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節
兜頭潑下的滋味、腿骨被打斷的滋味、腳腕被木棍夾裂的滋味、鋼刀在肋間彈撥的滋味、燒紅的烙鐵印在最脆弱的小腹和雙腿內側的滋味……
紅葉不敢去回想,卻忍不住要回想。那是她一生之中最悲慘的日子,是她後來最害怕會做的噩夢,她一直想擺脫那段回憶,可是年少時的巨大摧折烙在她心上,正如當年燒紅的鐵烙在她身上。她竭力想讓自己表現得稍鎮定一些,但身體的記憶太過鮮活,以至于顫抖成了一種本能。紅葉厭惡這樣的自己,她咬緊牙關,指甲掐入掌心,只求暫時遏制身體的顫栗,保全自己唯一可以憑借的尊嚴。
這副樣子落在王淑妃眼裏,是膽怯的代名詞——她不曾經歷過紅葉所經歷過的恐懼,她所懲罰過的人也不曾經歷過,她只當紅葉是外強中幹,被她這一點布置吓破了膽子。
有內侍把紅葉推入雨中跪着。
“說,你是不是妄圖狐媚陛下!”王淑妃站在披香殿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質問她。
“婢子沒有。”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是不是對陛下有非分之想,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婢子沒有!”
什麽是非分?她不求榮華,不求顯貴,她只是像個人一樣愛他,也把他當做一個人來戀慕。她原本不需任何人來承認她的情意,除了他。既如此,何必回應這混淆黑白的污蔑!
“你對陛下是不是存了不該有的心思!”
紅葉擡頭,微微一笑,反問她:“請問娘娘,什麽叫不該有的心思?”
她的目光極平靜,知道王淑妃擺出這副陣仗,就沒打算讓她活着出去。既已踏入了鬼門關,與其跪下乞憐,不如最後來一場狂歌縱酒的潇灑,便是跨不過,也大有“死便埋我”的豪情在。因而這目光在王淑妃眼裏而如同挑釁。
“打!”惱羞成怒的上位者,幹脆地下了命令。
紅葉被推倒在長凳上,手腳被麻繩綁縛。牛皮的鞭子抽在身上,有皮開肉綻的酷烈疼痛。大雨的沖刷讓疼痛加劇,也加快失血的速度,兩三鞭之後,紅葉的衣裳已經被血水浸透王淑妃重複她的問題,紅葉重複她的回答。
她知道自己背上腿上的血肉正寸寸迸裂,也知道再這樣審訊下去,自己支撐不了太久。她只是想着,希望王淑妃能妥善地處置她的屍首,永遠不要讓慕容楷找到。
她早就死過一次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呢。早在寶歷九年,他視她為人的時候,她就願意為他而死;早在西坊的那個黃昏,他擁她入懷的時候,她就願意為愛而死。那麽,她寧死也不會用任何一個字眼,去否定她的愛情。
Advertisement
二四、微軀
無邊無際的黑暗。
火紅的曼珠沙華朵朵盛放,如一片血花彙成的血海。她赤足站在這血海之中,一葉小舟,正向她行過來。
“上船……上船……”冥冥中有一個聲音這樣告訴她。
她幾乎聽從了,然而身後有人凄聲喊她:“紅葉——!”
她回頭,看到他眼中的淚。
她一只腳已經要踏上小舟,但收回了。她轉身奔向他。
而後那血海中生出無數只手,牽絆住她的腳踝,将她拖向血海的最深處。而血海開始沸騰,一片腥甜濁浪之中,她極渺小,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吞沒。
她卻只看到他含淚的眼睛。
紅葉沒想到自己還能醒過來。
她活着,以一個僵硬的姿勢趴在自己在養心殿東跨院的床上,稍稍一動就牽扯到身上的傷口,疼得鑽心。
“醒了?”她聽到他問,本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眨了眨眼睛。
“別動,我倒水給你。”他說。随後端了一杯溫水來,小心扶她側躺着,自己含了水喂給她。紅葉心中一顫,不期他竟做到這種地步。她能感覺到自己在發燒,渾身酸軟無力,喉嚨燒灼似的疼,她無法回應,努力忍着疼把水咽下去,慕容楷說:“再等一會兒,把藥也喝了,就繼續睡吧。”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多少次,紅葉自己也不清楚,她這些天幾乎一直在睡,噩夢好夢不斷,眼前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光怪陸離,唯有他,出現在她每次醒來的時刻,卻也沒有什麽話說——原本不必說,更何況,她沒有那許多精神。
待她神智終于不再昏沉的時候,熱度已經退下去,聲音啞着,但已經能夠開口。“陛下,”她輕喚他,“去歇一會兒吧。”
“我沒事,”他說,“身上疼得厲害嗎?”
