近午時。所以謝紅葉接下了太醫院正派下的任務,每日早晨,都在太醫院內教習新入宮的醫女,待午後才需要去賢妃宮中問診。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進了臘月。賢妃身體康健,大公主也過了愛生病的年歲,所以謝紅葉的差事清閑得很。柳意兒說起來是賢妃身邊的人,但到底是賢妃入宮之後才來伺候的,比不得主子從家裏帶來的貼身丫鬟,因而也有大把的時間揮霍。
從柳意兒的抱怨和啓祥閣中的閑談裏,謝紅葉漸漸知道,近來江淑媛的身體似乎有些不好,原以為是因為時令,可是更多的流言卻是說,三公主與江淑媛不合。
謝紅葉聽得一頭霧水,“三公主才多大,再說了,不是從還不懂事的時候,她就養在江淑媛身邊了麽?江淑媛那樣的性情,哪會有什麽不合的道理?”
柳意兒笑道:“公主是小,也就是因為小,才鬧得起來。咱們私下裏說句見不得人的話,江淑媛脾氣好,那當然是不假的,可是這位娘娘也忒窩囊,打掉了牙,也只管往肚子裏咽,怕是連給自個兒辯解的話都說不清楚。但凡有人想挑撥,她哪能抵擋得住?”
謝紅葉打了個激靈,這才想起來那個一年多以前曾和自己一起共事的薛妙鹂。
“出了這樣的事兒,淑妃娘娘、賢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便不管麽?”
柳意兒吃驚地看着她:“紅葉姐,這宮裏是什麽模樣,你還不曉得?三公主可是個天大的寶貝啊。”
謝紅葉素來覺得柳意兒是個伶俐姑娘,卻是到這時候才想明白,伶俐的人若要市儈起來,最能叫人氣悶。杜皇後就留下大皇子和三公主這一雙兒女,皇家教子嚴格,皇帝對大皇子又寄了厚望,自是嚴厲時多、慈愛日少,因而對着三公主,總想把欠着她哥哥的都一并補上。三公主既得皇帝眷顧,每月裏皇帝來後宮的日子,便有不少被江淑媛分了去,這當中的利害,謝紅葉自然懂得,卻沒想到宮妃們冷漠到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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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沒想到,娘娘們容得下她。”謝紅葉總算說了一句讓柳意兒不覺得太無知的話。
“何樂不為呢,”柳意兒一攤手,“說到底,她就是個宮女,那兩分家世,最多在你我面前顯擺,在娘娘們看來,可上不了臺面。沖着她做下的事兒,就算娘娘們真把她當個螞蟻踩死了,薛家的人也不會說什麽。她現在總算還有用。”
謝紅葉反駁道:“薛妙鹂也沒有那麽簡單。她必定有後路在。”
柳意兒全不在乎,“管她呢,娘娘們自然對付得了她,她翻不了天去。”
是了,這些算計裏面,從來沒有三公主的感受。謝紅葉心裏忽然很不是滋味,她想,皇帝若是知道自己最寶貝的女兒被人這般利用,不知要多生氣多難過。
冬天裏的第一場大雪,下在臘月十二。謝紅葉半月前就告了這日的假,一早出宮去了,回宮已經是日暮時分,去啓祥閣問了安,在柳意兒那兒吃了些賢妃賞下來的晚膳,稍坐一會兒,就往自己的住處走。
彼時天色已暗,她提了盞小燈籠,抄近路從天心湖邊經過,頭頂無月,細雪落在鬥篷上,入夜的皇城有說不出的安靜,讓人明知有暗流洶湧,還是能在這一刻沉下心去。
這樣的夜,若是求靜,可以有書有茶;若是尋歡,也能有詩有酒。謝紅葉想起李庶人的話,李庶人說,颍王是很喜歡在這樣的時刻小酌怡情的。
不知是哪處樓臺間,飄出一首歌,唱的是——
