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最開始,陸青折是和紀映一起來的, 紀映打他電話, 支支吾吾地說方飲的情況不太好。下了飛機趕到這裏, 紀映被方母一個眼神給鎮住了, 識趣地把方飲的随身物品一放, 離開了醫院。

陸青折站着,身旁的行李箱上擺着方飲的背包。他個子高,身形比較瘦小的方母站了起來以後,需要揚起下巴去看他。

“雖然我之前做了點心理準備,來的人不管怎麽樣,都不應該覺得太奇怪。”方母說,“但看到是你的時候,還是驚訝了下。”

在此之前, 她對陸青折的印象不錯。她鮮少有看得入眼的小輩,陸青折成績優異, 言談舉止處處沉穩, 自己曾為方飲與這樣的同學交好感到放心。

現在再細想之前那頓飯,估計在對方看來,是第一次見家長。她變得不僅不放心,還心裏堵得慌。

她說完話, 轉過身看了眼病房裏的方飲。透過門上的那扇窗, 她見到她的兒子戴着呼吸機,還沒有要蘇醒過來的跡象。

陸青折道:“我沒想到會和您在這裏見面。”

“我倒是覺得在意料之中。”方母說,“他沒照顧好自己, 你也沒照顧好他。”

從這出發點繼續往下講,能上升到“你倆果然不合适”,也能輕飄飄一句“下次要注意點”。方母态度輕蔑,顯然屬于前者。

她道:“或者你自以為照顧好他了,他在背地裏和你反着來。”

這正戳眼前情況,方母看陸青折表情變了下,說:“別見怪,他就是這樣的。”

她以為陸青折會詫異到無話可說,可是陸青折淡淡道:“您覺得他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他性格如此,天真到想做什麽就去做,又脆弱得承擔不了後果,養成了習慣性撒謊。”方母答,“我和他在他父親的問題上,吵了那麽多年,對他的了解程度肯定比你高,被他騙過去的次數也絕對比你多。你因他生氣是正常的,我已經被他氣到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起波瀾了……”

她道:“然後他在我一堆老朋友面前出了櫃。”

陸青折道:“他性格有問題?您去問問他的同學,沒人覺得他哪裏不好。您會這麽看待他,是因為他在親近的人面前,根本不敢正确地處理這種事情。難道不是他的監護人更有問題一點?”

“別人有什麽想法,會先商量,商量不行就纏着吵鬧,這些全都行不通的話,最後要麽放棄,要麽撒謊。”陸青折道,“他會和您商量嗎?這麽問沒抓住重點,應該說,您願意和他商量嗎?”

方母說:“我努力糾正過他。”

“如果在他臉上留一巴掌,讓他滾,這算糾正的話,我覺得他長到這麽大還能保持最基本的身心健康,夠厲害了。”陸青折道。

前幾次發現方飲隐瞞自己,陸青折确實是失望的,以至于某段時間裏有些心煩意亂。

在他曾經的想法裏,這種事情應該發生在分手前夕,厭倦了和自己談戀愛的方飲會選擇敷衍了事。比起面對自己,方飲更樂意痛痛快快吃點不該碰的忌口。

後來他發現,事實并不是這樣,方飲還是喜歡他的,只是不懂事。

方飲在這種“估計會惹人生氣并被反對”的事情上,不會商量,也不會纏着吵鬧,他警覺地直接跳到最後一步,放棄或者撒謊。

在養成這種潛意識的行為前,方飲肯定有過很多次的試探,這種試探無一例外有了差到不能更差的下場,讓他習慣了閉嘴。

即便他面對的人不是方母,是陸青折,也是如此。像是挨打挨多了,常常捂着頭,之後不管是誰走近他,都讓他飛快地捂住頭。

“哦,如果你覺得他這樣很好,那我也沒什麽可說的。”方母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陸青折說:“阿姨,我能理解他這樣,和我認可他這樣,是兩碼事。”

方母意識到自己強詞奪理了,可一個小輩在自己面前那麽強勢,這讓她煩悶。

“他會改的,我陪着他改。就算他的觀念和我的有沖突,我也會傾聽他。沒人喜歡藏着掖着,他只是暫時不敢分享。”陸青折道。

方母不以為意地牽了一下嘴角:“真的?”

陸青折說:“您放心。”

方母嗤笑:“我疑惑的是方飲到底會不會改,不是你能不能陪。你放心些什麽?”

陸青折也笑,笑得如同穩操勝券的贏家:“就憑他願意為我出櫃,我該對他有這份底氣。”

醫生和護士進監護室給方飲換藥和檢查,出來時,和他們說病人醒了,但精神狀态欠佳。

醫生神情嚴肅,問了幾句以往的情況,陸青折一一答了。他對方飲的過往病史了解得很清楚,接下來醫生制訂方案也能比較明确。

醫生提醒:“接下來要下決心調養的啊。”

陸青折感謝完醫生,問:“什麽時候可以進去看他?”

