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回身,心抖了
要的,是我不想給的。
“路那麽多,你挑了最難的。方小冉,”餘揚松開我,誘惑道,“說出來。你的堅持,是在浪費時間。”
“我……”
餘揚推開我,目光一錯,拿過床邊的掃了眼,“三分鐘,我給你三分鐘時間。要麽,說出來。要麽,轉身滾,以後不要在我眼前晃。”
我在床邊坐下,看着窗外的雨發呆。
你的堅持,是在浪費時間。
吳用是說會幫請那個醫生,可交換條件是我接近馮佳那夥人。現在,我接觸那夥人中的職位最高的是楊副總。而這個楊副總,昨天已經被我得罪了。
如果我再想按着那條路往下走,就必定要和楊副總緩和關系。到時,我……
我垂下頭,擡起左手狠狠抓住前額的頭發。
門口處,突然傳來敲門聲。我轉過頭時,球形鎖被擰動了幾下。
“……求你,幫你。”
雨越來越小,可天空卻莫名的更灰了。
“大點聲。”
“求你,幫我。”我理理額發,直視餘揚,把每個字都咬的清楚,“三年前,我姐姐家的孩子,因為我出了車禍。她腦子裏,有一塊血塊。那塊血塊,壓住了她的視神經。現在她已經看不見東西了。醫生說,随着寶寶成長,那血塊對她的影響會越來越大。她,要盡快做開顱手術……所以,我要很多很多錢,和一個很有名望的腦科醫生。”
餘揚一瞬不瞬的看着我,良久,吐出一個字,“好。”
我笑出聲來,眨眼間,眼中霧氣劃落潤濕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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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多簡單。
餘揚輕飄飄的一個好字,掀掉了壓在我心底三年的大山。
用不了多久,寶寶的手術就能進行,就能重新看到東西。
我不用再想着怎麽去掙她的手術費;不用再怎麽算計成為吳用眼中有用的人,以換取那個聲名顯著的醫生來執刀的機會;更不用在午夜夢回,站在寶寶出車禍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的徘徊痛哭。
門從外面打開時,我神思還在飄着。
我浮着腳步站到窗旁,看郝助理站在門口沒進來,看吳用跟在護士進來後站在我一旁,看護士給餘揚左臂上的傷口換紗布……
發呆之際,我來到了門外。
走廊裏有點冷,我打個哆嗦時,肩膀多一件衣服時,郝助理的唠叨聲傳到耳中。
“……方小姐,你沒事吧?少爺脾氣是大些,可他對你絕對不會……今天他生這麽大氣,是因為老爺子……”
門內,餘揚隐忍的聲音傳來,“吳用,你和郝助理好樣的!我說過我短期內不想見他……”
“你還能一輩子不見。再說,這事可和我無關,是郝助理……”
“吳總。”郝助理站在門口,顫着聲音喊進去,“你不能把髒水往我身上潑……”
我把西服脫下來還給郝助理,輕聲道,“我有些累,先回去了。你家少爺有事找我的話,你給我打電話。”
“方小姐……”
“嗯?”
“你沒事吧?”郝助理道,“我看你臉色有些不好。”
“沒事。”我搖頭,笑了,“從來沒有這麽好過。有點,想飛。”
“想飛?”
我點頭,轉身往樓下走。從來沒感覺過的輕松,連走路都是飄的。有幾次邁下樓梯時,我都緊緊抓着扶手,怕背後突然長出一對羽翼,帶我脫離地心引力,直沖雲霄。
穩着步子下到一樓,意外的看到吳用。
我回頭看看樓上,又看看站在眼前的吳用,有點恍惚。
他不是應該在七樓和餘揚聊天嗎,怎麽會出現在我面前?
不管如何,我還是對他揚起手打招呼,“嗨,吳總,好久不見。”
“半個小時前見過。”吳用伸手過來拉我,“和我回去。”
“回去?回哪兒?”我看他,“餘揚那裏?那個,我回去,煮湯。然後……”
吳用不由分說,拉着我坐上電梯,去了六樓他的病房。他走的太快,我踉跄着腳步勉強跟上。
進到屋裏,他把我按坐在沙發上,用力扯下了我左腕上的紗布。随即,把一塊酒精棉用力壓了上去。
我疼的後腦一陣抽痛,連甩幾下手都沒能把吳用的手甩下去。在他越掐越緊時,連咳幾聲,帶了哭腔,“你他媽的放手!”
