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午夜夢回
那是很奇怪的感覺。
明知道是夢卻又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和思考;明明只是做夢,卻仿佛對一切都了然于心、出奇的熟稔,就好像那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一般。
所以,當她在夢裏看到那一大一小的男孩和女孩時,心裏立刻便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那是皇帝和原主。
此時此刻,沈采采完全代入了原主的角度,像是個害怕的小女孩似得依着身邊的大哥哥,奶聲奶氣的和人說着話:“蕭哥哥,我聽人說夫人她們是去京城了.......那,她們什麽時候回來啊?”
男孩大約只有十歲左右,可能都沒滿十歲,看着還小。但是那他那黑沉的眸子、濃且黑的長眉以及英挺的鼻梁已經依稀能夠看出皇帝日後的模樣。此時的他自然也沒有後來的冷淡與從容,稚嫩的臉上甚至還帶了些許無法掩藏的不安和忐忑。
但是,對着身邊的女孩時,他還是竭力端出大哥哥的模樣,輕聲的和她說話:“等這一戰打完了就好了。”
說着,男孩又伸手摸了摸女孩那細長黑亮的發尾,湊到她的耳邊,哄她道:“這幾天,城裏亂的很,你可別亂跑,乖乖待在府裏,好不好?”
“可是那很悶啊。”女孩小聲嘀咕着道。
男孩不由露出一個笑容,即使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刻,他還是情不自禁的露出一個這樣的笑容。他用指尖捏了捏女孩的鼻尖,哼聲道:“你可以自己看看書,練個字。等我回來.......”他頓了頓,然後續道,“等我回來,就會檢查你這幾天的功課的。”
“你要去哪嗎?”女孩睜着一雙明亮的杏眸看着男孩。
男孩卻沉默了下去,他伸手摸了摸女孩柔軟的發頂,輕聲道:“別怕,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們和北胡也打完了戰,就能把母親從京城接回來,說不定還會多個弟弟呢........”
女孩聞言又驚又喜,眨了眨眼睛,歡喜的捧着自己的臉蛋,笑道:“是哦,等夫人肚子裏的小弟弟出生,我也可以做姐姐了!”
“嗯,到時候你就是小姐姐了,”男孩低下頭,把自己的額角抵在女孩的額上,聲音不知不覺的便輕了下去,“所以,你這幾天要乖乖的,可別再亂跑了,要照顧好自己.......”
偌大的書房裏,只有他們兩個依偎着,頭抵着頭,親昵的說着話——就像是鳥窩裏的兩只雛鳥,暴風雨來臨之前,親密的依偎在一起,以彼此為依靠。
然而,書房外,鎮北侯府的親兵們都已如臨大敵一般的換上甲衣,配上弓箭;城牆上,将軍與士兵的眼底都布滿了血絲,已有數夜未眠,心焦如焚;城外,北胡的人馬正如潮水一般的朝着這座大城湧來。
天邊的烏雲層層疊疊的壓下來,好似有大浪鋪天蓋地的撲來,将要将他們所有人都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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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采采從夢裏醒來的時候,抓着被角的指尖因為用力過度的緣故幾乎泛着青色。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灼熱中有帶着一絲的幹澀。
候在茜色鲛绡紗帳外的宮人似乎也被沈采采的動靜所驚動,上前幾步,輕輕的喚了一聲;“娘娘?”
“給我倒盞蜜水來。”沈采采只覺得自己的喉嚨裏好似燒着一團火,幹澀灼熱,連說出的話都是反常的幹澀。
宮人不一時便用琉璃盞端了溫熱的蜜水遞與沈采采,然後又輕聲請示道:“娘娘,可要點燈?”
“不必了。”沈采采直接拒絕了。随即,她忍不住擡起手,掌心貼着自己溫熱的心口,幾乎可以感覺到胸膛裏那激烈的心跳聲。
好一會兒,她才真正的回過神來,低頭抿了一口溫蜜水。
作為一個看過《齊史》,看過百家講壇齊太宗全集,欣賞過大量齊初宮廷劇的人,沈采采回過神來後倒是很快便知道了自己那個夢是什麽時候——那時候,齊太.祖還只是前朝鎮北侯,正在華洲抵禦北胡,那是戰局最危難之時,整合了草原十八部落的颉利可汗野心勃勃,領軍南下,幾乎無人可擋。北地人心惶惶,甚至還有狂生當街燒書痛哭,說是‘國運已斷,山河将傾’。而當時鎮守華洲的鎮北侯亦是懷了以死殉國的心思,這才把有孕的妻子送去了京城,華洲城上下全民皆兵,十歲上下的鎮北侯世子亦是随父上了戰場.......
