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節
對一切看得很淡。
沒有人知道她的從前,就像她沒有過從前。
二、
我是個車夫,每天見各式各樣的客,這麽多年下來,能記得的不多,那女人算一個。
她不算好看,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我能記着她,是因為她讓我駕車到南山去。那是先帝皇陵所在,雖說山腳無衛隊,也不禁百姓行走,但我心裏總覺得有個疙瘩似的。
她哭了一路,沒出聲,到了地方,我叫她的時候,見她臉上都是淚,把衣裳都沾濕了,眼睛紅得像只兔子。
我從沒見一個人,能安安靜靜地哭成這個模樣。
傍晚我在山腳下等她,她仍是那副模樣,哭得極慘似的。
我忍不住問她的來意。
“我曾服侍過先帝,”那女人說,“先帝待我有恩。”
而後任憑我如何問,她再不肯回答。
後來我跟人說起這個奇怪的女人,有人跟我說起,多年之前,京中曾有傳聞,說先帝曾和太醫院中一個身份低微的醫女,有些不清不楚之事,甚至還為她病過一場。
我大笑:“就那女人的姿色,別說是先帝了,随便哪個公子哥兒,都未必瞧得上她。”
這時鄰座有一人忽問:“你說的那個女人,是不是身量瘦小,眉眼細細的?”
我道:“不錯,怎麽,你也見過那麽一個女人?”
鄰座那人道:“先前這位大哥所說的那個醫女,我是見過的,正是這麽一個不甚顯眼的人物。至于先帝……大概就是人以訛傳訛了。不是說先帝龍體一直不太好麽,病了就病了,哪能是為了那個丫頭。不過是那丫頭離開京城的時間,有幾分湊巧罷了。再說,那丫頭本也有情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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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奇追問:“你怎麽知道得這麽詳細?”
“嘿,小老兒是個在西坊做蜜餞果脯生意的,那丫頭是我店裏的常客,她那情郎我也見過兩回。倒是個俊秀人兒,但沒半點兒帝王的樣子。”
倒是我身旁那兄弟坐不住,追問道:“沒準是你有眼不識泰山呢?”
那人道:“你想想,若是先帝和一個小丫頭站在一處,尊卑貴賤,豈不是一目了然的?那人對這丫頭,沒半點居高臨下的态勢,必定不是先帝了。再者說,他後來還來過我的鋪子,給了我些銀兩,說就當給那丫頭存着的。啧啧,這怎麽會是先帝肯做的事。”
我那兄弟鑽牛角尖,硬要分辯,最後弄得不歡而散,這是後話了。
三、
陛下離世的那年冬天,一個尋常的早上,我聽人說,有個女人在半山腰祭奠陛下,那時我便猜到會是她。
謝紅葉好像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麽個瘦瘦小小的人,乍看半點都不起眼。
她倚在陛下為皇後所種的那棵楷樹上,一直在哭,極克制的哭法。我想起陛下生前曾說過,她一到陛下面前,就變成了個愛哭鬼似的,可那不會是這個樣子的。我看得出,這丫頭是難受到了極處。
我走過去,對她說:“紅葉,我這兒有些陛下當年的舊衣,不如就給了你吧。”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輕輕點頭,便要随我去取。我道:“你別跟着我去了。陛下他是很想念你的,你多陪陪他。”
她亦只是點頭,兩行淚落在衣襟上,暈開小小的白花。
陛下重病之時,我曾問他,日後要不要在這兒種一棵紅楓。陛下想了想,說還是不要了,不然置先皇後于何地,又置太子殿下于何地。他說這話的時候微微笑着,神色間并不見明顯的寂寥,仿佛不在意。可他随後又道:“阿翁,其實我很想她。”
我不知道寶歷十四年的那個深秋裏,他們說過些什麽。我只知道,陛下回來之後,在人前,就把從前的事情放下了。他更換了藥方,讓人清理了謝紅葉住過的屋子,轉眼間抹去她存在過的所有證據。
只是……他派往兖州的每一個官吏,都必定明睿清廉。四時單衣,手肘處總在內側加一個小小的補丁。
僅限于此了。