“現在知道痛了?”吳用道,“你割的時候怎麽不覺得痛?”
“和你有屁關系!”我掙開吳用的手,站起來指着他鼻子道,“吳用,告訴你,我和你的交易結束了。我不再幫你做事了,我的事,你也少管!”
“哦。”吳用淡淡的回了聲,道,“因為餘揚答應你了是嗎?可你知道餘揚把這事交給誰了嗎?”
我腦中發涼,看着吳用好一會說不出話。
吳用看我一笑,揭露答案,“我,他全權交給我負責。無論是錢,還是那個醫生。”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所以,你還得,聽我的。”
☆、047 不知道起什麽章節名
我仰起頭,看嘴角上揚的吳用,調動所有腦細胞,來消化剛剛聽到的消息。
我放棄一直以來的堅持,去求餘揚幫我,餘揚同意了。
然後,餘揚把這件事交給了吳用。
也就是說,寶寶想要順利手術,最後的決定權又回到了吳用手裏……
定定看吳用兩眼,我轉身往外走。
我要去找餘揚,去和他說清楚。我和他之間的交易,不要吳用插手。給寶寶請醫生的事,換個人來進行。
吳用兩大步越過我,手一甩把病房門關上。他橫在我面前,微微垂頭,看向我,“去找餘揚?想讓他把這事交給別人,不讓我插手?”
我擡眼瞪他,緊握成拳的手微微發抖,“讓開!”
“你搞錯一件事。”吳用不僅沒讓,還向我靠近兩步,“我不是郝助理,不是餘揚的管家。他把這件事交給我,不僅僅是因為我是他兄弟,而是,這個鄒醫生,只有我能請的來。”
吳用擡起手,指向他鼻子,“看清楚,只有我能請到。不信,你大可以去找餘揚說。不過,你說完後,我能不能再請到鄒醫生,我可就不肯定了……”
“認識你這麽久,我第一次知道你自大到不可理喻。”我看着吳用磨牙,“也許,那個鄒醫生只有你能請到。可我不信,世界這麽大,除了他之外,餘揚請不到比他更有權威的醫生!”
“能啊!餘揚亮出展氏太子的身份,別說是鄒醫生,就是鄒醫生的老師也不成問題。可問題是,餘揚他還沒正式回到展氏。就算回了,他離開七八年,也要一段時間去鞏固地位。”吳用雙手插兜,嘴角的笑意加深,“沒有展氏太子的身份,他也能請到更權威的醫生,只不過,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方小冉,寶寶等得起嗎?”
金邊眼鏡後,吳用偏褐色的眼眸中閃過精光。
他算計好了餘揚現在的處境,算計好了寶寶手術等不起,算計好了我對那個腦科權威這四個字的執念……
“你到底想幹什麽?吳用你到底想幹什麽!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你要這麽算計我!”
我擡起雙手用力把吳用推開,回身拿起茶幾上的藥箱向他砸了過去!
吳用一側身,藥箱砸在牆上反彈掉在地上,裏面的東西噼裏啪啦的散了出來。
他擡起手撣撣被藥箱掃到的肩膀,沒有說話。
“我為你做的還不夠嗎?半年了!你讓我做的事,再難再險我也去做!”我抄起茶具再次砸在了地上,“不管是去跟蹤馮佳錄音拍照,還是陪在餘揚身邊,去給你當卧底,我從來沒有忤逆過你的意思!”
稀裏嘩啦的碎瓷聲中,我忍着眼中的淚,對他高聲喊道,“為什麽到了這步田地,你還要逼我!是不是,要我把命放在這裏你才滿意?”
舉起電熱壺,我狠力砸在茶幾上!
“呯”的一聲,玻璃茶幾龜裂出幾道裂痕。滾燙的熱水迸散而出,濺在我身上,沙發上,碎了一地的瓷器上。
吳用拿起電話放在耳側,目光淩厲的掃過來,“砸夠了?”
我的回答,是抓起放在沙發後面櫃子上的筆記本電腦,狠狠摔在地上。
不夠!遠遠不夠!
