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天霍言最終還是錯過了末班公交,沒有辦法,只好上了俞明烨的車,搭他的便車回市區。
他半個多月前在學校見過俞明烨,還被對方問了名字,這件事說小不小,不過說大其實也不大。雖然沒有交換聯系方式,但霍言既沒指望俞明烨會聯系他,也沒打算去聯系俞明烨,并不把這放在心上。
對他來說,俞明烨這樣的人無論怎麽看都不是合适的交往對象,即使對方對他表示好感也不代表什麽——誰知道是真是假呢?多半只是玩玩而已。
三個星期過去,他幾乎都已經忘記俞明烨問過他叫什麽了,結果再見面時,對方竟然還能叫出他的名字。
“你是霍言?”
“……啊。”他看着俞明烨的臉,有些遲鈍地點了點頭,“你好,俞先生。”
因為下雨,他出門時只穿了件防水質地的寬大外套,下面是牛仔褲和球鞋,實在稱不上好看。而且剛才沒打傘坐了一會,連頭發都有些濕漉漉的,擡頭去看俞明烨時看起來像只淋了雨的小動物,有點可憐兮兮的。
即使雨已經下了一整天,到處都潮濕得不行,俞明烨仍然穿得很正式。他的黑色外套脫了搭在胳膊上,另一只手舉着一把大黑傘,裏頭的襯衫還是系到最頂上的一粒紐扣,一眼看去還以為他剛參加什麽工作會議回來。
“你來看望我母親?”霍言聽見他這麽問。
他愣了愣,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俞明烨出現在這裏似乎理所應當,因為他是燕虹的兒子。
“是,我來看看燕教授。”
霍言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來這裏的原因,索性順着俞明烨的猜測承認了。
其實他是前幾天才知道燕虹被葬在這裏,學校裏很難打聽這件事,也沒幾個人知道俞家為她選了哪一處墓地,最後霍言還是從班裏一個家庭條件很不錯的同學那裏聽說的這個地方。
但這當然不能告訴俞明烨。他想,有誰會喜歡聽另一個人說“你媽媽對我很好”呢?即使俞明烨什麽都不缺,平時也不見得和燕虹感情有多深厚,他始終也是她的兒子。
俞明烨沒發現他的糾結,兀自往他身後的小路看了一眼,然後道:“介意陪我再往回走一段嗎?就一會兒,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霍言怔了怔,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點點頭。
他在俞明烨的邀請下收起了自己的傘,鑽進對方足足能遮三個人的大傘下。傘也用不着他來打,俞明烨比他高了足有一個頭,打傘的手很穩,好像那把黑傘沒什麽重量似的,即使刮着風也沒有吹動分毫。
他們并肩往霍言的來路走去,很快回到燕虹的墓前,也看見了霍言留下的那一束花。
“你知道她喜歡什麽花。”俞明烨看了那束矢車菊一眼,說。
“我以前是燕教授的助手。”反正這件事不可能瞞得住,霍言索性直接說了,“她對我們挺照顧的,大家都想來看看她。”
俞明烨一針見血:“可只有你一個人。”
霍言面不改色地用一個謊補上上一個謊的漏洞:“今天只有我沒課。”
當然是騙人的,只有他知道這裏,誰也沒告訴。但俞明烨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他只是來看望自己的老師,沒有做什麽不好的事,他也拿他沒辦法。
為了顯得更真實一點,他又問俞明烨:“俞先生呢?今天是工作日,您怎麽有時間?”
俞明烨笑了一下。
“我沒什麽工作日和休息日,想來看看,就來了。”
他笑起來很好看,雖然只是輕輕勾了下嘴角,但眼裏的笑意是确實存在的。霍言沒敢一直盯着他看,但恰好沒錯過這個笑容,想了想,低下頭不再看他。
“這樣啊。”
他們沒再對話,但也沒在燕虹的墓前逗留太久,俞明烨好像真的就只是心血來潮想來看看,甚至是兩手空空來的,只在墓前站了一會兒,就帶着霍言原路折返了。
路上他問了霍言怎麽來的,原本說好送霍言到車站,等走到墓園門口,看着被雨幕擋得幾乎看不清的車站,俞明烨又突然改口道:“雨越下越大了,我送你回去吧。”
其實這時已經沒有車了,霍言先前說自己坐公交,只是想過後打車回去。但看這雨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與其在這裏冒雨打車,還不如就搭俞明烨的順風車回去。
他跟着俞明烨上了車,因為先前淋了小雨,身上還帶着濕意,俞明烨給他拿了幹毛巾,霍言也接了過來,把自己的頭發擦了擦。等在車裏的司機很快發動了車,問過他要去哪裏後熟練地開上了回城的路。
想了想,霍言又對俞明烨說:“謝謝你送我回去。”
“順路而已。”俞明烨道。
他們都不是話多的人,車裏一時變得很安靜,直到駛上環城高速,霍言才意識到有些地方不對勁。
剛才在外面還沒發現,這會兒在密閉空間裏,加上離得近了,霍言突然覺得俞明烨身上的氣息有些熟悉。
他當然知道俞明烨是個alpha,但他現在沒在發情期,抑制劑效力也還在,所以對方的信息素沒對他造成什麽影響。可霍言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他分明沒有近距離和俞明烨接觸過,更沒有被對方的信息素影響過,為什麽會覺得熟悉?
