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神秘人(一)
這樣美麗的夜晚,我通常是在安德裏小鎮上某一處貴族宅邸中度過的。
那雕刻成雪花形狀的燈臺裝飾因折射光線而變得璀璨晶瑩,珍藏多年的純釀紅酒,切割整齊的糕點,貴婦人身上濃郁的法國香水味。忽明忽暗的珠寶首飾彙聚成一條星河,我流連其中,像大多數名媛淑女一樣,拘謹地微笑,在父親用滿是自豪的口吻向別人介紹我時高貴優雅地掂起裙腳行禮。
大多數人都會為我少見而迷人的相貌所陶醉,對我贊不絕口。這十八年來我所參加的舞會都無一例外地華美無趣,一遍又一遍無關痛癢的問候一度使我變得麻木。生活被各種規矩限制着,變得黯然失色。
但當我身處古埃及,重新回味起那恍如隔世的一切,竟也覺得親切溫暖。對坐在偌大宮殿裏的我來說,那變成了何等遙不可及的夢。
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濕潤。我開始懷念從前,這讓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按照古埃及當地的傳統,男女雙方在婚禮舉行前是不能見面的。但拉美西斯是法老,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沒有人敢對他說三道四。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将我一個人囚禁在他的寝殿內。每當夜幕降臨,萬物歸于寧靜,無盡的孤寂便會将我包圍,使我的思念加倍綿長。
于是我再次想起菲碧王冠讓我看到的那些往事——雖然我不知道畫面中的主角是哪一位法老,但它似乎在警告我,不要輕易選擇與拉美西斯在一起。
難道,我身上的血之所以會變色,是因為菲碧王冠的緣故?我想不通。
為了驗證我的想法,我決定再次劃傷自己,看看我的血是否又變了回來。明天我就要前往哈索爾祭司宮殿接受加封儀式了,我一定要在此之前作出是否逃離王宮的決定。否則一旦成為哈索爾祭司,事情便就此脫離我的掌控,朝着我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
當我拿起匕首對準自己的手指,我又猶豫了。
要知道,整天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的我,以前還從來沒做過這麽沖動的事。我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功夫,才下定決心,眼一閉心一橫,用力朝指尖劃過去。
我只覺得指尖一涼,立刻有鑽心的疼痛湧上來。我手一松将匕首胡亂扔在地上,抱着受傷的指頭就蹲了下去。
看着像淡淡花蜜一樣淌出來的液體,我欲哭無淚。我想起桌子上有醫徒留下來的藥膏,便安慰着自己,又站起來去找。轉身的罅隙,我似乎看見有什麽東西飛進了殿內。
竟然是兩只活潑伶俐的藍翎雀。它們忽上忽下地朝我飛來,在距離我足夠近的地方停下,看上去一點也不怕人。我不知道古埃及也會有這麽漂亮的鳥,不禁好奇地朝它們伸出手。
出人意料的是,其中一只真的落在了我手心。另一只則繞着我轉了兩轉,落在我的肩頭。
不一會兒,它們又想起什麽似的,再次起飛,好像在為我引路。我不禁感慨,原來在古埃及這年代鳥兒都這麽聰明了。
我知道王宮裏喜歡豢養奇珍異獸的大有人在,卻從沒見過這對藍翎雀。自然也不知道它們的主人是誰。既然他用了如此絕妙的方式來通知我,還是值得前去一探究竟的。
夜已深了。遠處有火把移動,是披甲執兵的侍衛在徹夜不眠地為法老守護王宮。女仆們原本應守候在拱門外,此刻大概因為一天的忙碌而疲憊不堪,紛紛靠着牆壁昏昏欲睡。
我蹑手蹑腳地跟随藍翎雀走出拱門,穿過地磚光亮,擺放着許多熏香石罐的庭院,向遠處不知名的小花園走去。
映入眼簾的是撐着高大白色帷帳的整潔草坪,那裏是白天王室成員們在花園中休憩的地方。卷起的帷帳下布置着一排排長桌與藤椅,打理得當的含羞草緊閉着枝葉,桌面上散亂地堆放着塞尼特棋盤。
走出不遠,我便看見藍翎雀停歇在一處棕榈樹梢上,開始梳理自己的羽毛。它們似乎已經到達目的地,在耐心地等待我走過去。
在油燈火把所照不到的黑暗角落,我看到許多螢火蟲聚集在一起,栖息在一顆白玉蘭樹上。那些螢火蟲所散發出的點點熒光令人眼花缭亂,花樹因此而披星戴月般地夢幻美麗,如同神作。我立刻就被這前所未有的奇景吸引了,待發現樹下修長的身影時,連本該有的戒備之心都跟着消失不見。
