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曹子建是不是魏武心中的太子,朕不知道。但當年臣子之中,不乏支持他的。颍王以他自比,怕不是示弱,反是示威才對。可笑朕竟惑于所謂兄弟情義,忘了這皇宮裏,是沒有兄弟可言的。”

“他……是有野心的人嗎?”謝紅葉覺得自己口舌笨得出奇。

皇帝道:“也是了,李妃不會跟你說這些。”

謝紅葉道:“是婢子失言了。百姓之家尚且有兄弟阋牆,師門之中也不乏弟子相争,皇家……皇家畢竟是皇家。”

“李妃比母後得寵,”皇帝垂眸,“他亦比朕讨父皇的喜歡。就算他從前沒有想過,後來羽翼漸成,也必定是想過的。朕不會對他不設防,但朕真的沒有想過,他會想置朕于死地。十幾年兄弟,朕以為朕看得清他。”

“陛下……”她差點就要問出,他是否相信謀劃行刺的就是颍王。

“朕很後悔,”他繼續灌酒,“若是朕早一點識破他,若是朕扼殺了那一場行刺,他現在還能活着。”

這本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話,皇帝亦只是平平道來,可是或許是雪夜太靜,或許是鬥室太小,竟然就一字字讓謝紅葉聽了進去。

她呼吸一滞,擡頭問道:“陛下不恨他嗎?陛下既知道他有野心,竟不想除去他嗎?”

皇帝唇邊升起一個脆弱的笑容,“皇家一年,抵得上外頭五年十年。三弟早夭,珹王比朕小了四歲,越王比朕小了五歲,名為兄弟,他們又能明白朕幾分?朕能說說話的弟弟,就只有一個颍王了。朕寧可他活着,朕寧可給自己留一個威脅,也好過現在孤家寡人一個。”

他又要喝酒,謝紅葉上前攔下,“陛下不要再喝了。”這話說完,卻覺得自己本無立場,原本攔着酒壇的手遂漸漸垂了下去。

“朕與你說這些,你又會信朕幾分?”他問她。

謝紅葉垂着頭不敢看他,可是皇帝的目光仿佛有溫度。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甚至約略能知道他是如何渴望她的答案。

謝紅葉有自己的初衷,她相信皇帝所不信的、颍王的清白無辜。這印象源于她親眼所見的那道目光,那人純淨如神祇,只需一眼,就将她沉入黑暗的心拉回光明。擁有那道目光的人,該是心無點塵的人,謝紅葉想,即便皇城是個泥沼,也該有人能做蓮花的。

可,在此時此地此刻,她的心還是一顫。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陛下講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可我相信陛下的心意是真的。我不知道等到明天,我會信陛下幾分;我更不知道,到明年,或者到十年之後,我會信陛下幾分——但現在,我願意完全相信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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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葉,”他叫她的名字,卻久久沒有下文。她于是輕聲問:“陛下?”

“朕有些後悔,”他說,“是不是從一開始,朕就不該放你回去?”

她僵在原地。

燈籠裏的蠟燭已經快熄滅,一點火光搖曳,把皇帝的側臉映照得輪廓分明。他眼睫的陰影投下,遮住了雙目,這讓他整個人好似一尊塑像,美好,卻也孤立無援。

皇帝把酒壇擱在一邊,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謝紅葉看到了,不敢躲。可皇帝的手在即将觸及她時忽然攥起拳,他幾不可聞地說道:“罷了。”

“陛下……”她艱難地開口,“謝紅葉一直是謝紅葉,最初如是,在養心殿如是,在兖州如是,現在也是一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眼中酸澀異常,再一張口,就偏離了原本的方向,“我無法違逆陛下的意願,陛下……陛下不必如此。”她說。她知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他若執意,她無法躲開。

“你不必多想。朕只是……很久沒這樣和人說過話了。”他想了一會兒,才說,“上一回,是皇後還在的時候吧……算起來也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如果陛下不介意我身份低微……我永遠願意聽陛下說話。”

皇帝勉強笑笑,“朕不該說,你不要再想這些。”

謝紅葉道:“陛下的苦楚,我不完全懂得。可我知道陛下心中苦。陛下今日信我,是我的福分。我……我不會忘記。”

那蠟燭熄滅了,屋裏剎那間暗下來。外面的雪不知是何時停的,月光淺淡,隔了許久,他們才能在月光下看清彼此的輪廓。

皇帝道:“燈滅了,你不認得路了吧。朕送你回去。”