待我取了衣裳,再折回樹下的時候,謝紅葉抱膝坐在樹下,整個人蜷成小小的一團,我聽到她泣訴:“陛下,紅葉也想念陛下呀……”
全無珠玑,只是啼血。
像一只哀鳴的杜鵑。
四、
那是寶歷二字作為年號的最後一年。
皇帝病重,太子監國,惠貴妃程氏垂簾聽政。
他從昏沉中清醒過來,入目是再熟悉不過的宮室。
他讓人請了太子和惠貴妃來,聽他們簡述這些天的政務。
這些年,他終于如願把自己逼成一個明君,以性命為代價。
他不後悔。
這皇城美麗依舊、繁華依舊。他幼時曾将它當做樂園,稍長将它當做囚籠,後來它是家,如今它是歸處。
皇城的風景極好,春有百花,秋有明月。
皇城的草木四季常青——
沒有紅葉。
紅葉到人間去了。
五、
長慶二十二年,兖州大水,随後暴發時疫。我那時在南方收藥,問訊派了一個侄子帶人護送藥材過去,等他回來的時候,我聽到了關于木夫人的消息。
我年輕時曾對她動心過。寶歷十四年,有客訪她,那人走後,木夫人拜托我幫她收集他所寫的方子。我便知那人對她而言非比尋常,心中不是滋味,但也照做了。藥方這樣的東西,時日長了多有散逸,保存亦未必十分完好,有時所得片紙已然殘破。她找了個木匣子,把那些藥方小心收藏起來。
後來那人不曾再出現過。她夫婿去世,喪期之後我求娶她。那時頗有些執着,因她不肯接受,我千方百計尋到了從前來探望過她的、她那位師兄閻遠望。為示誠意,親自去雁門關拜訪他。
當時閻遠望告訴我,木夫人的夫婿,病入膏肓自知不治之際,寫過一封信,請人交給他,信中請他去一趟兖州,為的就是在木夫人傷心難過之時,還有個肩膀可以倚靠。閻遠望說,那人對木夫人而言,不僅僅是夫婿,更恩同再造,他勸我斷了心思。
我心中不甘,又糾纏了些日子,才在父親的逼迫之下接受了一門親事。和妻子結發二十年,倒也舉案齊眉、兒女雙全。
而她一直是一個人,帶着兩個徒兒。那兩人前年已經成婚。
侄兒說她染了時疫,以身試藥,藥方現在已有了,但她極有可能挺不過去。
我要了那張方子,盡力搜羅她所需的藥材。
我沒有去見她。
是年十月,木夫人逝于尼山腳下的一個小村,終年四十七歲。
依照她生前的囑托,她的兩位徒兒将她燒化,連同那只匣子一起,葬于楷木之下。
後記、贅言
這篇的分類在“磨刀石”,本身是一個練筆意義比較大的文,練習的目的在于鋪線收線和克制地敘事,所以前期提男主的時候用的基本是“皇帝”“皇帝”之類,有制造距離感的目的在。之前寫故事的時候比較喜歡煽情和渲染,但是因為現在在寫一個很重要的坑,覺得有必要加強節制,故而練了個手,出于矯枉過正的目的,這篇的節制有些過頭,所有與此相關的批評我照單全收。
認真塑造的角色,就是女主謝紅葉和男主慕容楷而已。寫文期間課業很重,加之自己身體也出了點狀況,并未全心全意對待,中間停了兩三個月,再開始寫的時候,對故事的理解已經明顯和最初不同,在此要致歉。
紅葉的性格比較簡單,和文中王淑妃的印象一樣,除去骨頭夠硬,她真的沒什麽特別的亮點,不過也沒什麽污點。後期的慕容楷情深義重,相對讨喜,然而他身上多疑、狠辣的元素也一直都在。與紅葉最初見面的時候,他表現得喜怒無常;對待薛妙鹂,他非常冷漠;後面懲治王淑妃,玩的都是誅心,也不可謂不殘忍。取得他的信任很難,剔透如紅葉,即便有所鋪墊,也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被他完全相信。但得到他的信任很美好。
謝紅葉不同于我之前在這個專欄裏所塑造過的任何一個中長篇女主,她比她們都具有“身份感”。阮青矜是孤女,但也是名門之後、才貌雙全;永寧是公主;沈碧薇各項配置向青矜看齊,又是江湖兒女,不必受陳規約束;就連最不濟的虞紫薔,都有把男主從小拉扯到大的情分在。然而紅葉什麽都沒有。她清醒而且聰明,堅強卻也敏感。這樣的特質加上她的身世,讓她看得清自己的卑微,并且一貫承認着自己客觀上的低微。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白這樣的身份會給她怎樣的局限,因此她也顯得本分、不奢求。對她,這種不奢求,起初是因為自認為奴的卑微,後來帶上為人的、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