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出宮(六)
侍衛聞聲很快便推開廂房的木門,恭恭敬敬的将暗衛從那兩個可疑之人身上搜到的東西遞給了皇帝,口稱:“請陛下禦覽。”
沈采采就坐在皇帝身邊,心生好奇的探過頭去看了一眼,見是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條,不免有些詫異:“這是什麽啊?”這紙條上的蠅頭小字實在是太小了,又是密密麻麻的,她隔了一些距離看着多少也覺得有些吃力。
皇帝只随意的瞥了兩眼,這便将手上的紙條遞了過去,好讓她看得更仔細些。
沈采采接了紙條,撿着上面的大些的字句,輕輕的念了出來:“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因着後面墨跡洇開,她又看不分明了。
皇帝便順口替她補充了下去:“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此句出自《中庸》,其意乃是:君子在他當下的地位去做事,不羨慕他職位以外的。”
沈采采作為穿越來的半文盲很艱難的理解了一下皇帝的解說,然後十分識相的掠過這一句,接着看下面的:“如或知耳.......”
這個沈采采好像有點熟悉啊——記得以前上學的時候,語文課本上的論語節選起頭就有一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這是,孔子考較弟子“如果有人知道你,你打算做什麽呢?”,孔子的弟子子路、曾皙等逐一回答,令人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曾皙的那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詠而歸”。
沈采采蹙了蹙眉頭,思忖過後才轉頭去看皇帝,出聲問道:“先是《中庸》再是《論語》,這紙條上的題目應該都是四書五經裏截出來的?總不會是人家的會試複習資料吧?”
皇帝聞言倒是一笑:“若說是複習資料卻也沒有問題,只是......”
“只是什麽?”沈采采好奇的追問道。
就在此時,坐在一側的鄭婉兮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顫了顫。此時此刻,她終于後知後覺的想起一件事:元昭三年的會試舞弊案。
是了,今年會試前卻被人發現考題洩露,好在發現及時,禮部趕在開考前換了考題,這舞弊案也被捂了下去,沒有鬧大。便是朝裏,恐怕也只有幾個當事的當朝重臣知道這事。科舉出了舞弊案對于朝廷來說總是丢臉的,而這一場舞弊案又還算補救及時,只有禮部侍郎呂四象事後被尋故罷免,那些了解內情的人無一不是人老成精之輩,自不會沒事找事的把這事往外說。
鄭婉兮一個閨中女孩便是再得親長寵愛,按理也是不該知道這些事的,只是那禮部侍郎呂四象也算是首輔鄭啓昌的同鄉,平日裏多有往來,故而鄭啓昌也曾因他被罷職的事情而在家裏提了一兩句。
不過,這對鄭婉兮來說确實是件小事,所以她往日裏還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要不是皇帝和沈采采适才的對話,她都差點忘了今年還有這麽一樁事的。
鄭婉兮既是想起了這舞弊案,心裏的想法又跟着變了變:皇帝忽然微服出宮,全京城那麽多地方偏偏就挑了士子往來最多的春風樓,而皇家的暗衛又正好在春風樓裏抓着兩個買賣考題的人.......
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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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這都是皇帝早便安排好的……
想到此處,鄭婉兮反倒生出了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畢竟,她早便知道皇帝是何等心機深沉之人——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哪怕看上去再如何的尋常無奇卻也必有其不可告人的陰謀與目的。
這般想着,鄭婉兮看着沈采采的目光裏便帶了幾分微不可查的憐憫與譏诮:真是可憐,只怕這位沈皇後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只是皇帝帶在身邊用來掩飾的幌子吧?真是可憐的無知,難怪早早就死了——指不定,她的死還有皇帝的一份功勞呢.....
沈采采沒有注意到鄭婉兮意味複雜的目光,她總覺得自己好像抓着了什麽似的,忽然怔怔開口道:“我記得,會試前三題也都是出自四書........”
皇帝擡目看着她,好整以暇的等着她往下說。
沈采采接着道:“你剛剛只看一眼,就沒再看.....是因為沒興趣還是沒必要看?”
