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山中(一)
在皇帝叫人進殿前, 哭得黑天昏地的沈采采倒是先緩了一口氣。
那些如同針刺一般疼痛, 如浪潮一般激烈的情緒終于緩緩退了下去, 而她的理智也因此漸漸回來了。
就是此時, 她才發現自己現下半個身體都伏在皇帝的懷裏。
比較尴尬的是, 大約是因為起身的時候太過匆忙的緣故, 皇帝本人甚至都沒來得及披上外袍.......
更更尴尬的是,沈采采本人哭得兩眼發黑, 腦子迷糊的時候還在皇帝懷裏蹭了好幾下, 估計還蹭了不少眼淚上去。
皇帝适才沒推開她、沒掐死她也是很了不起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沈采采更是連哭都顧不上哭了。她慌慌張張的從皇帝的懷裏掙脫開來,徑自擦了擦眼淚,反倒催促起了沒穿外袍的皇帝:“陛下還是先披件外袍吧?要不然叫人進來看見了, 豈不是有失人君威儀?”
皇帝看她那微紅的面龐和沾在頰邊的幾縷濕發,本想伸手撫一撫卻還是沒動, 只默然的嘆了一口氣, 先是拾了帕子擦了擦胸膛上粘着的淚水, 然後才起身從邊上揀了一件湖藍色雲錦繡龍外袍披上。
沈采采大約仍舊十分尴尬, 為了緩解這樣的尴尬,她便開始叨叨叨的和他說話:“正所謂是‘言辭信,動作莊,衣冠正,則臣下肅’,陛下要不然還是把袍子的衣襟拉緊一點,腰帶系上?”
“呵!”皇帝現在聽着沈采采這話只想冷笑。
他挑了下眉頭, 索性轉過身對着沈采采,開始整理起自己身上那件才披上的外袍。
他那件湖藍色的外袍甚是寬松,才披上的時候敞口處開得極大,露出大片的胸膛,肌肉線條流利,叫旁人看得心如鹿撞、面紅耳赤。
然而,皇帝的動作卻是不緊不慢的,他就當着沈采采的面,一點點的收緊衣襟敞口,系上腰帶。
這根本就是光明正大的耍流氓。
沈采采:“......”感覺自己的眼睛也是要瞎了,救命!
皇帝享受了一下沈采采那面染薄霞和欲言又止的羞赧模樣,這才揚聲叫了人進來,吩咐左右給沈采采打水淨面,順便把沈采采那個哭濕了的枕頭和被褥也給換一換。
Advertisement
寝閣中的動靜,候在外面的宮人自然也是注意到的,只是裏面的帝後不出聲,他們自然也不好就這麽直愣愣的闖進去,只得壓着擔憂現在外面等着傳喚。
現今得了皇帝傳喚,宮人們一時間魚貫而入,一色的裙擺輕盈的綻開,就像是夜裏無聲開出的一朵朵花。
随着宮人們的腳步,寝閣內一盞盞的燭光也跟着亮了起來。
昏黃的燭光與殿上鑲嵌的珠光融在一起,好似極輕薄的雪花一般落下,落在光滑平整的黑磚地面上,流光瑩瑩,明明暗暗,幽幽靜靜。
清墨正好今日守夜,就在就站在宮人領頭的位置。她滿心的憂慮,雖是低着頭卻還是本能的用眼角餘光悄悄的打量着只披了外袍的皇帝與哭紅了臉的沈采采。
這種情景實在是不由得清墨這般還未經過人事的女子不臉紅、不多想:難不成是皇上夜裏忽然起了意想要霸王那什麽弓,娘娘不依,所以這兩人方才哭鬧起來了?
就是不知道皇上霸王那什麽弓成功了沒有?
雖然清墨一直以來最大的希望就是皇上和皇後娘娘能夠早日同床,可是這種方式似乎也不是很好.......
這般想着,清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皇帝成功還是不成功。
不過,雖然心裏糾結無比,但聽着皇帝的吩咐後,清墨也不敢耽擱,聽這便立刻起身去隔間打了熱水來,雙手端着金盆小步上前去。
只是,正當清墨從金盆裏擰了濕帕準備提皇後淨面的時候卻又被皇帝給叫住了。
“還是朕來吧。”皇帝用指甲撫平了自己略有着褶皺的寬大的袖角,姿态間似有幾分的漫不經心。他用那空出手來後便朝清墨伸出了手。
清墨立時恭謹垂首,畢恭畢敬的将那塊帕子雙手遞了上去,然後徑直往後退了幾步。
皇帝接了帕子,這才擡手在沈采采那滿是淚痕的面上仔細的擦拭了起來。
沈采采哭懵了的腦子早便清醒了許多,見着皇帝越來越近多少有些尴尬,連忙說道:“要不然,還是我自己來吧?”她有些心虛,說話時也不敢去看皇帝,只低着頭。
然而,這一次,皇帝卻沒有與她發脾氣或是冷眼嘲諷,他只是深深的看了人一眼,眸光微冷,但還是很快便把手上的那塊帕子直接丢給沈采采。
沈采采哭了半天其實也是又困又倦,但當着皇帝的面她還是強撐起精神,有一下沒一下的擦了擦自己的面頰,将臉上的淚痕一點點的擦去。
等着臉上幹爽了,沈采采這才把帕子又遞回到清墨的手上,道:“沒事了,你們也下去吧。”
清墨正欲行禮告退卻又瞧見了沈采采略有些紅腫的眼睛。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由道:“要不然,奴婢給娘娘點一爐安神香,這樣您晚上也睡得安穩些。”
沈采采略一思忖便點了頭:其實偶爾夢到些回憶也是好的,可要是每次都是這麽激烈的,她怕是也要神經衰竭了。今晚上還是好好睡一覺比較好......
