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它山之石

待得出了書房,劉尚德這才從袖子裏抽出帕子,擦了擦自己滿腦子的汗:首輔鄭啓昌乃是兩朝元老,門生故舊極多,不少人暗地裏都管他叫“鄭半朝”,聲勢赫赫。雖說劉尚德這禮部尚書還不算鄭黨但他一向滑頭,兩邊不站。如今皇帝把這事丢在他身上,只怕......

劉尚德嘆口氣,心下又添幾分感慨:首輔鄭啓昌确是難得的能臣,心機深沉、手段狠辣,他這個次輔也是心服口服的。可皇帝看着倒也是天縱英明,心機可怖,這才登基幾年便已經磨利了爪子——只怕日後,首輔與皇帝的争鬥還要更加激烈。

劉尚德素是自持,自然也不好在禦書房前面長籲短嘆,不一時便回了文淵閣,喚人上前來,細細的叮囑了幾句,讓人去給首輔還有其餘幾位閣臣報個信:馬上就要春闱了,哪怕主考人選有些疑問,但這副主考還有其餘監考人員肯定也要趕快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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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尚德想得深遠,已經能夠預料到接下來那波瀾不斷的朝局。

然而,眼下,劉尚德眼裏那位“天縱英明,心機可怖”的皇帝卻是忙裏抽閑,順勢擱下了手中的筆,饒有興趣的用指尖點了點周春海剛剛呈送到禦案上的幾本硬皮圖冊,唇角微微揚着,似笑非笑:“這什麽?”

周春海垂着頭,小心翼翼的道:“陛下這些日子又是替娘娘病情焦心,又是為國事操勞。奴才幾個瞧在眼裏也替陛下您難啊,聽說坊間出了幾本有趣兒的本子,早兒就使小子買了幾本也好給陛下您解個悶兒。”

他在皇帝身邊伺候也有好多年了,自然是一心向着皇帝。皇帝登基快三年,後宮空置,只獨寵皇後一人,至今也沒個子嗣。那些不知內情的臣子一個個的勸皇帝納妃選秀卻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出在哪裏。可周春海這個禦前近人卻心知肚明:誰能想到啊,帝後成婚也有五年了卻是至今都還沒圓房!

雖說周春海是個閹人,可他也不是傻子啊:帝後沒圓房,沒睡過,哪裏能生的出孩子?孩子又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正所謂,皇帝不急太監急,這時間久了,周春海這禦前近人自然也免不了要跟着操起這份心來。

因為垂着頭的緣故,周春海自然看不見坐在上首的皇帝的神色,但皇帝這不置可否的态度勉強安了他的心,讓他咬咬牙把話給說了下去:“陛下,娘娘大病初愈,眼見着态度也和緩了許多,正是您一鼓作氣,打動娘娘芳心的時候啊。”他是個人精,雖說看不出沈采采的真正變化但也多少能夠感覺的出皇後比病前更加緩和的态度,這才有膽子把這些東西遞到皇帝案頭,說這些話。

皇帝沉默了一下,然後才道:“哦?”

語氣聽上去冷冷淡淡,似乎沒什麽喜怒來。然而,縱是如此,天子之威依舊是令人心畏。

周春海額上已有薄汗,手心更是滑膩膩的。但他自覺一片忠心,還是勉強提着一口氣往下說:“雖說男女之事多看緣分,可也并非不可謀劃。正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陛下您或許也可以借鑒下旁人經驗........”

皇帝似乎終于提起了一點興趣,修長的指尖在禦案上叩了叩,發出“篤篤篤”的聲音,透出一種游刃有餘的定力。他嘴上卻不鹹不淡的笑罵了一句:“這男女之事,你倒是很清楚嘛。”

這話,分明是暗諷周春海是個閹人——人若是被戳中心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氣那肯定是真正的聖人,皇帝自也不例外。

周春海被皇帝的話堵得喉嚨一哽,隐約覺得自己的胯.下發涼,忍不住在皇帝的目光下并緊了雙腿。他頗是委屈的在心裏腹诽了一句:雖說他是個閹人,享不得男女之樂,但皇帝身體健全又有老婆,這都二十幾了不還是個童子身?可見着皇帝的經驗怕是比他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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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些想法實在有些冒犯,周春海面上還是恭恭敬敬的把話說下去:“奴才特特命人從坊間尋了些話本還有春宮......”他心知皇帝是要臉的人,也沒敢說的太細,頓了頓後才小心翼翼的道,“娘娘病中,正需陛下溫柔體貼。待得娘娘養好了病,心情也好了,您和娘娘一齊擺駕東奚山,再尋些契機加深一下感情,待得情到深處,那自然.......”就能找機會睡個覺,生個娃了。

皇帝只一眼就能看出周春海的想法,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是.......