沈采采用手捧着琉璃盞,思緒飄遠,慢慢的想着事:是了,夢裏的皇帝說什麽“等我回來.....”,想必就是要上戰場了。
那時候的皇帝和懿元皇後都還小,都是那樣的天真。他們就如所有天真的孩童一般盼望着早日打退北胡,結束戰争,期盼着大戰結束後的美好生活......
确實,他們打退了北胡,結束了戰争,可大戰結束後所迎來的卻不是他們翹首以盼的美好生活。
那一戰裏,懿元皇後沈氏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她唯一的至親——她生來失母,乃是由父親一手帶大,可是在那一戰裏,大将軍沈鈞領着一衆死士,以命換命,冒死截殺了颉利可汗,這才引得北胡內亂,提早結束了這一場可怖的戰争。
那一戰裏,皇帝險些就要失去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前朝末帝垂涎元貞皇後的美色,将人虜入宮中,百般淩,辱。元貞皇後因此而早産生子,至此纏綿病榻,早早過世,晉王亦是因先天不足而自小多病。
沈采采往日裏只把這些當做是史書上的背景鋪墊。作為旁觀者,她雖然心知一切的殘酷卻也不是很在意:一将功成都需要萬骨枯,更何況是王朝興替?歷史潮流滾滾,總是少不了犧牲流血之人。
可是,如果犧牲的是你的至親呢?如果流血的是你的父母呢?
那麽,那将是何等的痛?這樣的痛此生怕是都不能真正釋懷。
手裏的琉璃盞尚有幾分溫熱,可是沈采采心裏卻是冷的出奇。她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只是眼底酸澀,有滾燙的液體從她眼底滑落下來。
直到眼淚砸到錦被上,她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胡亂的伸手擦了擦眼淚,感覺心裏好似堵了一口氣,難受的很。
不過,她還是很快便又稍稍冷定下來,擡手将手裏那半盞蜜水遞給鲛绡紗帳外的宮人,頗是疲憊的道:“端下去吧,我還要再睡一會兒......”
那宮人輕聲應是,這便輕手輕腳的将那盞琉璃盞給端了下去。
然而,重新躺回榻上的沈采采卻是沒有一絲的睡意,她抱着被子,閉着眼睛熬了許久,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眯了眯眼。
不過,作為名正言順的後宮之主,沈采采還是有睡懶覺的特權的。她這一睡,直接就睡到了午膳時候。
醒了後,沈采采沒什麽精神,也懶得折騰,只在宮人的服侍下略略的洗漱了一回,連那一頭烏發也沒怎麽打理,只松松的披撒在肩頭。
只是,大約是夜裏沒睡好,哪怕白日裏補了一覺,她的臉色微微有些白,好似易碎的白玉一般,隐約帶了些許的憔悴之色。
準時過來陪飯的皇帝入了殿後,見着沈采采眼底的那一抹淡淡黛色,問了一句:“可是昨日沒睡好?”
沈采采才做過夢,想起皇帝小時候那模樣,竟也覺得皇帝這張臉居然順眼了不少。也沒了往日裏的抵觸,甚至還有一二的親近之意。她聽到皇帝的問題,不覺擡手捂了捂自己的額角,然後才輕聲道:“就是做了些亂七八糟的夢。”
皇帝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倒也沒有多問,只是道:“要是實在睡不好,就讓太醫院開些安神香來——多少還是有些作用的。”
沈采采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端起手邊的燕窩粥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從夢裏來看,曾經的懿元皇後和皇帝恐怕還真有幾分真感情,那麽,曾經那樣親近的兩人,曾經以彼此為依靠的兩人,究竟是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樣貌合神離的帝後?
是的,貌合神離。
除了懿元皇後病前的那場争吵,沈采采從清墨等身邊近人的反應和态度裏推測到了一個讓她不敢相信的可能:或許,懿元皇後和皇帝甚至都沒有行過真正的夫妻之禮......這也能解釋他們為什麽成婚五年卻仍舊沒有孩子。
想到這裏,沈采采放下手中的粥碗,又擡眼看了看皇帝。
皇帝注意到她的目光,也跟着看了過來。他眸光沉沉,面容冷淡,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從容:“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想看看你。”沈采采朝他一笑,重又低下頭,漫不經心的給自己夾了一筷子的青菜。
然而,沈采采心裏卻不由自主的想到:青梅竹馬,親密無間,再加上皇帝那樣的心機城府,他是真沒看出來還是裝看不出來?如果,他是裝看不出來,那麽他的目的呢?
雖然身下的被褥松軟溫暖,眼前的飯菜清淡可口,但沈采采卻覺得自己心下一片冰冷,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