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祝如歌訝異望着他,喃喃說道:“将軍神勇,自是與我等不同。”
黑夜掩了醜将軍一貫狠戾神色。月色朦胧下,祝如歌竟覺得此人輪廓深刻、面色白皙,刀眉如墨、神色凜然,不知不覺還看出了幾分俊逸感覺。
醜将軍機敏,立即察了他注視目光,問:“在看什麽?”
祝如歌生怕刺傷到他,壓低了聲音問道:“将軍為何叫‘醜将軍’?”
醜将軍随意一笑:“這還有為啥,醜呗。”
祝如歌急道:“我方才細細看了将軍,将軍不醜,甚至,還生得頗為俊秀好看。”
醜将軍随手将他頭發一揉,說:“大敵當前,怎的小嘴還和摸了蜜一樣。”
“是真的。”
醜将軍嘆了口氣,輕輕取下左臉一直戴着的小片面具,給祝如歌看了一眼,又立即将面具裝了回去。
祝如歌未曾想過面具之下是如此模樣,問道:“這傷痕如何來的?”
醜将軍嘆然道:“一位故人,親手燙的。”
“燙的?”祝如歌差點喊了出來,醜将軍慌忙比了輕聲手勢。
他抑了抑自己的心情,悄聲問道:“此人為何如此傷你?”
醜将軍搖了搖頭:“不知。”
“此人是将軍仇敵麽?”祝如歌問道。
醜将軍頗為奇怪,問道:“何出此問?”
祝如歌答道:“此人傷了将軍,若是将軍仇敵,便亦是如歌仇敵。”
他跟着醜将軍幾年,受其照拂,自然知恩圖報。醜将軍見他一臉真誠,心中一暖,沖他一笑。
祝如歌也輕輕抿了抿嘴,悄聲說道:“将軍笑了真好看。”
醜将軍悶聲答道:“你方才看了,不好看。”
祝如歌搖了搖頭,說:“一如将軍從未騙我,我也從未騙過将軍。我只覺得,那個印跡不醜,反而瑕不掩瑜。将軍其實……大可不必戴這面具。”
醜将軍頗開心地看了他一眼,說:“小鬼今日怎的,非要逗我開心。”
祝如歌認真說道:“我是說實話。”
醜将軍四下一掃,向着身後士兵做了個手勢,低聲笑道:“走,咱們今天就去開心開心。”
醜将軍确實未欺騙祝如歌。
一隊精兵足矣。
他們這隊精兵進入荊州軍主營的時候,不像醜将軍一貫愛分兵、愛包抄的思路,連分都沒分路子,大大方方地從正門走了進去,好似荊州主公來視察一般。
然而,也的确沒人來阻攔他們。
不是不願阻,而是沒力氣阻。
他們這隊精兵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路上遇着的荊州軍都捂着肚子唉聲嘆氣,見着一隊益州軍大搖大擺進來,俱是又驚又氣,想摸刀卻提不起力氣,沒怎麽辯解掙紮,就被醜将軍帶着的精兵屠了個幹淨。
醜将軍帶着這隊人馬,沒怎麽費力氣就直接搗了敵軍主将帳篷。
進了主帳,醜将軍一聲喝道:“你們主将哪個。”
營中幾位副将見他肩扛長戟,燭光閃爍、照着他滿臉滿身的血痕,竟吓得哆嗦起來。
醜将軍見狀,輕呵一聲,諷道:“膿包。”
“我是主将程政,要殺要剮,你來便是。”沙盤旁坐着一三十歲左右人士,倒是收拾的幹淨、并未蓄須。
醜将軍打量他一番,嗤笑一聲:“您也配名‘政’。”
那人冷笑一聲:“怎的,我避了文王名諱,已叫了十幾年的程故。現下大周都亡了三年了,早已無須再避。”
醜将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的裝扮,說:“偌大個荊州是沒人了麽?還需要守王的衛将軍出來帶兵打仗?”
程政冷笑一聲,反問道:“這與你何幹?”