皇帝擡了擡眉梢,這才徐徐然的開口替她解惑:“雖然只看了一眼,不過這題目朕早就看過了,倒也不至于再看第二遍。”
沈采采徹底的明白過來了:“你的意思是:這是今年會試的題目?”會試前三題最為要緊,不僅皆出自四書,還需要皇帝點頭,禮部才好登記入案。也難怪皇帝接過紙條後只看一眼就遞給沈采采了——他自然知道這題目是禮部拟好的會試考題。
皇帝見沈采采終于會過意來,這便擡手把寫滿了蠅頭小字的紙條遞給了邊上垂首候着的侍衛:“把這個送去劉卿府上,讓他好好看看,好好想想......”他頓了頓,神色威嚴,語聲卻甚是平淡,“這是他禮部的事,他這做禮部尚書的,總也得給朕一個說法。”
侍衛的頭不由垂得更低了,沉聲道:“屬下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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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尚書劉尚德今日正好休沐。
過兩日便要會試了,他倒是難得偷閑,把自己兩個兒子都捉到自己跟前,仔細的指導起兒子的文章來:“大哥兒你這文章的火候倒也不差,縣試倒也過得去。只是到底是京城,人才輩出,若要得個好名次,還得再加把勁......”說着,拎起次子那狗屎不通的文章,怒喝道,“你這寫的什麽東西?!這狗爬的字,真能丢死個人了!”
劉家二郎正是年幼活潑的時候,小聲嘀咕道:“我還小,手都還沒長好呢,怎麽可能寫得好字.....”
劉尚德氣得要揍兒子,劉夫人連忙上前來,攔了攔,小聲與他說:“老爺莫氣,二哥兒這事以後再教訓他也是好的。就是現下前頭有貴客來了,妾身已令人請去廳上了,老爺還是先去看看罷........”
劉尚德聽說是“貴客”,臉色卻是端正了起來:“是哪家的?”他是禮部尚書,內閣次輔,能在他家這兒稱得上貴客的怕也沒有幾家了。
劉夫人摟着心愛的小兒子,柳眉彎了彎,壓低聲音應道:“瞧那信物,到似宮裏出來的。”
劉尚德心下已有幾分計較,這會兒卻也顧不得教訓兒子,擡手稍微理了理自己的衣冠,擡步去了廳上。
廳上坐着的正是皇帝派來給劉尚德送紙條傳話的侍衛,那侍衛見了劉尚德先是抱拳一禮,然後才正色道:“今日陛下與娘娘出宮游樂,暗衛正好撞上兩個形跡可疑之徒,從人身上搜了些東西來。陛下令屬下将這些東西交與劉大人,特意交代了——”
侍衛語聲一頓,聲調冷肅,一字一句的道:“讓您好好看看,好好想想......這是禮部的事,您這禮部尚書總也得給陛下一個說法。”
劉尚德聽得這話音已覺得有些不對,再伸手去接那紙片。
他仔細的看了幾眼,縱是早便見過許多風雲,現下依舊是渾身發冷,汗濕布袍:這,這是會試的考題!
這會試試題,乃是由禮部侍郎拟定,他這個禮部尚書過目,經由皇帝點頭,這才真正确定下來的。還沒開考前,考題是由禮部審核之後密封下發的,連主考官怕也不知道題目。
現下出了洩題之事,這黑鍋自然不是皇帝的,只能是他禮部的,是他禮部尚書劉尚德的!
劉尚德到底也是老江湖,一陣的心驚過後,很快又冷靜下來,重又細細思忖起目下的情況來:皇帝既然會派人把這東西給他,那就是不打算鬧大,所以現下要緊的是趕緊查出是哪裏洩題給陛下一個交代,然後加緊換了考題,把事情先掩過去。
也幸好現在距離會試還有兩天,正所謂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劉尚德想通了事情,這便立刻正色表示道:“煩請禀告陛下:此事事關重要,老臣必當徹查到底,定會與陛下一個說法。”
說着,劉尚德又喚了管家上前,暗地裏使人給這傳話的侍衛封了個紅包,笑着道:“一路辛苦,全當是茶水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