他心念一轉。倒沒有對周春海的想法表示什麽意見,只擺擺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春海估計着皇帝大約是想一個人在書房裏翻翻新出的話本或是春宮,暗暗地松了一口氣,起身告退。

只是,沒等他出殿門,皇帝忽然又叫住了他。

“記着,只此一回。”皇帝語氣平靜,但也這平靜之下卻是極冰冷森然的殺氣,如同冰壁下那擇人而噬的火焰,他一字一句的道,“再有下次,那可就沒這麽簡單了。”

周春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頗是懊悔:失算了——龍有逆鱗,觸之必死,皇後娘娘便是陛下的逆鱗.......這回确是他冒失了。

只盼着下頭那些小子找來的話本春宮真能起些作用,好叫帝後早日成就好事,那他大約也能算是半個媒人,将功贖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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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輔鄭啓昌正坐在臨窗的書桌前,不緊不慢的翻看宮裏內應傳來的消息。

他畢竟是兩朝老臣,經營已久,現今又是首輔之尊,哪怕皇帝防得再嚴,宮裏也總少不了給他報信的眼線內奸——這人心便如水一般始終不定,可水往低處流,人卻愛往高處攀。

這第一條消息便是:“後已醒,似無恙。”

鄭啓昌下意識的收緊手指,指腹按在松鶴延年圖樣的鎏金镂空手爐上,指尖被手爐上的溫度燙得微微發紅,但他心裏還是不漫不經心的想着自己的事情:看樣子又是白高興一場。不過,他的女兒都快十七了,有些事情确實不好再拖下去了......

只是,這終究是小事,鄭啓昌很快便又把目光轉到下一張去:“上欲以宣為主考。”

鄭啓昌雖然已是五十許的人,當他還沒老到糊塗,心如明鏡,自然一眼就看出來了:皇帝這是要給何宣鋪路,為的自然不是別的,正是那還空着的吏部尚書位置——皇帝這才登基幾年啊?這就已經想着要直接踹開舊人,一展宏圖了?

鄭啓昌擡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精明的眼眸裏閃過一絲複雜的笑意,随即又有些微的感嘆:真是年輕啊,雄心勃勃,手段果決!

恰在此時,府上的幕僚拿着劉尚德從宮裏傳出的消息推開書房的門,叫了一聲:“元輔,聽說皇上點了何宣為春闱主考。”

鄭啓昌從容不迫的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

那幕僚不免心急,忍不住又道:“皇上本就屬意何宣為吏部尚書,只是咱們用何宣資歷尚淺給壓了下來。若是再讓何宣做一任座師,怕就再壓不住了。”

鄭啓昌卻只是道:“皇上既然點了何宣,我們也沒必要在這會兒做惡人攔着——再過些日子就要春闱,正要此事争執不下,誤了大事,只怕天下士子反倒要把這仇記在你我身上。”

“可......”幕僚還欲在說。

“勵之,”鄭啓昌叫了一聲,打斷了對方的話,不緊不慢的提醒他,“不必着急,這主考也不是這麽好做的。這一次的春闱若是無事還好,若有事,何宣這個主考自然是難逃其咎。”

幕僚一頓,隐約會過意來:“那,元輔您的意思是.....”

“這事你不必管,我自有打算。”鄭啓昌語氣斷然,神色卻是不動分毫。

幕僚素知自己這位老爺手段過人,聽得這話便知他必是胸有成竹,這便放心下來,躬身這禮了禮:“是下官莽撞了。”

鄭啓昌沒有應聲,似是另有思緒。他把手裏的手爐擱到案上,擡手攏了攏身上厚重的裘袍,起身去把書房的窗戶打開,看着外頭的涼風不由長長一聲嘆息:“唉,真是老了......當年我在太,祖手下,随軍東征西跑的時候,外頭雪都快到膝蓋了我也半點不怕。現在倒是吹吹冷風,就要受寒發熱......”

“年輕真好啊。”

他這般總結了一句,不免又被窗口灌入的冷風嗆得咳嗽起來,神色寂渺。

不知是在懷念他“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往日輝煌,還是再感慨皇帝身上那似曾相識的、年輕人才有的勃勃生氣和野望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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