那是個體态十分優雅的男人。拖地的飄逸長袍繡着不屬于埃及神明的豹形圖騰,隔着這麽遠,我看不出他的長袍是什麽材質。他手中有一支描金酒杯,盛着暗紅色的葡萄酒,在他慵懶怡然地搖晃下透出一股芬芳的氣息。他與秘燈相似的栗色長發松散地垂在腰際,發尾随性系着一根銀線,在夜風的吹動下飄擺着妩媚的弧度。
似是沒有發現我的到來,他由始至終都背對着我,邊欣賞美景邊陶醉地淺酌。片刻,有蝴蝶翩跹而至,親昵地停歇在酒杯邊緣。璀璨的光芒下,我清楚地看到蝴蝶翅膀上那些靛藍色的鱗片,與奧林匹斯山盛極一時的海倫娜閃蝶幾乎一模一樣。
他溫柔地伸出指尖,藍蝶會意,飛舞着落在他的指尖上。他周身萦繞着說不出的神秘氣息,讓人完全無法挪開視線。
我被這不屬于塵世的美麗迷惑了。當他宛若神祗般緩緩轉過身,朝我綻放出一個風情萬種的笑容,我驚愕地差點叫出聲。
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長得如此好看?我不禁傻掉了。見識過秘燈那種令女人都自嘆不如的美,對眼前這位來歷不明的神秘人,他的容貌就只能用獻給衆神的贊歌來描繪了。他雙眉之間淺淺的栗色花紋為他憑添了幾分妖異之色,随性披着的長袍懸在臂膀上,微微敞開着,露出堪稱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和線條優美的堅實胸膛。
與秘燈身上質地相同的玉飾垂在他精致的鎖骨間,食指環着刻有不知名花紋的部落圖章戒指。他的栗色瞳孔在微笑時會像貓一樣眯成一條線,随即便充滿邪魅,長驅直入地看進我眼底。
他恍然大悟地感嘆一聲:“啊,原來是你。”
我呆呆地瞧着他,我們在哪裏見過嗎?如果見過,我不可能不記得!
他漫步靠近我,那些蝴蝶便也朝我飛過來,圍繞着我翩翩起舞。他一副熟絡的神态,動作輕柔地托起我的手,充滿疼惜地看着指尖細小的傷口。
然後,他一低頭就含住了我受傷的手指。
他溫熱的口腔将我的指尖完全包裹,靈巧的舌細致地舔舐掉血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剎那間臉頰通紅。
“你……”
我已經大腦錯亂了,卡帶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這才略略退開來,帶着一絲品嘗佳釀後滿足的表情:“我就知道是你。找了這麽久,原來你在孟斐斯。”
……能不能別用這麽熟絡的語氣和我說話?你到底是哪位啊?你知不知道第一次見面就舔別人的手很變态啊?
一時間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我還來不及爆發,就見他又輕輕擡起我的下巴,盯着我的眸子好一會兒,才妖異魅惑地笑了一聲:“拉美西斯還真是一點也沒變。一見到你,就迫不及待要把你占為己有。”
“……你會看相?還是占蔔?”我躊躇地問。不然他是怎麽知道拉美西斯和我的事?
他不以為然地朝我一搖頭:“猜錯了。”
“那是什麽?”
他沒說話,來回轉了下我的臉。好像在認真地看着什麽。
“醫徒給你的藥膏,要再加一味沒藥。”他悉心地叮囑我,“我不在你身邊,至少要照顧好自己。”
我的表情快要扭曲了:“你難道是醫徒?”古埃及的醫徒原來都有特異功能?
他有趣地朝我搖晃了下酒杯,輕笑道:“錯了。繼續猜。”
“……”
我平複了下心情,徹底不想搭理他了。他優雅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樹梢上立刻有藍翎雀歡快地飛過來,嫩黃色的爪子牢固地從他手裏抓起空酒杯,向花園外飛去。
我又是好一陣驚訝,嘴巴都要合不攏了:“它們知道你在想什麽?”
他目送藍翎雀遠去,妖冶絕美的面孔含着一絲柔情:“自然。我是它們終生侍奉的主人。”
他頓了頓,轉向我,“菲狄安娜,下次見面,我會帶你走。”
他的語氣鎮定自若,好像只是在跟我談論今天晚餐吃了什麽。我沒好氣地斜睨他一眼:“我又不認識你,為什麽跟你走?再說了,你既然知道我和拉美西斯的關系,就該知道我們馬上就要舉行婚禮……敢和法老搶女人,你活膩了?”
在聽到法老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突然冷漠地看我一眼,栗色瞳孔劃過一絲含義不明的危險氣息。滿樹螢火蟲仿佛感應到他的情緒,婆娑着四散飛舞開,窸窣的聲響讓人聯想到初春第一場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