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赫努特米拉的故事(一)

我擡起頭,引入眼簾的是個面帶白紗的高挑女子。她深如潭水的一雙黑眸尤為突出,當我們的視線交彙在一處,她依舊沒有露出半分驚詫,好像在注視着孟斐斯王宮随處可見的某個女仆。

她拿捏到位地微微俯身,好讓金龛頂端燃燒着的乳香煙霧籠罩在我全身上下。然後,她才緩緩把綠松石神壇裏澄澈的聖水滴在我光潔平滑的前額。

她的動作一絲不茍,一擡一放都十分具有條理性。我在她的帶動下不由也被吸引到這場莊嚴的儀式中去了。

她的身份毋庸置疑。哈索爾大祭司,拉美西斯的親妹妹,赫努特米拉公主。她是那樣鎮定自若,用她略顯空靈的奇特誦唱方式喃喃低語。那是禱念的開頭序曲。

“荷魯斯的母親,拉神的妻子。天空的無盡,埃及的豐饒。”

我屏住呼吸,感到意識随着叉鈴與豎琴的伴奏而飄散遠去,淌進赫努特米拉的聲音中,淌進川流不息的尼羅河。我跟着她的節奏低聲複述洋溢着贊美之情的古老詩句。

“請賜予我金色母牛的乳汁,與那滋養綠洲的眼淚。請允許我擁抱你的角冠,獻上卑微一吻。”

“我從此将為侍奉你而活着。我的身心皆聽命于你,亘古不變。”

……

詞句間停頓的罅隙,我看見拉美西斯安穩有力的目光。他終于得到了一絲保障,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祭司頭銜。這讓他整個人都沉澱下來,比起昨晚,有種說不出的理智和老成。

他身後不遠處就是秘燈。當我看見他,他正好也在看着我。這樣的場合,我的存在自然是人群中的焦點,他會看我也沒什麽好驚訝的。可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微微展眉朝我莞爾一笑,含蓄地收起下巴,顯示出謙讓的神态。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還是第一次,最高先知對我露出這種表情。我不知道他用意何在,總之,我渾身都感到一陣不自在。

我可不像阿蓮卡那麽好騙。朝我搖晃兩下橄榄枝,我就會相信你所謂的誠意。我淡漠地一斂眸,收回思緒,重新看向赫努特米拉。

此時,我已經跟随她念完了所有的禱詞。她側身往旁邊挪開兩步,讓出整齊擺放着好幾排蓮花燈的高臺。正中央有一盞還未點燃,顯然是為我準備的。

她遞給我一個默許的眼神,便再沒有任何動作。我深吸一口氣,走上前,用拇指蠟把燈芯點亮。

剎那間,一撮小小的火苗跳了起來。與其他所有的蓮花燈不同,火苗泛出淡淡的紅色,但只是一閃便又不見了。

這足以讓寂靜的人群發出驚愕的抽氣聲。我不知道這代表着好還是壞,便詢問地看向站得最近的赫努特米拉。

她幹脆走過來拉起我的手,“很好,納芙塔瑞。”她的聲音有些激動,“非常好。”

我舒了一口氣。這繁瑣的受封儀式,總算是完美落幕了。

在哈索爾神廟最高祭司的房間內,醫徒為我奉上治愈劃傷的藥膏。那藥膏是深棕色的,第一眼看上去很像女仆們化妝時用的眼影膏。

我突然想起昨晚的陌生男人來。當時他似乎提醒過我,要再加一味沒藥什麽的?

我猶豫了下,便開口道:“這藥膏裏,有沒有沒藥?”

正欲離開的醫徒腳步一頓,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看着我:“……祭司大人學過醫術?您是怎麽知道沒藥的?”

他這麽一問,反倒提醒了我。昨晚那個男人不過就是對着我的傷口看了不到十秒,就脫口而出那麽一句話,就算是神醫也沒這麽厲害吧?

另一個醫徒見我面露異色,忙咳嗽幾聲打斷了同伴的話:“大人恕罪。前幾日進貢的沒藥樹都被伊西斯祭司們拿走了,大人的傷口又在臉上,必須用新鮮的藥材調配,所以才沒加沒藥。不過大人放心,明日卡圖大人的駱駝隊就回城了,必定能為您補上新鮮的藥材。”

我見兩人均是一臉緊張,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原本我就沒有要怪罪他們的意思,更何況藍衣祭司位高一等,這種事并非他們所能左右。

“沒關系。你們下去吧。”

“是……”

兩人背起藤編的箱子,行過禮,便一前一後退出房間。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見他們又忙着對另一個人行禮:“大祭司。”

赫努特米拉的眼神絲毫不在他們身上停留,一個跨步,便來到房間內。這畢竟是她的地盤,她這般來去自如也是無可厚非的。

她直接朝我走來,毫不拐彎抹角。她明亮的眼睛含着笑:“好些了嗎?”