“當然有關。荊州無将,在下求之不得。”醜将軍諷刺地對他鞠了一躬。之後上前幾步,一把将那程政抓着頭發提起來,拎着就往主帳外走去。
程政被一把拎起,口中仍在叫罵:“狗賊!今日我中了奸人之計、落入你手,是我不幸。待我做了厲鬼,定要日日索你魂魄、擾你安寧,将你折磨致死!”
醜将軍一手撈着他,一邊拖着他從主帳外走去,一邊點頭說道:“你将我罵怕了。我決定,不讓你做鬼了。”
作者有話要說: [1]襄陽郡都尉:荊州為諸侯封地,襄陽郡屬荊州管轄,俗稱荊州“北大門”。郡都尉統管該郡防衛、軍事。
[2]破山刀:原型虎翼刀。上古妖刀,彎刃寒光,三國時期曾出現過,後不知所蹤。金庸《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中屠龍刀原型也為此刀。
**程故起先叫程政,因撞了前朝周天子名諱“政”而改名叫程故,大周亡了、無需避諱之後方才改過來。
☆、如歌
醜将軍回來的時候,合渣已被吃了大半。
他将程政一把丢給身邊的祝如歌,悶悶地對蔔醒說:“你不等我。”
蔔醒裝的頗為委屈:“你回的太晚。”
醜将軍挑了挑眉:“荊州軍建平主營太臭,熏着我了。”
蔔醒立即接道:“熏着了,應當跑快點兒。”
他說的快了,無意間帶出些醜将軍熟悉的北方口音,醜将軍擡頭看了他一眼,說:“你怎的,也是漢中待久了?一股子北方味兒。”
蔔醒立即讪笑道:“那趕緊來建平涮涮。”
祝如歌手中仍提着程政,也不知他是罵累了、還是放棄了掙紮,在祝如歌手中縮成一團。
随着一聲奇怪的聲音,飄來一股惡臭。
祝如歌臉上一紅,慌忙說道:“不是我。”
醜将軍頭都不擡:“我知不是你。如歌,将這人帶出去,鎖遠點兒,臭的慌。”
蔔醒聞着這味兒,撇撇嘴:“藥,下太勁了。”
祝如歌也只覺得這味兒奇臭無比,才發現這味兒是手中的程政身上傳來的,又看兩位将軍正在吃飯,急忙将他拖了出去。
“如歌倒挺乖。”見他手腳利索,幾下就将程政拖出主帳,蔔醒嘆道,“你發現的好苗子。”
醜将軍點點頭:“可不是。”
醜将軍立了建威将軍沒多久,在一場鬥毆中發現的祝如歌。
多數軍中禁止鬥毆,醜将軍那日恰巧路過,沒有立即出言阻止,只當順便看了個熱鬧。
也就是一年約十三四的小娃娃,還帶着一臉的未脫的稚氣,不服輸地纏着另外幾個年紀稍大的士兵打。
另幾個顯然是一夥的,一個将他抱住,另兩個包抄,還有幾個游離、不住地打暗拳。
這小娃娃顯然占了下風,倒是還有一股子倔勁兒在。他手腳并用,暈打一氣,踹着右邊那個、咬了左邊那個,手肘還不斷撞着抱住他的人。
到後來,他居然掙脫開來壓住其中一個暴打,連其餘幾人趁機揍他也不管不顧,一心只想暴揍身下之人。
醜将軍饒有興味看了半天,眼見其中一人從一旁抽了木棍,這才出言制止、重罰了幾人軍杖。
這小娃娃受了軍杖,腰背正是吃痛,旁人都唉聲嘆氣,他只咬着牙噙着淚,卻一句話沒說。
醜将軍多看了幾眼,還覺得這小娃娃有點那位小時候的影子。
他走過去,低頭望着這個跪在地上的小娃娃,目光如炬地望着他,問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他沒有名字。”這人未來得及回答,一旁的人慌忙搶答道,對着醜将軍一臉讨好笑容。小娃娃見他搶答,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醜将軍瞬間沉了面色,吓得搶答之人身子一震,稍稍往後靠了靠。
他低聲問道:“我問你了麽?”