霹靂嘩啦的聲響不絕餘耳,我後腦頓痛,耳中嗡嗡直響,把所有能拿在手中的東西全都砸在了地上。
花瓶,相框,保溫盒……
當抄起果盤中的水果刀時,吳用踏着一地狼藉大步走過來。
他緊緊握住我拿刀的右手,用力一帶,把我緊緊困在他懷中。
我揮舞着手裏的刀,咬着下唇在他懷裏用力掙紮。在刀被他奪下去扔到一邊,雙手被困在胸前時,我不顧腕上的痛往地上蹲。
“說話。”吳用氣喘籲籲的道,“像剛才那樣喊出來。”
我連連跳腳,含着嘴裏的血腥味用肩膀撞他胸口。身上出了一層薄汗,頭發粘在臉側脖間,眼前的景物像飄在水中來回蕩漾一樣。
“你不是恨我嗎?”吳用問,“怎麽不罵我?不敢?”
我扭頭瞪吳用,用盡所有力氣去和他抗衡。他雙臂越縮越緊時,我腳踹手撓,用後腦一下又下的去磕他的胸口。
每磕一下,腦中都嗡的一顫,又麻又木。
磕了不知幾下,病房被人從外面打開。兩個護士和一個楊醫生急匆匆的走進來。
吳用大口喘氣,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拿了嗎?”
楊醫生回頭對護士伸手時,吳用掰着我右臂遞了出去,“快點。”
我用力掙紮,往回縮手,卻被走過來的護士緊緊攥住,把袖子撸上去,露出半截小臂。
楊醫生右手拿着一枝藍色的注射器,左手手指在上輕彈幾下。輕輕一推,尖銳的針頭滲出幾滴藥液。
我咬着唇,用力掙紮伸腿去踹他,卻被吳用抱死不能動。
“別動,一會就好了。”吳用輕喘道,“方小冉,打一針,睡一會。”
我搖頭,我沒病,我不打針我也不睡覺。
緊緊攥死的右拳被護士有技巧的捏開,酒精棉擦在臂彎處,手輕輕一扇,帶了絲絲涼意。
楊醫生把針頭壓在靜脈血管上,一用力,刺了進去。
微痛。
針筒推動,藥液緩緩流到我身體裏。
3毫升,5毫升,10毫升……
楊醫生擡頭看了我一眼,把推到底的注射液拔了出去。微不可觀的針眼上,滲出一滴淡紅色的血液。
護士熟練的擦掉,輕按了會兒後,粘上繃帶。
我眨眨眼,把頭靠在吳用肩膀上。呼吸間,神經乏了。看着眼前,思想變的倦怠。
“打的靜脈,起作用了。”楊醫生把針遞給護士,看看周圍,輕聲問道,“這,怎麽回事?”
“抑郁症?我不确定。”吳用松開困在我身上的雙臂,回道,“不過有些自虐傾向。”
“找個時間确認一下吧。這種病不能只依靠藥物,要心理疏導才行,也要她家人配合。”楊醫生把手摸上我額頭,微涼,“有些發燒,住院吧。”
“嗯。”
眨眼間,我躺在移動病床上,在昏暗的走廊裏快速移動。
郝助理走在一側,右耳上的耳釘在不亮的燈光下發出微弱的光。他看着手上文件夾,邊看邊對吳用搖頭,“啧啧,方小姐身體素質不行啊。不過也是,昨天晚上受那麽大的驚吓,那會兒又單獨面對少爺……”
“你臉上怎麽看不到一絲愧疚呢?”
“我幹嗎要愧疚?”郝助理反問,“吳總,也沒見你愧疚啊。”
“我為什麽要愧疚?”
“也是,昨天晚上多虧你給老爺子打電話……”
身子一晃,移動病床進了一間病房。我輕合着眼,意識再次迷糊了。
等再有些清醒,耳邊隐約傳來餘揚的聲音。
“不是只發燒嗎,怎麽暈好幾個小時?”
“這是在睡着。還有,她不僅燒,還有驚吓。”吳用更正,聲音裏帶了一絲揶揄,“昨天沒怎麽樣,今天反倒被你給吓病了,你說你是不是比禽獸還禽獸?”
“啪”的一聲,不知什麽東西被摔在了地上。
餘揚罵了一聲滾後,問,“有結果沒有呢?”
“……她裏還真沒什麽,沒看到家人備注,也沒看到朋友備注。”吳用道,“除了同事就是同事,哦,還有一個,江澤的。叫他來?別別,我在寶寶醫院查到她姐姐電話了,可以打給她……”
我心中一緊,瞬間清醒,咳出聲來。睜開眼看向靠在一側窗臺上的兩個人,問道,“你們在幹什麽?”