坦白來說,我對她的印象很不錯。從來到這個地方到現在,她是第一個讓我心生好感的王室成員。我善意地朝她笑了笑:“只是一個小傷口,沒什麽好擔心的。”

“那就再好不過了。”她一把脫下披風,就近放在桌子上。被努格白勾勒鮮明的身體曲線呈現在我眼前,同為女人,我都忍不住要對她如此完美的身材贊不絕口了。

她又順手關好房門,落落大方地回應我的目光。在她倒好一杯水之後,她開始解掉臉上的面紗。

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為什麽會在公衆場合戴面紗?

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回答。在奧林匹斯山随處可見的角鬥場,每個觀衆席上都會有戴着各種各樣面紗的貴婦。她們認為面紗能夠增添神秘感,讓自己顯得更有魅力。當角鬥冠軍誕生的時候,好讓他能在人山人海中一眼就注意到自己。

然而在幾千年前的古埃及,人們不一定會認同這樣的審美觀念。至少,我所遇見的面紗愛好者只有赫努特米拉一個。

所以當她轉過身朝我微笑的時候——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微笑,我毫無心理防備的,一下子把手裏的藥膏掉在了地上。

這麽美的女人,竟然容貌盡毀,面目全非。她的臉頰被嚴重燒傷的疤痕所覆蓋,幾乎找不到一塊能看的地方。

她坦然地接受我誇張的眼神,對我說:“怪不得法老會喜歡你。納芙塔瑞,你果然和王宮裏其他人不同。”

我猜想她所指的不同,也許就是我沒有尖叫或者直接跑掉,比別人顯得勇敢些。

我一聳肩,艱難地平複情緒,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別扭,“你知道,我天生異像,所以對這種……”我看了眼赫努特米拉,欲言又止,“已經習慣了。”

她沒有說話,陷入冗長的靜默。偶爾端起象牙杯子喝了口水,睫毛一直微垂着,在思考什麽。

她身後的窗幔松散地垂落在地,上面畫着金色的母牛女神用牛奶為太陽船鋪就了一條星光璀璨的河道,經過黑夜中的十二個王國,通往複活之神的宮殿,以便拉神能在第二天的曙光中重生,把太陽再次帶臨人間。

我只看了一眼,就彎腰把藥膏盒子撿了起來。我不禁有些擔心,萬一拉美西斯或者秘燈在此時闖進房間……

“這一切,全都拜伊西斯瑞莉所賜。”

赫努特米拉突然說。她的聲音中有稍縱即逝的怨恨,雖然短暫,仍是被我撲捉到了。

她略略側目看着我,細心地為我解釋:“伊西斯瑞莉,是上一任伊西斯大祭司,也就是伊西斯奈芙特的母親。”

我眼前立刻蹦出一個五官清麗的女人來。還記得昨天我在伊西斯神廟,她曾當衆指證我是阿波非斯。如此一番對號入座,她對我的态度為何會那麽惡劣,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而赫努特米拉為何會收留我做哈索爾祭司,似乎也可見一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能安撫這雙柔美眼睛的主人。想起昨晚我曾為臉上的傷口懊惱不已,我簡直能設身處地地感受到赫努特米拉這些年來內心所受的煎熬。

“假如你願意,我會為你講述其中的緣由。”赫努特米拉淺啜杯中水,“不過,這可是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我保持着站立的姿勢,朝她點點頭。

她一笑,唇邊被灼燒過的燙痕就肆意裂開來,若不是那雙眼睛裏足以沖刷一切的柔和與平靜,這絕對會是個猙獰的表情。

正如史官所記載的那樣,底比斯的火災原本只是場意外。王宮上下有數不清的油燈,埃及的空氣又幹燥悶熱,失火也是常事。好在尼羅河支流衆多,瑪爾卡塔王宮建築群就分布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支流附近,宮內的防火措施十分完善。就算不慎有火災發生,也能在最短時間內得以撲滅。

那個時候,剛滿十六歲的赫努特米拉美貌聰慧,豔冠埃及,又因為是最小的公主而備受法老的寵愛。她的追求者絡繹不絕,所有人都知道她将成為繼伊西斯瑞莉之後最美麗的大祭司。然而就在賽提法老将要把加封祭司的命令下達給朝官的前一夜,赫努特米拉奢華的寝殿發生了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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