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要我到養心殿侍奉,我也是願意的。”紅葉道,“我昨日忘卻了自己的身份,但今日記起了。有些事原本無法可想,無計可施,我只能守着我的本分。”
皇帝心中冷極,仿似胸口被冷風鑿出個洞來,空落落的,一時卻覺不出疼,只道:“好一個本分。你眼裏竟只有一個本分。”
紅葉起身,稍退了半步,輕嘆道:“陛下,紅葉只是個凡人。我希望靠近自己傾心的男子,可是從此生伊始,我就不曾被賦予站在他身邊的機會。”她緩緩道:“陛下視我為人,我自視為人,都無法阻止我是旁人眼中的奴婢。我的過去,更可能成為旁人攻讦的箭矢。我不願真走到芒刺在背的一步,更害怕落到那般田地的不止我一人。”
皇帝定睛看了她半晌,這看似平凡的小女子仍是那副瘦弱而倔強的模樣,她言語無波,眼中無淚,有種與年齡不符的、入定般的肅穆。他一時無言,起身穿好衣物,紅葉為他整理袍袖,姿态謙卑,一如婢子。皇帝心裏究竟難過,低低喚了她一聲“紅葉”,尾音微微一顫,便已徘徊無盡。
紅葉道:“陛下,紅葉的情意便是這樣的。不會逾矩,不會讓旁人知道,唯我自己心知,唯求陛下知。”
她神色未變,只擡眼看了看他。那目光不妩媚,不悲哀,甚至溫柔也至多不過一分,但堅定、鄭重,淵渟岳峙,如海如山。
她似托付山海一般,将心意托付與他。
而她的心意,原本也如山如海。
皇帝忽覺這天地轟然一震。
她原來是這樣的女子,精彩到讓他的一切情意不再是如往日一般的施與,而是旗鼓相當的對局;精彩到他亦忍不住要愛惜她如愛惜這山河。
二十、殷勤
那日他們各自回宮,旁人瞧不出端倪。紅葉仍舊在程賢妃處,待入了雨季,皇帝那肺熱的毛病又斷斷續續地鬧起來,才調了她入養心殿。皇帝日間事務極忙,有時二人相見的時間每日不過片刻。一個下着雨的夜裏,紅葉替皇帝揉肩,皇帝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說話,忽問起她何以得了這樣一個名字,問起她幼時過得如何。
紅葉便答:“我起初是沒有名字的,我義母是師父府上的管家娘子,她在深秋拾到的我,因那是在九月,就叫我小九兒。師父家裏有位女公子,與我差不多年歲。女公子入學的時候,三師兄想提攜我,便求了師父的準,讓我去給女公子做個伴讀。我原先那名字上不得臺面,師父好心,就取了這個名字給我。似我這等出身的女孩子,能到今天,是有造化的。”
她略去困苦,只避重就輕地答過。皇帝微微一笑,牽過她的手。紅葉心中一驚,見四下無人,才略略放下些戒備。皇帝道:“近來多雨,想必你身上會有些不舒服。今夜朕讓人備了熱水,你去泡一泡也好。”不待紅葉有所反應,皇帝已領着她走入內室一間偏殿,內裏水汽氤氲,夾雜着花露的香味。皇帝放她下來,指着一旁的衣物道:“衣裳已給你準備好了。”随後就掩了門退出去。
紅葉有些意外地環顧四周,帝王沐浴的所在雍容而華美,有她身為普通宮人所不能觸及的奢靡。她原本猶豫,但身上的酸痛還是戰勝了心中的不安,她終究褪去衣衫,步入那檀木所制的浴桶。
她知道皇帝一向喜歡這種安神的香氣,常服的熏香皆是檀香,因而這味道對紅葉而言,早已像是皇帝的一部分。她不知他今日何以忽然眷顧她,但她願意把這看做平淡歲月之中的驚喜。沐浴之後,她換上皇帝為她選擇的衣物,努力定了定神,才出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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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身華美的衣服,顏色素淡,只在裙頭有一點繡花,然而材質柔軟舒适,也簡潔大方。紅葉的相貌既非美豔一路,穿着這樣的衣裳,就有了相得益彰的沉靜秀麗。皇帝正撥弄着屋角梅瓶裏供着的一朵蓮花,聞聲回頭,笑盈盈地看着她,眉目間光華流轉,端的是一副良人模樣。
紅葉的心當即變得很軟很軟,仿佛池塘生春草。