醫生看他和方飲這麽熟,又是一臉焦急,心裏有了幾分猜測。他問:“你姓陸?”

陸青折點點頭,醫生道:“進去吧,沒什麽事情的。剛剛他問起你在不在呢。”

得到醫生的同意,陸青折轉頭看向方母。

方母盯着對面行李箱上方飲的背包,神色難得恍惚。她在這裏待了許久,就算坐着椅子,也坐累了,身影看上去有些疲倦,沒再挺直着腰杆,還伸手揉了揉腿。

陸青折忽地記起來,方飲說過自己的媽媽是個能在崗位上再幹十年的女強人,開會時能怼得別人啞口無言。

然而此時此刻,他面前的女人沉默着,可能是被陸青折說得無法挑刺,也可能是因為病情上的一問三不知而自覺難堪。

她在陸青折的手搭在門把手上時,若有所思地說:“我再怎麽挑剔我兒子,也覺得他配得上門當戶對的優秀姑娘。”

“那他配不上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嗎?”陸青折回答。

方母最後一個問題問完了,也得到了對方的答案。她認為陸青折交上了一份幾乎滿分的卷子,與此同時,她連連敗退。

她打開方飲的背包,把那部手機放了進去。她道:“那天在飯局上不歡而散,我說以後當沒他這個兒子。你知不知道?你可能知道了這句,但不知道他是怎麽回我的。”

她深呼吸一口氣,補充:“他說我總讓他滾,這次他真滾了,有多遠滾多遠,滾得開開心心,死也不回來。”

陸青折道:“有些結果,不單單是被我推動的,也不是方飲一時興起。”

要不是方母長期以往的忽視和蠻橫,讓方飲日積月累地意圖逃離,僅靠他的出現,真不至于讓方飲狠心和方母這麽斷絕關系。

他說完,方母沒接話,也不進病房探望,拎着包離開了。

·

陸青折走進病房,本在瞧着藥水吊瓶的方飲便立即挪了視線,目光沒從陸青折身上離開過。

他做了全麻的開腹手術,現在還在吸氧。他戴着面罩,殘留的淤青與他另一邊白皙姣好的面頰對比明顯,十分有沖突感。

陸青折見他一直望着自己,問:“好看嗎?”

方飲輕哼了一下,有氣無力地答:“你誰呀?”

“讓你死也不回去的男的。”陸青折坐在床邊,幫他掖了掖被子。

方飲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過了會,想起自己什麽時候說過了,臉漲得有些紅。他掙紮着又要開口,陸青折阻止了他:“少說點話,我們不急着這一時半會。”

方飲的小拇指動了動,碰在陸青折的手邊。因為方飲的手背上有留置針,所以陸青折不能握住他,只能用手指勾着他的小拇指。

“這次病因比較複雜,幸好有驚無險,沒讓你出大事。”陸青折道,“麻藥勁過了沒有?這次你疼的話,我真不知道給你吹哪兒了。”

方飲眯起眼睛笑,動作輕微且緩慢地搖了下頭,然後陸青折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他把腦袋往陸青折的掌心蹭了下,表示對此滿意。

他道:“哥哥。”

“是不是猜到我給你帶了禮物,不然怎麽一上來就撒嬌?”陸青折借着這個姿勢,梳了梳方飲的頭發。

他沒想到的是,方飲下一句說:“我錯了。”

幾乎是同一瞬間,陸青折就明白方飲想說些什麽。他道:“有什麽事情可以放到以後慢慢說。”

方飲心裏是沒底的,他為此騰出手捏緊了被子的一角,再被陸青折一點點掰開手指。

陸青折道:“我來問你,你點頭或者搖頭,好嗎?”

方飲點點頭,用了一點力氣,抓着陸青折的指尖。

陸青折問:“如果我做了你一向反對的事情,你抓到了蛛絲馬跡,會不會生氣?”

方飲停頓了一會,繼而點點頭,眼神閃動。

“然而我不僅做了,而且瞞着你,你把這些看在眼裏,是不是更加生氣?”

方飲還是點頭,這次反應的時間快了些。他的手縮了下,無意碰到了陸青折右手上常年寫字磨成的繭子,沒再繼續往回縮,他輕輕地摸着那塊較為粗糙的地方。

“瞞着瞞着,後來出了事,讓你着急了很久,你得要被我氣死了吧?”

