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裏會備着的東西,那掌櫃和小二又都是五短身材,尋不到能給皇帝的合身衣物。外頭雨勢更猛,夜禁的時辰又要到了,紅葉無奈之下,只得環顧客棧廳堂中諸人,而後就想觍顏向幾個讀書人模樣的住客求助。皇帝道:“你不必如此。”只向店家讨一條多餘的布單,另為紅葉借一身女眷的中衣。紅葉請小二幫忙燒兩碗姜水,其他也沒有勉強。
東西不多時便送來,皇帝怕紅葉尴尬,背身脫下濕衣,将貼身的中衣夾在布單中擰了幾回,便重新穿上。而後問她:“你的衣裳換好沒有?”
紅葉道:“好了。”皇帝這才轉過身來,見紅葉穿着不合适的衣裳,肥瘦倒合,只是手腕腳腕都露出些許,她稍有局促,不安地扯着袖口,小二恰在此時敲門送了姜水來,皇帝端起一碗喝過,待紅葉喝姜水時,他看到她右臂上有一道袖子未能全然遮住的傷疤。
“怎麽回事?”他把燈移過來,拉過她的手臂,将袖管向上卷了一寸,卻未料見到她細瘦的手臂上遍是已經愈合的傷痕,蜿蜒交錯。他想起從前見過她肩上的傷疤,心念一動,伸手解了她外裳。
她身上盡是疤痕,多到讓他眼前現出鮮血淋漓的圖景。她柔弱的雙肩和分明的脊骨之上,皆是深深淺淺的褐色傷疤。那種類不同的傷已足夠說明,傷勢的來源并非一次偶然的暴力,而是持續不斷的摧折。他當即明白,她瘦弱的身材或許并非天生,而是源于人禍。
紅葉上身僅穿着一件白色抹胸,她起初試圖遮掩,但最終沒有躲避他的目光,緩緩将手臂放下。十一年了,她自己每次沐浴更衣,都不願面對的傷痛和恥辱,今日卻奇異地,以一種近乎坦蕩的姿态,呈現在他眼前。
紅葉不必擡頭,就可以想見皇帝此時的驚愕。她不知他是否要嫌惡她,不知他是否要怒于她的欺瞞。可出乎她意料地,皇帝只是重新替她穿好衣裳,而後輕輕擁着她,疼惜道:“原來你受過這麽多苦。”
有些事他顧不得想,他只是知道,這樣的傷當年必定很疼,必定危及性命。相較之下,他覺得自己身上那兩道遇刺時留下的疤痕實在算不得什麽,再想到陰雨天氣裏傷處隐隐作痛的滋味,更忍不住推己及人,在心中先代她疼起來。
紅葉全無防備。
他身上的衣服仍是濕的,帶着鮮明的涼意,但随之而來的是他的體溫,隔着中衣,那一線暖意似溫泉,自她肩頭潺湲而過,終入心底。
他未猜忌她,未厭棄她。紅葉知道,若是兩心相許,這些原本都是應該。可她的眼眶還是因為感動而發燙,如同蒙受的是上天最溫存的恩典。
“陛下……我……我實在不值得陛下這樣對待……”她輕輕嘆息。
皇帝雙目微酸,“我不會問。你若不想說,永遠都不必說。”
他抱她去床邊,俯身替她除了鞋,用被子把她裹好。紅葉道:“我并非有意想欺瞞陛下,只是……這實在是太難以啓齒的事情。”
皇帝在她身邊和衣躺下,扯過榻上餘下的薄毯聊以保暖,柔聲安慰紅葉道:“你只需知道,那樣的事情,再不會有了。”
紅葉卻極清醒地向他問道:“若是我說,那時我沒有做錯什麽,陛下會信我嗎?若是我說,我并非被人利用,安插在宮中的棋子,陛下會信我嗎?”