霍言坐在座位上,和俞明烨之間隔了兩個位置,對方在低頭看手機,似乎沒有留意到他在看自己。他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轉移視線,想了想,又遲疑着再看了一眼。
這一次,他被俞明烨抓住了。
“怎麽了?”
“……沒什麽。”
俞明烨沒太在意霍言偷瞄他,好像有什麽事在忙,只問了這一句,又低頭去查看手機消息了。霍言悄悄松了口氣,再去看他時,突然明白了那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一切不尋常都有了解釋。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隐隐有些發燙的手臂內側,突兀地開口:“俞先生,在這裏讓我下車就可以了。”
俞明烨這才擡頭看了他一眼。
“外面還在下雨。”
“我知道,”霍言抿了抿唇,“臨時想起還有事要辦,謝謝您送我到這兒。”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他們一眼——主要是看俞明烨的眼色——結果發現沒有人搭理他,俞明烨正扭頭去看霍言,霍言則看着窗外,不知正在想什麽。
于是他沒有如霍言所願停車,而是繼續往前開,只稍微降了點車速,窗外的雨幕顯得更稀疏了些,可以把道路兩側的景色勉強看清了。
霍言這才轉過頭來和俞明烨對視。
“我想下車。”他重複道。
雖然說的是一樣的話,但他的語氣和剛才不太一樣了。丢掉了那點假模假式的客氣,聽起來涼飕飕的,像外面把小雨吹成斜線的風,但仔細聽起來又有一點可憐,幾乎是無助的。
他是真的想下車。
如果說先前他還只是覺得和俞明烨一起坐在後座有點不自在,那現在就是渾身都不舒服,連手臂內側薄薄的皮膚都開始不受控制地發熱。
俞明烨身上傳來一點似有若無的白檀香,不仔細聞嗅不出來,但讓他如坐針氈。
霍言意識到了一件事。
俞明烨就是那個讓他強制發情的alpha。
上次他被那針應急抑制劑害得整整一周沒去學校,一個星期裏幾乎不能近距離接觸任何alpha,連帶着也不能到人潮聚集的地方,除了在家裏呆着就只能在附近走走。雖然因此收獲了一份還算有趣的兼職,但實在得不償失。
好不容易度過了艱難的适應期,他才敢回學校,結果沒過幾天就聽說了燕虹重病去世的消息。
這對他來說打擊巨大,并且很難說哪件事帶來的打擊更大一些。
一方面,抑制劑失效一次,以後對他起的效果會變得越來越差,他必須得把找個固定伴侶的事提上日程;另一方面,燕虹去世了,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好像失去了前進方向似的,可能再也沒有人會站在長輩的角度關心他了。
而現在又出現了讓他更加難以接受的事。
他原以為上次接走燕虹的是她的朋友或者別的什麽人,以後再見到的幾率不會太高,然而事實上,讓他強制發情的alpha卻是她的兒子,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俞先生”。
霍言覺得自己不能再呆在俞明烨的車上了,俞明烨不是那種沒有攻擊性的alpha,雖然信息素被對方壓制得很好,但他已經被影響過一次,時間再長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抑制劑會不會再次失效。
“外面雨很大,你得給我一個現在下車的理由。”俞明烨說,“否則我不放心讓你離開,這裏剛下高速,雨天很不安全。”
霍言當然不能把真實理由告訴他,沉默片刻後從窗外發現一座有些眼熟的建築,于是改口道:“我想去高鐵站,您能送我過去嗎?”
去高鐵站總比在這裏讓他下車好,俞明烨答應了。
他沒發現霍言藏在口袋裏的手都有一點點抖,讓司機改道去了高鐵站,因為下了一整天的雨,人也不怎麽多。霍言打開車門下車,剛把傘撐起來,關門之前又被俞明烨叫住。
他打着傘繞到俞明烨所在的那一側,見對方把車窗降下來,對他說:“霍言,給我留個號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