兩人都穿着病號裝,餘揚垂着左臂,吳用吊着右胳膊。
我擡眼掃向吳用,目光和他對上。
吳用看着我,笑了,“明天餘揚要回公司上班,處理招标的事。而我,要去總部。雖然這裏醫生護士都不缺,可到底不如家人朋友。方小冉,boss當到我這個地步,也算不錯了。”
我沒接吳用後面的話,回了句,“不用,不用給我姐打電話。”
我想撐床坐起來,卻發現四肢用不上一點力氣。放棄後,我仰躺在床上道,“我明天也出院。”
“尊醫囑。”餘揚一語定音,“醫生什麽時候說你好利落了,你什麽時候再出院。”
我笑出聲來,“那,我可能要住一輩子。”
郝助理推門進來,和餘揚吳用打完招呼後,對我道,“呀,方小姐你醒了?我剛買的粥,你要不要吃點?”
放下粥後,他對餘揚道,“少爺,邢副總五分鐘前打來電話,說招标的事……”
餘揚嗯了聲,起身往外走,“我給他打回去。”
郝助理跟在餘揚身後,門一關,病房裏只剩下了我和吳用兩個人。
☆、048 往左還是往右?
病房裏很靜。
雨已經停了,闊別幾日的陽光穿過雨滴末幹的玻璃窗,帶着斑駁痕跡落在東牆上。
空氣夾着雨後特有的清新,帶有一絲淡淡的花香。
我吸兩口,嗓子眼發癢,看着吳用咳了幾聲。
吳用伸手把虛掩的窗關上,看向我,“這樣呢。”
我收回目光,繼續看病床上方的天花板。
幾聲腳步聲,我眼前的光線變暗。吳用站在床邊,附身看我,“還在生氣?”
我搖頭。
身邊這個人我很讨厭,睡前所發生的所有事和那場大鬧我也都記得。
可心裏,生不出情緒。心境說不出的平和,像一池無波無浪的靜水一樣。
後腦不痛了,思緒很輕松。身上出了一層薄汗,左腕的傷口有些癢。
那癢,是身上唯一的不适之處,也在提醒我,我此時是真的醒着,不是在夢境裏。
吳用輕彈了兩下藥葫蘆,左手插兜,道,“過些日子,我給你安排心理醫生。”
“我沒病。”我看向吳用,“要我和你說多少遍,我沒病?我砸你病房,是因為你做事太過分!你不覺得你很過分?”
吳用沒說話,看向我的目光赤祼祼的寫着:方小冉,你病的不清。
我應該生氣的,可情緒怎麽也提不起來。看了他一會,我深吸一口氣,換另一種方式說服他,“吳用,我有病的事,你告訴餘揚了嗎?”
吳用搖頭。
“那好,我問你,如果我有病,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任一個有病的女人在他身邊,是在害他。”
吳用微微傾下身,道,“你的病不重,只要你配合,很快就能痊愈。還有,我不會害餘揚,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
定定看了吳用一會,我心中有些了然。
吳用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在幫餘揚正式回到展氏。在這個大前提下,所有小瑕疵都可以忽律不計。
比如,我有病。可那又有什麽關系,餘揚女人多到數不清,轉眼就會忘了。
而且,我在他眼中,別有作用。
“吳用,卧底的那個人非我不可?”我問,“所以你才死攥不放,一定要治好我的病?”
“不是非你不可。”
“那是為什麽?”我手微微攥起,心往下沉了沉,“你還想讓我為你做什麽?”比去卧底還重要的事?那難度系數豈不是……
“方小冉,在你的世界觀裏,一切事都是可以論斤論兩拿來交易的?”
我看他,動動嘴唇沒說話。
不然呢,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會在毫無所取的情況下對另一個人好?
