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秘人(二)
下一秒,他就已經恢複常态,在不斷襲來的黑暗中,他的聲音有致命的磁性:“小心。愛上他的代價,你付不起。”
他好像知道些什麽。伴随着從某處彌漫開來的薄霧,他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不清,輕淡得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幻象。
“什麽代價?你說清楚。”我生怕他就這樣消失,朝他邁了一步,“……不對,我根本就不會愛上他。在婚禮舉行前,我會想辦法逃走的。”
看見他微微張大的雙眼,我有些讪然。我這是怎麽了,沒頭沒腦地跟他說這個幹什麽?
他收起驚愕的表情,溫柔地勾起唇角。當他直視着我罕見的眸子,便難以自制地露出陶醉的神色,俯下身對我呵氣如蘭:“菲狄安娜,你也一點都沒變。”
剎那間,我湧起一股沖動,很想問問他是不是跟我一樣,也剛穿越過來。可他又淡淡然收手,嘆息着轉身,向遠處挪步。
“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他語調幽遠,“她也有一雙月神賜給她的眼睛。每當她注視着我,世間一切都會黯然失色。”
我不知道他臉上現在是什麽表情,但只憑語氣,我聽不出哀傷。不過,他也實在不像那麽感性的人。
他忽而側過臉,光潔的下巴高昂着,我能看見那線條修長完美無瑕的脖頸。
“回去罷。”
當最後一個字符湮沒在無盡的黑暗之中,他的背影幾近透明。斑駁繁茂的植物層層疊疊,綠色的枝葉相互遮掩,他就這樣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我急切地朝他消失的方向喊,“至少告訴我一個名字?”
沒有任何回答。周圍的一切重歸寧靜,我看了看遠處閃爍的火光,那些侍衛快要巡邏到花園這邊了。
我無奈地嘆口氣,拎起裙角開始往回走。
谒見廳內。
拉美西斯從寝殿出來後,沒想到會在半路上遇見赫努特米拉。這位與世隔絕的公主有太久沒在公共場合露面,久到拉美西斯看見她時不小地驚訝了一下。
他為王室會議一事十分感激自己這個脾氣古怪的妹妹,便邀請她一同飲酒。谒見廳寬敞整潔的雪松木長桌旁,紅衣祭司米潘西斯,內務大臣卡圖,哈索爾祭司赫努特米拉紛紛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面前擺放着腓尼基人帶來的龍舌蘭原酒。
顧名思義,這種酒以龍舌蘭為原料,味道獨特。但因為制作工藝受到當時的條件限制,酒的純度十分粗糙。
不多時,幾個人便有些頭昏腦漲,醉意酩酊。拉美西斯一改往日的威嚴冷漠,垂着眼簾問赫努特米拉:“還記得你的十四歲生日嗎?母後親自用綠松石珠鏈織出一件披肩送給你,奈芙特見了,便說綠松石與她的眼睛最般配,哭鬧着向姑姑要同樣的披肩。最後,還是你體貼大方,把那件披肩送給了她。”
赫努特米拉随着他的話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微微點頭:“陛下,我記得。”
“那個時候,你是整個埃及最聰慧美麗的公主。”拉美西斯低聲感慨,“又有誰會想到,瑪爾卡塔王宮會發生火災。”
一直沒出聲的米潘西斯謹慎地提醒了一句:“陛下,您喝醉了。”
拉美西斯的黑眸因染上醉意而變得更加深邃。他的語氣有發自內心的真摯:“為了父王母後,不要再把自己關起來。”
赫努特米拉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是畢恭畢敬地點頭。誰也沒看到,薄紗之下的容顏有着怎樣隐忍的僵硬。
良久,她卻還是選擇保持沉默,什麽也沒說出口。
簡短的相聚後,幾個人便各自散去。拉美西斯也不知道自己在谒見廳睡了多久,當他醒來的時候,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他想起上次将菲狄安娜一個人關在寝殿裏,也是這樣沉寂的夜晚。他明明已經走到了寝殿門口,他知道菲狄安娜此刻就睡在那張他睡了無數個夜晚的床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只是想看她一眼,然而他在門外駐足許久,仍是沒能邁出那一步。
他就那樣平靜地看着窗外,視線越過宮殿的牆壁,落進某處不知名的塵埃裏。他仿佛已經與這黑夜融為一體了。
……
自從來到古埃及,我的時間觀念就開始變差。從花園到宮殿,我竟估算不出自己到底用了多久。
當我小心翼翼走進庭院裏,卻發現先前守夜的女仆都不見了。難道出了什麽事?我奇怪地打量周圍。假如是因為發現我不見了,這裏應該會亂成一團,怎麽可能這麽安靜?