“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也有過,我受得住……”紅葉道,“皮肉傷而已,挺過去就沒事了。我既然醒了,很快就會好的。”她停了停,擡眼看向他,“陛下……若是我醒着的時候,總能看到你,想來我睡着的時候,你也多半是在的。所以我不放心。”
慕容楷一怔,竟無言以對,擡眼見外面天色已暗,稍頓了頓才道:“好,我過一會兒就去休息。”轉而問她,“嗓子還疼不疼?小廚房熬了稀粥,能不能吃一點?”
紅葉點點頭,他吩咐人去取粥,而後扶她坐起。這些時日以來,慕容楷看着她重傷瀕死,也看着她漸漸好轉,照料她的時候,忽然就懂得了,自己遇刺那年,杜萦是怎樣的心境。紅葉适才的話,與當年的他如出一轍——那時杜萦正懷着身孕,他也是擔心她,要她先去休息——可是,即便明知風雨已經過去,他心中也有無法驅散的陰霾,瀕臨失去的恐懼但凡出現過,就再不能忘記。
他真的怕了。
當日披香殿大門緊閉,他聽得到鞭子破風的聲音,心焦得幾乎立刻要下令撞門。衛士執天子私印越牆而入,王淑妃面對他的口谕,仍抗旨不遵。他遂令人破門,入內時紅葉已經昏厥,身上的血順着凳子淌下來,和着雨水,在青灰地磚上漫延得到處都是,而鞭打仍未停歇。
“臣妾在清君側。”王淑妃這樣解釋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沒有聽,上前抱起紅葉,随後轉身離開,沉聲道:“傳朕旨意,淑妃王氏,即日起褫奪協理六宮之權,禁足披香殿。無朕旨意,不可擅出。皇次子慕容衍,交由賢妃教養。”
她要鞭殺他的愛人,他便奪走她的孩子。
紅葉的傷口被雨水洗得發白,雙目緊閉,氣息奄奄。他傳了太醫,而後讓旁人退下,親自解她的衣服——不然他沒有辦法解釋紅葉身上的舊傷,若傳了出去,那只會給她帶來更大的災禍。
從換藥到擦身,所有事情他親力親為,至多讓高奉在一旁協助。他看到了紅葉身上其他的傷痕,旁的他認不分明,但她肋間那近乎慘烈的縱橫傷疤,絕非民間施虐所能造成。
他沒有問太醫,因紅葉傷在背後,太醫也未曾看到那片疤痕。
他想要知道,但他不必知道。紅葉為什麽會來到他身邊,今時今日再不重要。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也知道紅葉是怎樣玲珑剔透的一個女子,何必再觸及她不願言說的隐痛呢。
即便她的身體殘敗如枯葉,他仍然在意她,那便夠了。
他只怕來不及。
慕容楷很清楚,淑妃所做的一切,多半源自太後的授意。杜萦的一枝獨秀之後,他偶爾眷顧的,只是程賢妃和江淑媛。淑妃本不得寵,也就無所謂失去聖眷,而即便她真的殺了紅葉,依着身份,但凡她能羅織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罪名,他就不能處置她。
王淑妃想給自己的兒子搏一個前程,這只是第一步。若非如此,即便她是太後的親侄女,也不可能說動太後放棄她看着長大的慕容衡,轉而支持自己的孩子;更不可能在與程趙二妃的後位之争中讨到任何便宜。即便皇帝再不忿,大臣們眼裏,謝紅葉是以卑賤之身魅惑皇帝的妖女,是下一個李妃,她這步險棋落子,便能争到前朝不少臣子的支持。更何況她相信皇帝看重紅葉,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這丫頭比起先皇後,除去骨頭夠硬,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大臣們所想,确乎與王淑妃相似。現下鳳位空懸,貴妃之位同樣空懸,後宮位分最高的便是淑妃,慕容楷為着一個侍女,将淑妃□□禁足已是出格,更不必提關乎皇子的處置。紅葉重傷昏迷的那些時日,他案頭擺着的盡是勸谏的折子。
他忍無可忍,但到底礙着太後的情面,無從解釋。終于,在一日早朝之上,他收拾了所有相關的折子,盡數摞在龍案之上,目光慘淡,指着那小山似的一堆,艱澀道:“朕自泰和二十二年禦極至今,已經十一年了。十一年,朕自問,無一日不是勤勤懇懇。朕做過的決定,并非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