吳用看着我搖搖頭,眼中滿是憐憫,“你還剩下什麽……”
把我放到床頭櫃上,他轉身往門口走,輕嘆一聲,“我也是閑的……”
門一開一合,走了。
我拿起看了眼,上面有江澤一條短信,問我怎麽樣了。還有馮佳兩個電話,魏明山一個電話。
把放到一邊,我放緩呼吸,繼續盯着天花板看。
思想放空時,郝助理進來,帶了個五十歲左右的阿姨來。說在未來幾天裏,這位趙阿姨會照顧我起居,我想要什麽,都可以和她說。
郝助理走後,趙阿姨忙活起來。
酒店式病房,帶廚房。她輕手輕腳的出進幾次後,從裏面飄來淡淡的粥香。
我合上眼睛迷糊一會兒,再睜眼時,趙阿姨端上來一份白粥兩樣精致小菜。用過飯半個小時,她又端出切好的果盤……
含着一塊甜甜的蘋果,我抿起唇笑了。
趙阿姨看我笑,也笑了,“方小姐,想到什麽了這麽開心。”
“被包養的感覺挺好的。”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個水果都不用自己洗。
趙阿姨拍拍手站起來,收起水果刀哈哈笑着往廚房去了,“方小姐,你太瘦了,得好好補補。夜宵你想吃點什麽?”
我吃吃睡睡了兩天,第三天開始不再輸液而是改吃口服藥。從那天開始,嗜睡的情況減輕,楊醫生也允許我到外面的小花園裏轉轉。
醫院的小花園很精致,維納斯雕像旁的花池裏,怒放着應季的菊花。幾只蜜蜂翻飛在花蕊間,吸香吞蜜。
我倚靠在長椅上,看着那幾只勤勞的蜜蜂發呆。思想放空,目光不知落到合處時,身邊傳來一聲輕咳。
我眨眨眼,呼出一口氣,盯着一只蜜蜂繼續看。
“咳,咳。”咳聲再次傳來。
剛才那聲咳或許是真的,這兩聲咳,明顯是在“說話”了。
我左右看看,見身邊沒人,向聲音的來源看過去。
在我右前方五米的地方,站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頭發梳的光亮,背向腦後。臉色紅潤氣色極好,一雙眼睛在陽光下炯炯有神。穿了身灰色中山裝,褲線筆直。右手裏雖然拿着根拐棍,身形卻挺如松柏。
我右眉下意識的跳了兩跳,這不就是那天在醫院大廳拉着我不放的老妖精嗎?
老者走過來,用拐棍敲了敲長椅,出聲道,“都不知道讓個座?”
我是坐到了長椅的中間,可椅子不短,坐個他完全不成問題……
和這人講不通理,我往一邊移移,坐到了長椅的一頭。
老者坐下,扭身看過來,“又不是不認識,你都不知道叫人?”
……
“咱們是見過沒錯。”我試圖和老妖精講理,挂着笑道,“可您也沒告訴我您尊名高姓,我要怎麽叫?”
“你上次不是叫爺爺了嗎?”
“……”我說的是謝謝好嗎!
“我都七十好幾了,我告訴你我姓什麽,你不是也得叫我爺爺?”
“……”七十好幾,看您老不像啊!
“我說的不對?”老妖精盯着我,大有我說一句不對他就拎拐棍抽我的架勢!
“對。”我放棄理論,含笑認栽,“老爺爺,您在這好好看風景,我就……”
“陪爺爺說會話!”老妖精拐棍往石板地上一磕,一臉的理所當然,“都好幾天沒人陪我好好說會話了……大過節的。”
你這個說話模式,會有人和你說話就怪了事了!
我本想拒絕不自己找虐,卻敗在他最後那四個字上。
今天八月十五,中秋節。我們兩能在醫院裏兩次遇上,也算是緣分。
孽緣也是緣!
反正我也沒什麽事,就陪他坐一會兒吧。
還好,老妖精後面說話沒再那麽咄咄逼人。談吐得體,不僅有風度,還挺風趣。
有那麽一瞬,我嚴重懷疑眼前這個老人人格分裂,不然怎麽會一會兒一變?
聊了會,老者問我,“會不會下棋?會的話陪我下兩盤兒。”
我連連搖頭。
老爺子不容置疑,拿拐棍輕敲下我胳膊在前引路,“沒事,我教你。”
醫院娛樂設施齊全,坐在涼亭上,用圍棋下了幾盤五子棋後,老爺子對我問道,“冉冉啊,我看你身體挺好的啊,怎麽住院呢?”
我無視他的自來熟,黑子落下,把他一組剛連成的四子扼殺掉,“我沒病,可他們非說我有病。所以,我就在這裏住着。”
老爺子搖搖頭,明目張膽的把我黑子移走,“咱們爺倆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也沒病,可他們總說我有病,天天叨叨!”