Advertisement
她一字一句道來,聽在皇帝耳中,有敲冰戛玉般的清脆和涼薄。眼前的小女子是如此堅強而執拗,分明渴望着他的安慰,卻還是要動手挑開溫情的面紗,先觸及最難堪的隐秘思慮。身世複雜的人,仿佛天生就比旁人多帶了幾分嫌疑,若說皇帝心中沒有動搖,那也是騙人的。
“朕心裏介意,但朕願意信你。”他給她一個極真誠的回答。
她不知道這話能信幾分,可她願意信。她心中為他開出一朵小小的丁香,未可馥郁,已然芬芳。
十九、停淵
謝紅葉一夜未眠,待皇帝睡熟,她就輕手輕腳地起來,給他蓋好被子,而後自己在床邊坐下。她覺得眼睛發澀,但了無淚意。夜色深沉,她其實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她原本也不需看清。
他的眉眼、他的氣息,他吐字的聲線或他跳動的腕脈,都足以讓她辨識。然而在這個不尋常卻也尋常的夜裏,紅葉忽然知道,她辨認他,原來不需要一切外在的信息。
縱然身份懸殊入雲泥,泥淖之中的眼睛,也是會眷戀雲端的。
她心裏有他。
她識得他,其實不過三年,她見他,也只是一年多的光景,但這個人,偏偏給過她太多難能可貴的東西,譬如欣賞,譬如尊重。
世人常說宮廷是陰冷的、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可是對紅葉來說,這兒反倒是她到過的最好的地方。因為勤奮,她被太醫們真心地欣賞着,因她不争,也無人害她。即便對三妃而言這兒是鬥場,對江淑媛來說這兒是煉獄,那些感觸于她,畢竟隔了一層。紅葉有時覺得,自己是真的喜歡宮裏的生活。但其實再稍想想,也便知道,自己後來所得到的尊重雲雲,都與皇帝有關。若非在皇帝身邊侍候過,并深得信任,很多事她原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紅葉自命堅強,從當年傷愈之時起,就從未再主動尋求旁人的護佑,早年間照顧她的只一個三哥。再後來三哥遠赴雁門關,山長水闊,音書難寄。同門之中,各有所求,她作為其中出身最卑下的一個,從來入不了他們的眼睛。幾年下來,也就幾乎忘了有人可以依靠的滋味。
直至今夜。
紅葉貪戀這種感覺,如同穿單衣在冰雪中獨行的人,貪戀紅泥小火爐。她清醒地知道,這是一種危險的依賴,一旦沉迷,怕就醒不來了。
她同樣知道,今夜原本可能發生,卻終未發生的事情,便是由自己的傷痕而中止——一個男子,心胸再如何坦蕩寬闊,也難以猝然接受女子猙獰醜陋的身體。她有些慶幸皇帝沒有試圖查看她抹胸之下的慘狀,因為兩肋之上“彈琵琶”酷刑所留的痕跡,實在太過可怖,也帶着太多的秘密。她清楚,她想了解颍王的案子這件事情,是沒法跟皇帝提的,她不想再有分毫騙他,因而那傷痕的來歷無從解釋,大約永遠也不能解釋。
紅葉的出身太過低微,棄嬰,是無法繞過的兩個字。她知道,若在民間,這不是不可逾越的,可他是皇帝。關于皇帝的一切,紅葉從前不能想。即便在兖州的時候,他說過要把她納入後宮那樣的話,她也從未敢相信,皇帝對待她會有男人對女人的心思——畢竟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更接受了她的婉拒。
他今日為何忽然出現,為何說了這許多讓她心緒難寧的話,她不知道。這話說過了,他們之間又該如何,紅葉更不知道。最初的悸動過後,她終于能靜下來,細細考慮一個未來。他今夜沒有問她的決斷;他若下了決心,大約由不得她決斷;可她到底是想看清自己的心。
而後紅葉不無悲涼地意識到,她殘損的、不可能生育的身體,讓他們之間,從無主仆之外的機緣。
她的心一點點冷下去,直至成冰。
而後她看到他,那冰就化作了春水,不受她控制地潋滟起來。
皇帝次日醒來時,紅葉已換回了昨日的衣裳,正伸手試着他額頭的溫度。紅葉見他睜眼,似吃了一驚,但馬上鎮定下來,笑道:“沒有發熱,大概不會受風寒了。”
皇帝心裏一暖,只覺聽她這樣說話便有說不出的受用,坐起了身子,也問她:“那你呢,受涼沒有?”說着伸出手去。
紅葉側過頭,避開他可能的觸碰,低聲道:“我沒有事。”
皇帝怔了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而後被悻悻收回。“你怎麽了?”他問她。
紅葉将疊好的衣服放在一旁,淡淡道:“陛下,要回宮去了。回宮之後,陛下就是陛下了。我不想造次。”
她目光寂寂,有力不從心的傷感。皇帝道:“若是朕昨夜說錯了什麽,你……”
“是我的過錯,”紅葉有些不敢聽他說下去,“我不知該如何領會陛下的意圖,也害怕一步錯步步錯。”
皇帝皺眉道:“朕的意思,想必你明白。你若覺得太過突然,原也正常。”
紅葉道:“如果陛下希望我繼續侍奉賢妃娘娘,我便留在啓祥閣。若是陛下信得過我,想要我去侍奉三公主和淑媛娘娘,我便去春禧殿。陛下但有差遣,我都願意遵命。”
“你說的,是主仆之間的事情。”皇帝稍有些不悅。
“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