清墨不一時便領着人替沈采采換了一床新的被褥,然後她又親自在赤金镂雕的香爐裏點了新制的安神香,香霧袅袅而起,幽香脈脈,令人不由得心靜了下去。
諸事完備之後,她們這才恭敬的行了禮,輕手輕腳的退開去。
待得清墨等人退去,寝閣一時又靜了下來,只剩下皇帝與沈采采。
皇帝方才狀若無意的看了沈采采一眼,開口問道:“你适才夢着什麽了,怎麽就哭成那樣?”
沈采采這時候也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但想了想沈鈞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人,于是便十分坦然的道:“我夢到我爹了。”
皇帝不易察覺的松了一口氣。然而,他的眉目依舊冷淡,語氣聽上去倒像是譏诮:“那你還哭成這樣?”
沈采采也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适才的那一場大哭——事實上,現在冷靜下來後,她自己想起來也覺得十分的難為情。
只是,皇帝這都問起來,她也只好敷衍的回答道:“我好久都沒夢到他了,忽然想起以前的事,難免有些感慨......”說到這裏,她不免又想起夢裏騎馬的事情,頓了頓後便轉頭去看皇帝,“陛下先前還說要教我騎馬,是真的嗎?”
皇帝沒想到她會忽然提起這個,先是一怔,然後輕輕颔首,用淡淡的聲音應道:“自然。”
沈采采這便點了點頭:“嗯,那明天早上起來,就先去挑馬吧.......”她不覺又回憶着夢裏墨骊的模樣,神情有些微的恍惚,不禁又加了一句,“我要一匹黑馬,全身烏黑的那種。”
皇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口應了下來:“也好。”
他記得沈大将軍當初确實是有一匹黑馬,那是一匹好馬——只可惜也和主人一般将生命永遠的留在了戰場上。
看樣子,皇後确實沒有騙他,她今晚的确只是夢見了沈大将軍。
但是這種不可控的情況依舊讓皇帝覺得無比棘手和不悅........就好像他現今所為之竭盡努力的一切都只是泥沙堆砌而成的,只要一點的風波意外便會毀于一旦,而他卻無能為力。
沈采采并不知道皇帝此時複雜的心情。
她擡起手掩在唇邊,懶懶得打了個哈欠。然後,她才伸手拉起剛換好的被褥,低聲道:“那就先睡吧,感覺離天亮還有好久呢。等天亮了,再去挑馬.......”
夢境和哭泣耗去了她許多的力量。此時的她又累又困,就連說話的聲音都不知不覺的弱了下去,說到最後便好似夢呓一般。
她強撐起精神說完話,便覺得困倦又湧了上來,不覺的輕輕蹭了下頰邊那柔軟的新枕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抱着溫暖的被子睡着了。
皇帝并沒有應聲,只面無表情的站在一側。
此時此刻,他的面容便如窗外那高遠的夜空一般,深沉冷漠,埋藏着無數的秘密和情感。
波瀾不動卻更為可怖。
他靜靜的看着沈采采近乎無暇的睡顏,沉默許久,想要伸手卻還是嘆了一口氣。
然後,年輕的帝王伸手攏緊了身上的袍子,擡步出了寝殿。
********
沈采采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光已是大亮,照在一側插着花枝的白玉花囊上,就連上面花卉蕊中的露珠都是明亮的。
沈采采甚至都能聽到窗外鳥雀清脆婉轉的啼叫聲。
她下意識的往裏看了一眼,結果發現皇帝的床榻上是空的。于是,她又伸手試了試榻上被褥的溫度:這上面已然沒有一絲暖意,皇帝估計真的是很早之前就已經離開了。
一面琢磨着皇帝離開的時間,一面打着哈欠,沈采采終于出聲喚了人進來:“清墨。”
很快,清墨便聞聲推門。她瞧着沈采采的臉色,小心的服侍着她換上衣裳,然後輕聲貼在沈采采耳側禀道:“陛下去書房了,臨去前特意吩咐了,說是您要是醒了可以去尋他,一起去挑匹好馬。”
沈采采蹙着眉想了一會兒,很慢的點了點頭,但還是道:“嗯,那還是先用早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