那人不敢再多言語,只低頭看着地面。
“滾。”醜将軍擲地有聲。
那人戳了戳剛剛一夥打這小娃娃的同伴,幾個人也顧不上腰酸屁股痛,連滾帶爬地跑了。
醜将軍這才繼續看着那小娃娃,問道:“問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他這才對着醜将軍恭敬行了一禮,輕聲回道:“回禀将軍,我确實沒有名字。”
醜将軍不解:“你怎的沒有名字?”
這小娃娃輕聲說道:“回禀将軍,我是豫州逃荒來的。豫州兵家必争、常年戰亂,我家裏早已沒了人,我聽聞蜀地豐饒,便一路逃了過來。來了一直街頭流落,碰巧見了征兵告示,想着入軍營還能混口飯吃,這才進了軍營、編入鎮北軍,跟着蔔将軍一道來了漢中。”
醜将軍點了點頭,原來是司徒鏡篡位、北伐漢中時征兵來的。
他轉念一想,問道:“你沒有名字,如何入的兵冊?”
他有條不紊地答道:“将軍有所不知。征兵之人中大字不識幾個的到處都是,只要會畫圈兒就行。我們畫了圈兒,應了征兵,自有上面的大老爺給我們編了一營十一、一營十二這樣的名字。我便是一營十二。”
醜将軍心中一動,真是有緣。那位正是一月十二日生辰。
他看了看這小娃娃帶着些稚氣的白皙臉龐,問道:“你們為何鬥毆?”
小娃娃抹了抹些許淚花,吸了吸鼻子,仍不忘行禮,禮畢才答道:“五分因軍中無聊、五分因我柔弱。所以方才将軍的這頓軍杖,罰的着實有理。”
言畢,他還有些憤恨地捏了拳頭,接着說道:“只是……我只恨……我只恨我不能快些長大!将他們打個服服帖帖。”
醜将軍笑道:“別人幾個人呢,你這樣,可以了。”
這小娃娃似乎并不這麽想,仍伏在地上,頗為低落。
“你擡起頭來。”醜将軍說道。
這小娃娃方才忙着叩頭、行禮、回話,一刻不停,醜将軍還未看太清楚他的臉。這下發話讓他擡頭,此人現在才定定地擡起頭來。
此人手腳偏長,小小年紀已生的身形傾長。臉上雖稚氣未脫,方才一番打鬥還鬧得一臉塵土,但看得出膚色冷白,眉目清秀。他一雙清明眸子直接迎上醜将軍的目光,眼神帶着方才的不服、不忿和倔強。
生的如此清秀,難怪在軍營中被欺侮。醜将軍想到。
眼神像我,眉眼像他。醜将軍心中忽然又冒出了另一個古怪想法。
醜将軍彎腰看着他,說:“你既沒有名字,我便随口給你起一個,如何?”
小娃娃立即叩禮,連聲說道:“謝将軍賜名!”
醜将軍頗有些無奈:“我還沒賜呢。”
小娃娃被他逗笑,臉上終而露出些孩子氣的嬉笑聲色。
醜将軍望着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就叫,祝如歌,如何?”
小娃娃仍跪在地上,輕輕點了點頭,自己又喃喃重複了幾次:“祝如歌,祝如歌。”
祝如歌擡起了頭,不解問道:“将軍,此名何解?”
醜将軍随意打了個哈哈,說道:“亂想的。你別嫌棄。”
祝如歌搖了搖頭,沖醜将軍一笑,說道:“很好聽,謝将軍賞賜。”
醜将軍垂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柔軟溫熱,毛絨絨的,像什麽小動物一般。他語氣中居然帶了一絲柔情,說道:“祝如歌,起來吧。”
祝如歌最後向他行了一禮,這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了起來。
他起身之後,醜将軍才發現,此人方才十三四歲,确實長得極高、已然和自己十六七歲時差不多。看來以後,祝如歌确實會出落的身材挺拔。
醜将軍将他背心一攬,帶着他往自己主帳走去,緩緩說道:“你不是不識字麽,我帶你讀書寫字。年紀還這麽小,不能一個字都不識。”
祝如歌仰頭呆呆地望着這位他以為讀書寫字半點不沾的将軍,喃喃問道:“将軍,您還會寫字啊?”