我警惕起來,躲在柱子後觀察亮着無數盞香燈的寝殿。裏面出乎意料的安靜,沒有任何異常。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突然就有聲音從垂着的金絲隔簾後傳來。
“你似乎玩得很開心。”拉美西斯低低地冷笑一聲,語氣夾雜着陰鸷,“去了什麽地方?拉辛納村?”
我一梗,立刻就有冷汗冒出來。不用看就知道拉美西斯的臉會鐵青成什麽樣。自從我上次成功逃離孟斐斯王宮,他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對我哪怕只有一絲的逃跑意圖都敏感至極。我一次次挑戰他的底線,已經把他推向随時都有可能爆發的邊緣。
我幾乎是一步步捱進去,心虛地咳嗽兩聲:“我沒走多遠,就在前面的小花園裏。”
我這才發現大殿內跪了一地的人。女仆,侍從,包括幾個守衛,每個都吓得抖如篩糠,頭重重地磕在地面上,不敢擡起來。
左右是我自己闖的禍,我不想連累無辜,就又對拉美西斯說:“不關他們的事,讓他們都下去吧。”
拉美西斯的眼皮擡也不擡,片刻,才對奴仆們惜字如金道:“滾。”
目送他們連滾帶爬地消失在寝殿外,我深吸一口氣,朝拉美西斯走近了一步,故作輕松道:“你這麽晚來找我,有事嗎?”
話音未落,他就驟然站起身,昂藏七尺的身軀山一樣橫在我面前。有股夾雜着無奈疲憊的暴戾深埋在他眼底:“不如你直截了當告訴我,怎樣你才肯老老實實呆在這裏?或者我們幹脆再來一場交易,你想要什麽,說出它的名字!”
如此近的距離,讓我立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看到他血絲滿布的雙眼,我知道那是宿醉的征兆。
果然,太過激動的情緒讓他站立不穩,身體搖搖欲墜。我不由擰眉,伸手扶了他一把。
“你先坐下,我去給你倒杯水。”
說着,我轉身就走。拉美西斯一手扶着前額,神思怠倦地恍惚了下,見我要走,忽然就失控了,整個人幾乎從身後撲上來,将我牢牢裹進懷裏。
他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順勢擱在我的頸窩,又怕抱得太緊會弄疼我,手中力道松了幾分。他的呢喃響徹在我耳畔:“別走。”
此時此刻,我全身上下所有部位都在這聲呢喃中僵硬了。我默默聽着他用疲倦的低語細數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心裏逐漸升起一股暖意。
“上次你逃走後,我調查過孟斐斯王宮的所有出口。幸好有人在市集看見過你的身影,我才知道你去了拉辛納村。但青石房早已人去樓空,我一無所獲。”簡短的停頓後,他的聲音愈發低沉磁性,“我還調查過下等奴隸的住所,所有人都不曾見過你,你就好像是從天而降一樣……你不會明白你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麽。”
他的聲音陷入一片寂靜。不知是因為累了,還是因為從未對誰說過這種話,他俊美迷醉的雙眼微閉着,像是在做短暫的休憩。我感到後背傳來他炙熱的體溫,就像一團燃燒的烈火,緩緩吞噬我的理智。
我果斷地轉過身,将他的懷抱撥開。他很順從,任由我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扶到長椅上慢慢躺下。
他一臉倦容地陷進狼皮中,阖上眼簾。即便馬上就會沉睡過去,他也執拗地不肯松開我的手。我只好在他身旁坐下,沉默地看了他一陣。
他這一張臉看得久了,竟也變得沒那麽讨厭。也不知道是剛剛的一席話感動了我,還是因為別的什麽,我沒來由地心軟,便壓低聲音對拉美西斯說:“你睡吧,我不會離開的。”
拉美西斯的面容頓時舒展開,看上去輕松了不少。我就那樣坐着,不自覺聯想起小時候母親哄我睡覺的畫面。我也像拉美西斯一樣執拗,總是想盡辦法不讓母親離開,雖然最終我都會在她溫柔的歌聲裏沉入夢鄉。
我兀自笑了起來,輕聲哼起歌謠。
那是流傳在香侬河的凱爾特民謠,旋律異常婉轉悠揚,描繪着花田原野的美麗,仿佛如夢似幻的天籁。我自認唱得不如母親好聽,卻一樣催人入夢。
窗外,雲霧散去,有皎潔的月光揮灑向地面。我隐隐聽到來自身體某處奇異的聲響。
也許,我真的會愛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