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8
花辭将那縷游魂交還給了曲程程之後,她便從那黑黢黢的空間抽出了身。
她方才沒有和曲程程說的是,曲程程的魂力強大得過分了,花辭方才是用定靈鐘和魂絲探的曲程程的方位,隔了這麽遠的距離她原本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曲程程的魂力太大,不僅探到了方位,甚至還被迫卷進了一個專屬魂魄的空間。
這是花辭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更确切說,自從接了曲程程這一單後,便總是層出不窮地遇到些以往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情形。
她将定靈鐘放回口袋裏,鎮上的賓館房間簡陋得很,床單和被子都許久沒有洗了,花辭是合衣随便躺在床上湊合睡的。她揿滅了燈之後,窗外安靜,只有此起彼伏的犬吠。
花辭伴着這犬吠,睡不大着,開始盤算着往後該怎麽生活。單子暫時是不敢接的,身上只有定靈鐘和幽枉,符箓和聚魂鈴都落在了家裏,總該是要尋個機會回去拿回來的。
但除此之外,花辭便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好像這些年她都是為了好好活下去不斷地努力着,除此之外,沒有生活,沒有朋友。
第二天,花辭起了個大早退了房間,乘了這鎮上唯一一班的公交車,中間又倒了趟車,方才到家。但是她也沒有即刻回家而是随便找了家廣場,随便買了張電影票,進去打發了兩個小時,終于等到天黑了,花辭才偷偷摸摸地溜回了家。
花辭覺着自己是可憐,明明是自己的家,卻不能正大光明地進家門,反而還要做賊似的翻牆了進門,又順着院裏的棗樹爬上了二樓。她輕手輕腳的,花爸爸向來覺淺,就更要小心。
只是到了門前,花辭才發現自己身上沒有鑰匙,她摸索了很久才抽到了根鋼絲,用牙齒咬着手機給自己照明,只是才用鋼絲捅了會兒,便聽得身後有人叫她。
“花辭。”
花辭一頓,她轉過身子,看到了穿着套藍色格紋西服的晏非,西服合身設計,掐得他腰細腿長。
花辭背過了手去,她從袖間抽出了幽枉做好了應對的準備。至今她都沒見過晏非出手,也很少有人見過他出手,對他究竟有多大的實力都不清楚。只是那天僅僅見到他禦劍而破,便知道實力絕不容小觑,花辭的手不自覺地用了力。
但顯然晏非沒有和花辭動手的打算,他輕聲道:“在這裏很打擾令尊休息吧。”
花辭見他好說話,也就好說話起來:“你等我拿一下東西。”
晏非左手翻起,拿着她特意用來裝符箓的錢包:“這個?還是這個?”他右手捏起的正是聚魂鈴,他晃了晃,手上的鈴铛分毫不動,“聚魂鈴可是禁物,光是憑着這一條我便能将你拿下了。”
花辭冷笑,道:“律法是由你們陰司制定的,無論情形如何,只要你們願意,憑着一張嘴便能治人罪。”
“聚魂鈴向來霸道,只要是天地游魂,無論是魂魄還是怨氣都能被聚攏而來,百年前張家便借着聚魂鈴做了樁冤孽之事,是以陰司方定下律法,每一個聚魂鈴都由陰司所造,即使出賣也需得買家簽字登記,在此規則下,所有人都不能擅用聚魂鈴。”晏非道,“我翻過陰司的冊子,上面并無你的姓名,更何況,你與陰司四家都無交際,卻偏偏對陰司了如指掌,我作為治安人士,是否可多問兩句,你是如何得知陰司?又是從何得此聚魂鈴?”
花爸爸的房間已經有了動靜,兩人偏頭一聽,不用多說,便都順着那棵棗樹翻下樓,再翻牆而出院子。花辭有想過趁此機會逃離此地,讓恨生再幫忙打一個聚魂鈴便是,但一來麻煩,二來怕晏家的人徹底盯上恨生,于是便打算铤而走險,尋思着找個機會取回鈴铛再逃走。
但是等落了地,花辭方才察覺到晏非不是獨身而來,不晴正候在那處等着她被引入陷阱袋子。花辭皺眉,方想斥責晏非勝之不武,便聽晏非指責不晴:“不在家中好好歇息跑來此處做什麽?”
不晴道:“我得了家主的命令勘探此人的魂魄,正知道她在此處便趕了過來。”
晏非道:“符減還在家中,你回去吧。”
不晴沒動,只是看着花辭,她擡起手,指尖凝起光霧,道:“這種雜碎,何必勞煩家主動手?”