“我說爺爺,你這耍賴耍的有點過分!”我伸手去動棋子。
“你就不能尊老愛幼,當沒看到?”老爺子護住不讓。
“看您這話說的,我又沒瞎……”
老爺子和我又下了會棋,在趙阿姨叫我回病房吃藥時,他起身了,“行了,你好好養着,我去看看,能不能看到我孫子。”
我驚訝,“您老沒住院啊。”一連兩次遇到,我以為他也是這裏的病號呢。
“多新鮮!”老爺子拐棍一拄,輕哼一聲,“他們說我有病我就得住院?慣的他們!”
我笑了,對他豎起大拇指,“霸氣!”
老爺子沒再說什麽,拄着拐棍,背景筆直的消失在花園一角。
從那天開始,老爺子時不時來找我下棋。其實下棋為次,聊天為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爺子挺寂寞的。就一個孫子,還和他不親。上次見面爺倆大吵一架,至今關系沒有緩和。
我一共住了八天院,出院前一天,老爺子又來看我下棋,順便告別。他年輕時右後肩受過槍傷,落下了病根,一着涼就痛。眼下北方一天比一天涼,他要去個暖和地方。
又偷移我兩子時,他道,“冉冉啊,過年時你有安排沒有?沒安排的話,到爺爺家去玩啊。”
我大度的眼瞎,當沒看到,“還好幾個月呢,哪知道那時的事。沒準,那時你孫子理你了,你就不記得我了……爺爺,你都要走了,那混球還不見您?”
老爺子搖頭,長嘆一聲,眼中全是落寞。
“你就不能拿拐棍打他一頓嗎?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要和您生這麽久的氣?”
“打?”老爺子笑了,“不打都不親,打了……唉,對他,我有愧。我一時糊塗犯下的錯,對他造成的傷害,是我這輩子都彌補不了的。他恨我,也應該。不說了不說了,你年紀輕,不懂這個。” [&]. m
我掐着棋子落不下,好一會兒,輕聲回道,“是啊……”
有些錯誤,是這輩子,傾其所有都彌補不了的。
當天晚上心情有些沉,過了十二點還合不上眼睛。護士進來給我打了一小針後,我終于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醒過來時,趙阿姨已經把東西收拾的差不多。我洗漱,吃過午飯後,郝助理正好到。
他辦完出院手續,用車載着我和趙阿姨出了醫院。
車在路上行駛二十幾分鐘,進入主道後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停下。等紅燈時,郝助理回過頭來,對我笑道,“方小姐,往左還是往右?”
左邊,通往我的狗窩。右邊,通往餘揚的豪宅。
☆、049 你說的不是太子爺,是腦癱兒。
紅燈九十秒,我抿着唇想了整整一百秒。
在後面車鳴聲此起彼伏,交通崗上的交警跳下來向這邊走來時,我從嗓子眼裏吐出一個字。
“右。”
說完後,一直緊攥的手緩緩松開。我低頭,用指肚摩挲手心紅紅的指甲痕。
郝助理笑呵呵的說了聲好,一轉方向盤,把車拐入右行道。
我擡頭看了眼車窗外飛流而逝的街景,道,“秋天了。”
“嗯。”郝助理接話,“一場秋雨一場涼,眼瞅着寒氣就上來了。市區裏種的全是長綠樹,一年四季變化不大。等這段時間忙過去,方小姐可以和少爺到郊外去轉轉。江山遍野的紅楓葉,那叫一個漂亮!”