她迎着他的目光走近他,他的吻落在她眉心。而後十指相扣,唇舌糾纏。一切都來自紅葉從來不知的新奇世界,皇帝溫柔且耐心地引導她,她顫栗着,也小小地興奮着,仿佛終于等到了這個時刻,無所顧忌,她只是她。
沒有醫女謝紅葉,沒有奴婢謝紅葉,沒有棄嬰謝紅葉……
甚至連名字也可以忘卻。
鴻蒙初開,情根已種,眷戀如一種曾經遺失的本能,一旦回歸就變本加厲。時間為何物,世間為何處,她不必知道,天地傾覆,只留下他。
皇帝不再試圖加深那個吻,只是輕輕抱着她。
“紅葉,你等一等,”他說,“等江淑媛的事兒了了,等後宮安生了,朕就給你一個名分。”紅葉一怔,本想說自己并不要那些,皇帝已道:“若是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在乎的人,為一份感情而委屈至此,朕未免也太不像個男人,哪還值得你托付情意。”
紅葉有一霎的錯愕,旋即明白,原本這才像他的行事。他的身份,足以讓她的顧忌變得微不足道,只是他從前沒有說破而已。
“陛下……是認真的?”她沖口而出,話音未落就已後悔。
“認真的。”他見她眼圈發紅,不禁有些失措,“怎麽又要哭了,平日瞧你,可不覺得是個愛哭鬼的模樣。”
紅葉低頭眨着眼睛,把眼淚咽回去,“我不知道……我只是從來不敢想……”
“有什麽不敢的,”皇帝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匣子遞給她,紅葉接過,有些好奇地打開,所見是一支木簪子——最平平無奇的樣式,打磨得順手,卻通體無半點裝飾。她稍感意外,皇帝遂自嘲道:“朕到底不是匠人,做不來如何精巧的東西。你且收着,若不喜歡,也不要說出來便是了。”
紅葉道:“既是這樣,我一定好好收着。”
皇帝笑道:“看來是不喜歡了。”
紅葉道:“我沒有這樣說。是陛下賜給我的東西,我就會收好的。”
他微笑,握着她的手,合上那個盒子,“不是皇帝賜的,是我給你的。”
紅葉擡頭看他,他的目光與她的相交,沉靜坦蕩,深摯溫柔。她心中歡喜,以至于不知所措,半晌才道:“我記下了。”
她讀過很美的情詩,也聽過很好的故事,但那些都抵不過眼前這個人。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都是用來寫入詩詞的句子,卻不是用來說的。紅葉知道,他不會說。她甚至也不想他說。仿佛因為,那些都是太過衆所周知的誓言,所以一出口就要落入話本俚曲的俗套。
這樣就好了,她想。
他撐着傘,送她回去。
細雨如絲,在夜裏只看得到石階上的朦胧水汽,于燈下映出微光。
他的心動在意動之前。
他要承認,自己無法對紅葉的從前全不介懷,不論她的出身還是她的過往。他見慣了的是宮女秀女,皆是身世清白、肌膚光潔的模樣,以至于一直以來,他對世上女子的界定,皆是那個樣子。
紅葉是個異數。
昔年他娶杜萦,少年夫妻,恩愛情深。他想要保護她,讓她不必經風雨,不必歷滄桑。他做得不夠好。
慕容楷原本以為,他對紅葉是一般無二的心思,那些沒能對阿萦做到的,他會想加倍補償給紅葉,卻漸漸發覺,他更希望在紅葉累了倦了的時候,自己能給她依靠。他喜歡她執着的樣子,喜歡她的專注,因而不肯束縛她。杜萦是高潔優雅的蘭草,而紅葉如爛漫山花,她真實得讓他望得見人間。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他最初聽她的名字,便想到這句詩。
原來他才是被帶到人間去的那個。
二一、不期
皇帝立刻開始清算江淑媛的事情。
薛妙鹂抵死不肯說出主使之人,程賢妃沒能問出什麽,這是皇帝意料之中的事,也是程賢妃意料之中的事。
賢妃既打定主意,要做坐收漁利之人,自然暗中向各處下手。王淑妃與趙德妃,是看起來最有嫌疑的角色,然而一衆與江淑媛家世和寵愛相仿的女子,也未必不可能下手。賢妃想,薛妙鹂是個眼高于頂的人,她所攀附的更可能是二妃,因此在這兩條線上花的力氣最大。
而一個意外事件的出現,打亂了她的計劃——趙德妃有喜了。
這件事同樣出乎皇帝的預料,內侍查過彤史,皇帝才記起趙德妃的生辰是在兩月之前,那日他确乎去了她宮裏。
而後他覺得有些對不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