晏非很嚴厲地呵斥道:“不晴,如今你連我的話也是不聽了。”
不晴一愣,指尖光霧瞬散,她道:“家主我只是……”
晏非擡手示意她閉嘴:“回去吧,不要叫我再說第三次。”
花辭抱着手臂看着晏非,她不知道晏非究竟打着的是什麽主意,但是經此一遭卻也明白了,至少現在晏非并不會取她的命。
為什麽?大約是因為她身上有秘密,關于長生的秘密。
于是等不晴走了後,花辭見風使舵,軟了語氣,對晏非道:“你既然不想取我性命,那便放了我,讓我過正常人的生活,別再叫我有家難回。”
晏非看了會兒花辭方才道:“姑娘所指正常人的生活是什麽?靠着四處奔走吞噬怨氣生活嗎?沒有一個人是這樣活着的。”
花辭一嗆,頓了會兒,方才道:“我所作所為最過分的不過是吞噬怨氣罷了,不傷生人,亦未曾亂陰陽,又何苦抓着我不放?”
晏非凝眉,很疑惑道:“你果真是如此認為?”他一頓,換了不可置信的語氣道,“所謂怨氣,本就是不甘含恨的魂魄,抽魂留魄之後所化之髒物,亦是魂至厲鬼的遞階,而歸根到底,無論是怨氣,魄還是厲鬼不過是魂靈的各個階段,他們本就是魂靈本身,你吞噬怨氣就是在吞噬魂靈,你竟不知此?”
花辭沉默了,她的确不知道,恨生從來沒有和她解釋過這些,因為一旦解釋了,便會叫他苦惱,他渾身都是怨氣,是靠着怨氣過活的屍體——這種事情根本沒有法子深究,一深究就會讓他恐慌,會叫他迷茫,他究竟是誰?又是如何變成了這樣的怪物?
因此即使花辭單子接多了,似有所問,似有所覺,也從不會多問,害怕恨生痛苦,也害怕自己尴尬,畢竟她活下來和恨生存活的原因差不離。
晏非諄諄善誘,道:“我體諒姑娘的心思,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只是姑娘不知陰陽,總是莽撞而為,只怕有一日行差了,反而被人吞噬了,倒不如歸入我麾下,姑娘幫我做事,我幫姑娘光明正大地如常人般生活,如何?”
“跟不晴一樣做你的打手,在你看來是正常人的生活?”
“在我看來,和同類在一處才是正常的生活,因為你不用逃避,不用遮掩,不用解釋,活得輕松自如更快哉。”
花辭沉默了會兒,道:“沈伯琅和不晴是你的左膀右臂,再要讓我入夥,怕是他們會心生疑窦,以為你不再信任他們,又或者是用不順手了。”
晏非笑道:“左膀右臂再得力也只是兩個人罷了,和平年代是夠了,但若要起禍便是處處掣肘。”
花辭敏銳察覺到了晏非話外的意思,這讓她很不舒服。
“你們陰司的家務事關上門自己處理了便是,我煩了,随便揀個深山老林一鑽,一切煩惱事都沒了,根本沒有必要插足,戴上永遠摘不下來的鐐铐做條狗。”
花辭不信任陰司裏的任何個人,事實上,沒有人會願意相信一個向來把自己當做垃圾看到的人。
“如今旅游局遍地管,旅游産業遍地發展,你能輕易找到一個沒有人的深山老林?更何況,”晏非低沉下聲音,捏訣一喚,手中的符箓頃刻化劍,花辭雙眼微眯,即刻踢腳後退,劍卻已經破嘯而來,在這惱人的劍氣劃破空氣的聲音中,晏非淡淡地卻極有自信的聲音傳來,“你只有兩條路可以選,生或死,三秒時間由你抉擇。”
“三。”
花辭試着将幽枉裏的怨氣召喚出來,但是根本來不及,劍鋒淩人,她毫無閑暇時間去捏訣。
“二。”
劍刃鋒芒,冷光流轉,花辭幾乎能想象得到它刺破身軀是究竟會如何地冰涼徹骨,只是那句投降的話咬在唇縫間卻怎麽也吐不出來。
“一。”
花辭捏起了所有的符箓,她知道這樣撐不了多久,之所以還如此費力,不過是因為她需要點時間來理一理已經亂了的頭發,好歹讓自己的遺容稍微端莊些。
只是那柄劍在破開符箓擋起的盾牌時,卻不再行進,反而是正正地懸在花辭的額前。
晏非道:“真是奇怪,明明那麽渴望活着,卻偏偏選了死。”
花辭平複了會兒情緒,方才道:“我以前見過同類,真正的同類——你和不晴并不是——我知道我們這樣的人在你們陰司看來,是街邊的垃圾,是污染的能源,更是竊賊,偷他人魂靈來全自己壽命,所以我跟你,壓根過不上正常的和同類一起的生活。其次,一條狗有什麽尊嚴?”
晏非冷靜地糾正她:“不晴不是狗,亦不是垃圾,污染源還有竊賊,不晴只是不晴,而你也只是……”他一頓,“花辭。”
花辭很無所謂地看着他。
晏非道:“陰司連聚魂鈴都有把控,根本不會允許有人聚怨氣成生死人,你說你見到過同類,但是沒有想過這同類究竟是從何而來吧。花辭,我的邀約永遠有效,你仔細思考清楚我指給了你的是一條怎麽樣的生路,倘若想明白了,來山莊找我,伯琅會給你準備好卧室和一頓美味的餐點。”
他欠了欠身,便轉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