趙阿姨在一邊笑呵呵的應和,“要說那楓葉,也沒見怎麽好看。我前年在河南,看那花兒才叫好看。深秋時候兒,晝夜溫度大,小花園那月季白天一棒兒的開了,到了晚上一下露水一降溫,就那麽凍住了。二天一大早兒對着太陽一看,晶瑩剔透的真晃眼睛。等到了中午溫度上來,冰化了,那花再繼續開……”
“想看那個不難,”郝助理道,“等我揪朵花扔冰箱去。”
趙阿姨捂嘴大笑,擡手拍拍自己大腿,“這點子嗖的……”
郝助理朗笑出聲,回頭掃了我一眼,收了聲音,“方小姐累了吧,快了,再過十分鐘……”
開過一個t字路口,一片別墅區展現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平整的路上車輛變少,綠枝變多。
五分鐘後,車開到半山腰的一扇鐵門裏。郝助理去車庫把車停好後,帶着我和趙阿姨進了別墅。
趙阿姨熟門熟路的去廚房放東西,郝助理則和我簡單說了下別墅內的部署。
別墅有三層,一樓是客廳,大小餐廳,廚房,雜物間,工人間。二樓東邊是主卧,書房,西邊有兩間次卧。三樓有三間卧室,其實一間用來做了琴室,另兩間空着。除此外,還有一個觀夜景的大露臺。
寥寥幾句說完後,郝助理按了下腕表,道,“方小姐,別墅後面是花園。你無聊的話可以去轉轉,對了,那有個泳池,不過被少爺扔了幾條魚進去養,你看有沒有喜歡的,有的話就讓阿姨炖了給你吃……”
再次瞄了眼腕表,他折身往外走,“方小姐,你随意,我先回公司了。”
幾步小跑,人消失在門後。門輕輕一合,別墅裏空寂起來。
我摩挲雙臂四下看了眼,順着輕微的聲響摸進廚房。
趙阿姨已經整理好東西,正站在琉璃臺前摘菜。見我進來,洗了把手在圍裙上擦擦,往外推我,“方小姐,你怎麽到這兒來了。去外面坐坐,無聊就看電視上網……”
我對她笑笑,打開冰箱看了眼。見有剛殺不久的鮮魚,拿出來清洗,煲湯。
趙阿姨在側邊打下手邊誇,“方小姐真厲害,現在的女孩子可少有會做飯煲湯的了。而且,還做的這麽好……”
不是現在的女孩子不會做飯煲湯,而是趙阿姨和餘揚所接觸過的那些女孩子用不着做飯煲湯。
晚飯餘揚沒回來,我自己吃了些後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玩。臨近十點時,趙阿姨說餘揚今天晚上應該是有應酬,讓我回去先睡。
回去?回哪裏?
是回我的狗窩還是上樓脫光躺床上等着?
我的恍惚在趙阿姨眼中變成了另一種意思,她笑着起身,“方小姐,那你等少爺吧。我把湯溫上,你記得關火,我先睡去了。”
別有意味的一笑後,趙阿姨打着哈欠走了。
晚上的客廳更加空曠,我在沙發一角縮成一個球,眼睛幹澀的繼續盯着電視看。
屏幕裏,那個身高成謎的男主持人不懈餘力的往出抛笑點。他的一個女搭檔,露出一口白牙笑的肆無忌憚。
拿着遙控器轉了幾個頻道,裏進來一條短信。
我摸起來掃了眼。
江澤的,問我還記不記得我們上大三時學生會副會長叫什麽。他酒會上遇到了,只看着臉熟,可把人叫什麽忘了。
我想了會,回了兩字:崔哲。
兩分鐘後,江澤回過短信:謝謝,不打擾你休息了,晚安。
自那天晚上分開後,江澤發過來幾條短信。內容都很平常簡練,像和普通朋友那樣。
我把放到一邊,枕着自己一條手臂繼續盯着電視神游太空。沒一會,意識一沉,迷糊了過去。
還能聽到電視裏那個女主持人有些刺耳的笑聲,可眼就是睜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那女主持人惱人的笑聲沒了,耳邊變的靜谧。
我深吸一口氣,往下躺躺,枕在互疊的雙手上。
魚湯的香味?
壞了,趙阿姨把湯溫上了,而我忘記關火。
心中想着,我睜開眼睛。起身那一瞬還以為是在自己的狗窩裏,沙發前面還有個小茶幾。
結果就是側着往起一站,左腳拌右腳,一下子撲到了。
後腦一木,眼見着要摔到地毯上,胸前橫出條手臂,把我接住了。
“做惡夢了?”餘揚的聲音從右側傳來,“摔到沒?”
我扶着他胳膊站穩,對他搖頭,“沒事。”
餘揚顯然從酒會上下來,臉喝的有點紅。一身的酒氣不說,還夾着香水味。
灰色的西服搭在一邊的沙發上,雪白的襯衫紐扣解開兩人顆,左邊的領口上,印着兩枚淺粉色的口紅印。
“你坐會,”我讓他在沙發上坐下,道,“我去給你盛碗魚湯,解酒。”
餘揚坐在沙發上,把歪到一邊的領帶扯下來放到一側。
我端湯回來時,他正在解左腕上的腕表。目光鎖在我身上,卻一句話也不說。
把湯放到餐桌上,我示意餘揚去喝。餘揚起身,看着我,上了樓。
我把他放在沙發上的西服和領帶拿到洗衣間,本來想洗了,可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