在方飲不假思索地肯定了這個可能性之後,陸青折道:“這反過來的話,我也會快被你氣死。”

方飲垂下眼簾,在燈光下,面色蒼白憔悴。

最開始他的想法特別簡單,自己實在忍不住嘴饞,偷吃了點忌口,陸青折絕對很在意這種事情,他不讓陸青折知道就好了,各自輕松。

後來不一樣了,他對陸青折不但沒有激情減退,反而更加不可自拔。他變得比之前更壓抑食欲,雖然沒徹底管牢自己,但克制住的次數遠比放縱的多。盡管陸青折不會知道這些,可他依舊在默默努力。

他總是擔心陸青折不要自己,從在陸青折這裏裝模作樣,扮得又乖又好,到自己真的在踏踏實實向這方向改變,全是出于陸青折。

現在方飲清楚了,陸青折是知道的,大概很早就知道自己瞞着他做壞事,騙他騙了好幾次。自己最醜陋不堪的一面,其實被陸青折注視了好久。

“怕什麽?抓我抓得這麽緊。”陸青折道,“我不會走的。”

方飲說:“我是笨蛋。”

隔着一層氧氣罩,方飲生疏地說起愛這種字眼:“笨蛋非常愛你。”

他在手術燈亮起的時候,瞧見醫生倍感棘手的神色,心裏明白自己有醒不過來的可能性。随着意識逐漸模糊,以前沒為此害怕過的他第一次慌了。

常年累月的零碎折磨讓他消極,一度認定自己遲早在某次胃痛時離世,逃過算是運氣好,沒逃過就是身上撒把土,他将其當成随時可以結束的闖關游戲。

然而在這次病發時,他發現自己無法繼續灑脫了,讓他有所記挂的願望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他想賺錢給陸青折花,還想買戒指戴到陸青折的無名指上。他答應好了要白頭到老,想讓陸青折夢想成真。

他最想活蹦亂想地回到陸青折身邊,太疼了,也很害怕,要被抱抱才能好。

剛才他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發自內心地感謝命運能讓他再睜開眼。他為此恍然大悟,覺得自己愛陸青折,他要向陸青折說出一切。

陸青折認真地看着他,道:“我升級了嗎?”

方飲還很虛弱,聲音輕得必須要人仔細聽,才可以聽清楚。他說:“我貪得無厭了。之前單純覺得能牽着你就好,現在盼着能牽到老得牽不動為止。”

他嘀咕:“是不是說得有點晚,你很生氣?那個,也別太生氣了,傷身體……”

拖長了尾調,他繼而說:“我見了也會傷心的。”

“一邊表白一邊認錯,你覺得我能舍得讓你傷心嗎?”陸青折說,“生氣是真的生氣過,半夜氣到睡不着的那種。可你不用提心吊膽,比起你做了錯事,我更在意你把苦惱一個人悶着,死活不和我說。”

方飲猶豫了一下,愁眉苦臉地吸吸鼻子:“我怕你嫌我太壞了。”

這句話實在是一句廢話,陸青折要是嫌自己太壞,哪還會在這裏陪着自己。他往深處想了想,越是琢磨,越是感覺自己融化了。本來整個人因為要坦白而發僵,此刻連心都仿佛軟成了一攤水。

他有種立即擡起胳膊圈住陸青折的沖動,由于全身上下唯有眼睛可以亂動,他看着陸青折,朝人家眨眨眼睛。

“我該說什麽好呢?”陸青折見方飲這副溫柔又飽含歡喜的神态,覺得兩人之間不需要多講了。

方飲“嗯嗯”了兩聲,之前的聲音輕,這時簡直如同蚊子叫:“老、老公說什麽都好。”

面對方飲的開竅,陸青折內心驚喜但沒意外,此刻和天邊降了一道雷把他劈了似的。他倒吸了一口氣,茫然:“啊?”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稱呼,繼續确認一遍。可惜方飲不願意再說了,眼下如果方飲能挪動,他絕對會整個人躲被子裏去,蒙住自己燒起來的臉。

陸青折笑了下,身體微微前傾着,道:“說什麽都好?”

“唔。”方飲應聲。

陸青折竟然頓了下,似乎是難為情,不過渴望暫時蓋住了萌生出的不好意思。他說:“那你再叫兩遍,我沒聽清……”

他蹙了下眉,遺憾:“我真的沒聽清。”

方飲吸着氧氣,居然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好像陸青折也蠻窒息的,得吸一點氧,不然怎麽會耳根發紅成這樣……

他不肯叫,陸青折拿他沒辦法。

陸青折說:“你是蠻壞的。”

方飲眼睛一閉,嘴唇張合了下,難以啓齒地醞釀了會。他果真如陸青折所願,重複了兩遍之前的稱呼。

陸青折道:“唉,方同學是真的壞。”

方飲心說,怎麽還壞啊!

陸青折嘆氣:“戴了個氧氣罩,還搞得讓我特別想吻你。”

這麽感慨着,陸青折站了起來,撥了幾下方飲散落在眉心的頭發。方飲的睫毛顫動,感覺到陸青折離得極近,吐息灑在自己耳旁,撩撥得人從耳根癢到心口。

緊接着,陸青折親了下他的額頭。

病房沒有開燈,天色向晚,角落陷入黑暗。黃昏的光被窗戶切割成矩形,一塊塊投射進來,照在地板上、棉被上和他們身上。

陸青折柔軟的嘴唇離開方飲時,方飲的眉心尚且有溫度。方飲愣了片刻,再聽陸青折湊在他身邊笑了一會,也喊道:“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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