——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謝紅葉忽然被觸動了心緒,入宮許久以來,終于大膽了一回。她奔入那樓臺之間,即便夜色沉沉,她也識得那個方向。
玉照宮,挂劍堂。
那是颍王在宮中的住處。
她沒想到,有人先于她到那兒。
她奔得太急,喘息聲在靜夜裏有些突兀。那人吃了一驚,回頭看她,卻是皇帝。
皇帝連高奉都沒帶着,燈籠放在腳邊,手裏拿着一壇酒。他正站在挂劍堂前,倒像是剛來不久的樣子。謝紅葉行禮如儀,心中已在焦急尋找自己來到此處的理由。
皇帝道:“起來吧。倒是朕忘了,你是服侍過李妃的。”
這句話消解了謝紅葉心中所有的驚怕,她應了一聲“是”。
皇帝道:“那麽你也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是。”謝紅葉的聲音低下去。今日是颍王的忌日。
皇帝勉強擠出一個苦笑,“這世上肯來祭奠他的人也不多了,你陪朕喝上兩杯,也省得朕再一個人喝悶酒。”
她随他步入挂劍堂,想要點燈,才發覺自己手裏的燈籠不知何時已經滅了,于是出門拿來皇帝的燈籠,皇帝說:“你不要點燈,這地方不該再有人來,即便是朕。”
她想了想,把燈籠放在皇帝身邊的茶桌上。皇帝拍開酒壇,仰頭灌了一口,指了指身邊的座位,向她道:“你也坐吧。今夜別和朕論君臣。”
十三、苦酒
他把酒壇遞過來,謝紅葉稍一猶豫,接過喝了一口。酒是好酒,穿喉而過,甘香而熨帖,在胃裏釀出暖意。
“她對你說過什麽?”皇帝問。
謝紅葉稍想了想,才明白他說的是李庶人。“李——”她略一猶豫,心中有些不忍,但到底是照着規矩回道:“李庶人說,那人很喜歡對月飲酒。”
“呵,”皇帝觑她一眼,“李妃便李妃,颍王便颍王,你不必這般忌諱。”
謝紅葉道:“婢子不曾見過昔年的颍王,只知道逆犯穆林。婢子也不曾見過陛下所說的李妃,只見過李庶人。”
自離開皇帝身邊,她在人前少有說“我”的機會,自稱“婢子”,漸漸又成習慣。
皇帝問:“你是在怨朕,還是在怨先帝?”
他的語氣稍有些嚴厲,帝王的嚴厲,咄咄逼人,一如利劍。謝紅葉卻只輕輕搖頭,“陛下記得的那個李妃,怎會是李庶人那般落魄的樣子呢。”
她說得平淡,仿佛講得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皇帝心中微微一痛,“朕有五個兄弟,”他說,“颍王是跟朕年歲最相近的那個。朕只比他大了一個多月。父皇對我們嚴格,每天天不亮就進書房,背書又背到夜深。伴讀們早早就出宮了,和朕一塊兒的,就只有颍王。”
他自顧自地灌了一大口酒,側頭向謝紅葉道:“你是沒有兄弟的,大概不會明白。”
“婢子有過一個師妹,”謝紅葉說,“師父只有我們兩個女弟子,婢子與她,也差不多時時都在一處。”
皇帝點了點頭,繼續道:“等珹王——哦,當時他還只是四皇子,等他和五弟到了要念書的年紀,父皇對我們的期待就更多。朕是長子,又是太子,朝野上下多少雙眼睛都看着朕,有時候也真是不堪重負。他詩文比朕要好,那種舉重若輕,是朕怎麽也寫不出來的。所以便有人說,颍王是才子,太子便平庸。”
“魏文帝的文采,也不如他弟弟出衆。”謝紅葉道。
皇帝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颍王也是這麽對朕說的。現在想想,朕那時候以為他是說他沒有野心,也真是可笑。”
“陛下……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