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儀器運行的聲音和老人無意識的呢喃混在一起,時不時有護士的交頭接耳與醫生的細心叮囑。

即便不在病房裏, 站在窗口附近, 方飲都能聞到一股消毒水和空氣清新劑混在一起的氣息。

此刻這味道和香煙混在一起, 暫時被香煙壓住了。有護士及時過來制止白逸南的行為, 白逸南把煙頭擰滅, 看向方飲道:“好嗎?”

方飲整個人一動不動,忽然覺得諷刺。

有人可以多年如一日地做好自己,磨煉出的棱角不是指向外界的劍與矛,是疾風驟雨時的避風港。

也有人可以因為一次不順心,推翻以往所受的好意,甚至由于落差感,而對人産生更強烈的憤怒。

他忽視過前者,幫助過後者, 不但沒好報,還被後者記恨了。

他問:“我拒絕你導致你被別人取笑了, 這賬要算在我頭上?別人要是想找碴, 不管我接不接過那碗馄饨,總歸能找到理由。”

“不接能罵你自作多情,接了能罵你狗腿拍馬屁。”他道,“你總歸會遭人讨厭。”

白逸南不打算和方飲在這裏打辯論賽, 轉身要走:“你如果沒別的事情的話, 我先回公司把積壓的文件處理掉,等會你媽請客吃飯,我晚上沒空加班。”

方飲暗罵了句髒話, 說:“等等!”

白逸南道:“你這心不甘情不願的,讓你吃馄饨,你還不樂意。更惦記潔廁靈?不會再有潔廁靈了,因為那件事差點發展得不可收拾,我被我爸批評了好久。”

方飲反駁:“請我和逼我是兩碼事。”

“我當然是在請你啊。”白逸南一臉自然,“随你來不來,不來的話我正好去把工作解決了,輕輕松松去你媽的應酬局。”

說得風輕雲淡,卻讓方飲聽得咬牙切齒。

方飲這樣的出身若沒意外,夠他張揚肆意一輩子,之前沒養成欺負別人的陋習算是好的,現在和方母斷了關系,性格變得愈加收斂理智,但也不可能讓人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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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了眼病房,破罐子破摔道:“滾吧。”

看着白逸南的背影,他冷冰冰地補充:“我奶奶如果被趕出醫院有個三長兩短,我把靈堂擺你公司門口去。”

白逸南沒想到方飲會這麽說話,被唬住了,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

方飲帶着點狠,字字清晰地說:“我說到做到,勸你別亂來,否則把你家公司門口的廣場掃幹淨點。”

其實白逸南是不信方飲做得出這種事的,覺得方飲驕矜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不要臉面。

可他碰上方飲的視線,他又遲疑了。

這些年他和換了個人一樣,方飲也變了不少。印象裏被衆人簇擁着讨好的少年,不再心浮氣躁地嬉笑,一副沒經過風雨也經不了風雨、生來被偏愛的樣子,此刻他直直地立在走廊中央,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

和那哭哭啼啼猛灌潔廁靈的人不同,他看着問心無愧,也不怕別人無理取鬧,誰也威脅不了他。

這一剎那,白逸南甚至懷疑要是病房裏的人有個萬一,方飲能提刀沖進他辦公室。

白逸南不肯落下風,接話:“我會讓人掃幹淨的,好好等着你。”

他走了幾步,卻聽到身後有手撐在牆壁上的響動,下意識又駐足。回頭看去,方飲臉色慘白地彎下腰,沒撐牆的那只手捂着胃,挪動了兩三步要往護士臺走。

白逸南記得方飲有胃病,就是不知道具體情況怎麽樣。反正嬌氣得很,據說方飲以前是随身帶藥的。

他看方飲這種反應,下意識以為他做戲,畢竟剛才沒發生過什麽能搞壞胃的事情。別說進食了,只是跑了幾步路。

他皺眉:“我可什麽也沒做,你少裝可憐。”

可方飲的模樣不像是裝出來的,痛得像是走不了路。方飲低着頭,緩慢地踉跄着,和過來巡房的護士比畫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疼痛的部位。

随即,他再也支撐不住似的,一邊幹嘔一邊蹲了下去,雙手前撐在地上,幾乎是以狼狽的姿态半跪着。

白逸南一頭霧水地僵在原地,無措于下一步該做什麽動作。

護士跑去護士臺打電話聯系了醫生,見到白逸南要走,立即跑上去,及時地握住白逸南的手腕,不讓他這麽離開。

她道:“麻煩您聯系他的家屬,以及在手術室外等待一下。”

白逸南心說,方母來了看到自己和方飲在一塊,會想些什麽?橫豎想到的絕不會是好事,事實也的确不是好事。

他甚至默默地罵了一句,自己真他媽倒黴,居然會發展成這樣。他計劃沒辦成,反而被方飲害了。

白逸南辯解:“我和他沒什麽關系,不熟。”

護士道:“你有家屬在這層樓養病嗎?”

白逸南搖搖頭,他沒有。

“都來探望他奶奶了,還說不熟!”護士說,“留下,你先把他的基本資料卡給填了。”

白逸南道:“那我也找不到他家屬啊。”

怕什麽來什麽,白逸南不懂自己今天怎麽那麽點背,話音一落,方飲那屏幕碎得四分五裂的手機亮了。

屏幕上是個外貌英俊到有壓迫感的青年,不僅白逸南眼熟,護士也眼熟,之前陸青折陪過方飲來這裏,和她聊過一會天。

而來電顯示是“媽媽”。

護士見白逸南愣神,等不及了,把電話接通,簡單直接地說清楚了現在的情況。

和方母說完這些,她掃了眼白逸南,道:“你叫什麽名字?”