謝紅葉原想請辭,但皇帝态度堅決。

她落後他半步,走在皇城幽靜的路上。皇帝身上帶着淡淡的酒氣,背影寂寥。

十四、報李

謝紅葉心中清楚,這樣的夜晚,可遇而不可求。她不敢讓自己記住今夜的一切,更不能深究皇帝究竟意欲何為。她其實想不明白,宮中佳麗無數,皇帝何以另眼看她。她身份低微、不懂歌舞,雖也識得幾個字,卻并不夠入皇帝的眼。若說有所不同,無非一點點連骨氣都談不上的偏執。她不覺得這有多稀缺——畢竟世家大族之中,多得是不願入宮的女公子。

走在她前面的皇帝步履沉穩,他今日穿的是深色的衣裳,在這樣的夜裏,輪廓并不分明,如同融入夜色。皇帝身邊一向有許多随從或護衛,紅葉從前雖算是近身的侍女,也不過比旁人多見皇帝幾面,其實與皇帝如此親近的時刻屈指可數。人前的皇帝,明睿、剛毅、勤政,可以符合臣子們諸多嚴苛的要求。人後的皇帝沉默而疲憊,這些她已見過很多,卻是在此時,她才真正看到了他的孤獨——高處不勝寒,紅葉當然知道,皇帝必定是孤獨的,可她從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能有一個人出現,撫慰皇帝那些不對人言的難過。

大約,只有皇後複生才可以吧。謝紅葉想。

皇帝送她到太醫院職房之前的宮道拐角,再往前走就勢必要被人看見,不論皇帝是否被認出來,都是不必要的傳聞。

她謝過了皇帝,稍稍猶豫,還是說道:“現下宮裏到處都燒着炭,陛下平日若是得空,可以多出來走一走,一來少聞些炭氣,二來對肺熱是有好處的。只是太過貪涼,也會不好。”

皇帝道:“你還記得這些?”

謝紅葉低低道:“陛下的龍體如何,是太醫院中人最關心的事情。”

皇帝不禁微有些失望,因見她整個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鬥篷的帶子開了即将從肩上滑下都渾然不覺,心想大抵是自己适才在挂劍堂所說的話吓到了她,便沒有再追問什麽,擡手替她重新系上鬥篷,只說:“朕記下了。”

次日紅葉照例去啓祥閣,她到得稍早,賢妃午睡未起,就先向公主問了安。大公主慕容娴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而今已經十一歲,生得粉妝玉砌,眉眼像皇帝,一颦一笑卻都是賢妃的影子。只是相對這個娴靜優雅的名字,公主要活潑很多,待下人也和善,每日功課做完,就纏着女伴們游戲。紅葉有時也是她的玩伴。

公主前些時候迷上了雙陸棋,因宮女們都讓着她,自覺無趣,見了謝紅葉,讓她診過脈,便笑嘻嘻道:“母妃還得小半個時辰才起來呢,你陪我玩一會兒好不好?”

紅葉的雙陸其實下得不好,與公主對戰正算相當,兩人下得膠着至極,卻鮮少有高明的招數。饒是如此,公主仍冥思苦想,兩手托着腮,樣子可愛得很。一局下完,公主算是險勝,甜甜笑道:“看來往後還是得找薛姐姐,她每回都能贏我。”又不禁可惜道,“只是江娘娘病了這麽久,薛姐姐好久都沒來跟我玩過了。”

她口中的薛姐姐自然是薛妙鹂,紅葉說不出緣故,但她一向不太喜歡薛妙鹂,便只轉了話題,問大公主:“江娘娘的病,一點起色都沒有嗎?”

大公主道:“是啊,她都一個多月沒來給母妃請安了。阿妩也說,江娘娘整日咳嗽,吓人得很。母妃她們早上還說呢,這不是個辦法,要把阿妩送到別處去。趙娘娘和王娘娘都想要阿妩,可是我還是希望她能來我這兒。她在趙娘娘那兒也沒個伴兒,二弟又調皮,阿衡倒是個當哥哥的樣子,可是跟着太後,太沒趣了。”

她說得認真,一張小臉憋得紅撲撲的,“下回父皇再來,我跟父皇說去,一定要阿妩跟着我。”

紅葉知道,事情沒有這麽簡單。趙德妃膝下沒有孩子,想争三公主是理所應當,王淑妃若得了三公主,就離後位更近了一步,又安知賢妃沒有這樣的心思?自皇後仙逝,皇帝遲遲不曾立後,後宮之中早已是暗流湧動。紅葉之前跟着皇帝,還不覺怎樣,近來卻常有世道險惡之感。公主的天真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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