·

胃疼是在和陸青折分手後,方飲就隐隐約約感覺到過的。自己當時吃了藥,立即緩和了不少。

接下來的半個多學期,他過得不算規規矩矩,但也沒胡吃海喝。天氣越來越熱,嘴饞了會吃一根冰棍,或者來一盤燒烤,一個月頂多碰兩次忌口。

在陪奶奶走路走到頭暈耳鳴時,他有即将胃疼的預感,可是被炎熱和煩躁給暫時壓了下去。雖然那處開始翻江倒海地作痛,但他一時沒有在意,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唬住白逸南上面了。

怎麽可能在白家的公司前擺靈堂呢?如果真出了什麽事情,他能不要臉,可也肯定會讓奶奶以體面的方式離開。

他裝模作樣,好在估計吓住了白逸南。白逸南還是不夠了解自己,要是對面的人是陸青折,那絕對不會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在确定白逸南不會輕舉妄動後,他已經疼得幾乎邁不開步子了。

和上次吐血不同,上次來得猛烈,幾乎是幾分鐘內的事情,而這次如海水緩慢上漲,最開始他甚至能克服住不适感,挺直了腰板放狠話。

意識模糊着,方飲差不多是被疼醒的。他倒吸一口涼氣:“嘶……”

他感覺到自己躺在手術室裏,燈光籠罩着他,那熟悉的儀器聲又來了,只不過這回是用在了他身上。

被果斷地用了麻藥,他短暫地清醒了一會,繼而再度陷入昏睡。

手術室外很安靜,唯有護士和醫生偶爾進出。方母面無表情地坐着,不像其餘焦急的家屬,會攔着工作人員問情況,她甚至看了一會財報。

白逸南見方母不說話,他也不搭讪。在外人看來,他表現得還比方母緊張些,然而他并不是為手術室裏的人緊張的。

這種難熬的氣氛使得他坐立難安。過了會,方母道:“我第一次來醫院陪他,不太熟練。”

白逸南很想說一句:“我看出來了,豈止是不熟練,您簡直不像他親人。隔壁一床流産手術都急得哭天喊地了,您這兒氣定神閑,連大氣都不帶喘的。”

可是他不敢,唯有點點頭。

方母說:“和別的父母不同,我對孩子并沒血緣之間的彼此牽挂感。他要走,我讓他走,反正看了也糟心。今天我睡了個午覺,夢到方飲又當着一衆人的面,轟轟烈烈出櫃了,我思來想去實在氣不過,打了通電話過來。”

“還以為他有種繼續挂我電話呢,想不到,竟然還是我來出這手術費。”她道,“造孽。”

白逸南道:“阿姨……”

“你給紀映發一下消息。”方母說,“紀映那邊不來人,你就在這裏待着,一直給他發消息,直到我想見的人來了為止。”

這場手術做了很久,等方飲醒過來也等了很久,久到白逸南去家裏睡了一覺再回來。

方母意外地始終守在病房外面,助理過來和她交代了些事情,她板着臉吩咐了幾句話,接着助理恭恭敬敬地應聲,抱着電腦與白逸南擦肩而過。

與他回家睡覺前的情況有所不同的是,房外多了一個男生,估計下了飛機就趕來了,行李箱擺在身邊,正站在方母的對面。

方母的手裏捏着屏幕碎掉的手機,她摁了一摁電源鍵,淡淡地掃着設置為屏保的照片。

照片上面的那張臉能和對面那人對應起來,也就是曾經在飯店裏遇到的同學。方母冷笑了聲,好像覺得荒謬,把手機丢到自己的鉑金包裏。

她終于見到了想見的人,開口打發道:“你走吧。”

陸青折冷冰冰地看向白逸南,白逸南呆住了,不确定這是不是對自己說的,一時等在原地不敢亂動。

“白逸南,這裏沒你的事了。”她語氣嚴厲得不帶感情。

雖然是在和白逸南說話,可她的視線落在陸青折那裏,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着,并毫不掩飾地抵觸着。

白逸南發自內心地松了一口氣,後背冷汗涔涔。他忐忑地和方母告別,自己心裏有鬼,這時候還在害怕方母猜出自己找方飲的大致來意。

随便猜測下都能有個輪廓,他與方飲不算好友,方飲甚至在飯局上排斥他,不願在他這裏實習。這時方飲已經沒了家裏依附,卻被自己尋上,能有什麽好事?

方母遲遲不說,他不由得安心了點,生出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以為這女人對此并沒那麽敏感。

可在他要離開時,方母問:“我還沒死呢,就算死了,有的事情也不是你可以想、可以做的,你說對不對?”

确實,方飲現在不要方母的錢財,可方母人一走,以她的個性,不會願意把遺産分給外人,所有東西全都是方飲的。

令白逸南倍感難受的不僅是方母的暗示,還有陸青折。

陸青折的眼神有股狠戾藏在裏面,看上去不像是會讓自己就這麽全身而退。八成是方飲正躺在不遠處,動手會吵到方飲休息的緣故,令陸青折生生忍住了。

白逸南幹澀地從嗓子裏擠出一個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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