醜将軍輕笑一聲,問道:“這是什麽問題。将軍我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祝如歌的眸子中全是星光,嘆道:“将軍真厲害!”
醜将軍攬着他,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将軍一點不厲害,下棋從來沒贏過。”
祝如歌不解:“和誰下棋沒贏過?”
醜将軍将他一攬,并未回答。
“那将軍就教我下棋吧。我盡數輸給将軍。”祝如歌輕聲說道。
從此之後,他便常伴醜将軍身側。
其餘士兵都覺得醜将軍勇猛狠戾,只有祝如歌知曉、夜幕降臨之後,那個會教他讀書寫字、琴棋書畫的醜将軍黑風魅,和他在書上讀到的謙謙君子沒什麽兩樣。
蔔醒拿手在醜将軍眼前拼命晃了晃,笑道:“怎麽了,程政一通臭屁還把你熏壞了不成?愣神這麽久。”
醜将軍想起方才的回憶,心中有些淡淡的暖意,說:“沒什麽,就是想起了剛遇見如歌的時候。”
“如歌。”蔔醒拿筷子支着下巴,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他忽然嗤笑一聲,問道:“哎我說,你是不是自戀啊。”
醜将軍毫不避諱:“以前自戀。”
蔔醒挑了挑眉:“我看你現在,程度也不差。”
蔔醒見醜将軍快要吃飽,幫他倒了一盅清酒,斂了嬉笑神色,嚴肅問道:“那個,程政你打算怎麽辦?”
醜将軍皺着眉頭,嘟囔道:“我趕明兒要問問此人的表字,一口一個程政,我聽的煩。”
蔔醒笑道:“醜将軍真是客氣,戰俘還座上賓待遇,還稱表字。”
醜将軍頭也不擡:“彼此彼此。”
蔔醒立即大聲喝道:“驚風。”
莫驚風小跑着進了主帳,惶恐地看了蔔醒一眼,問道:“将軍,何事?”
“你去問問今晚醜将軍抓回來的那個荊州軍主将,表字叫什麽。我們将軍要客氣客氣,稱他表字。”
莫驚風頗為訝異地看了二人一眼。蔔醒見他不動,接着喝道:“快去。”
莫驚風麻溜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氣喘籲籲地回來了,複命道:“禀、禀将軍,此、此人姓程名政,表、表字見賢。”
“見賢?”蔔醒一臉不可思議,“他是該見見賢,最好能順便思思齊。”
一旁醜将軍波瀾不驚地說了一句:“思齊免了,最好能去去味兒。”
蔔醒暗笑一聲,揮了揮手讓莫驚風出去,他壓低聲音問道:“你都給下了什麽,驚風去了一趟問個話,回來都一身味兒。”
醜将軍摸了摸下巴:“讓他們拉上個兩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投毒
蔔醒聞言直拍大腿:“絕啊!醜将軍,你怎麽這麽絕!”
醜将軍連眉毛都懶得擡:“你每次都是‘好絕’,能不能換個詞兒。”
蔔醒哈哈一笑:“遇着你我才詞窮的。以前還真不知道,打仗還有這些招。”
醜将軍蔚然一笑:“打仗不拘什麽招,能贏就是好招。”
蔔醒點點頭:“我有點理解你之前為啥叫人鬼見愁了,這要是我碰上,我也愁。”
醜将軍淡然說:“那還是算了。和我對陣過的益州将領,都死了。”
“啧啧啧,求放過。”蔔醒佯做害怕的樣子,雙臂摟了摟自己。
醜将軍擡頭看了他一眼,說:“你算了。”
“怎麽算了?”
醜将軍波瀾不驚:“人挺有意思。留着喝個酒。”
蔔醒輕笑一聲:“逗。”
醜将軍朝着主帳外的方向努努嘴,說:“去看看那位‘見賢’,那才是真的逗。路上提着他,忍笑忍得我好辛苦。”
蔔醒聞言狂笑一陣,好不容易止住笑聲,他才正色道:“那建平主營,還有活口沒有?”
醜将軍端着酒杯,仔細回想了一下,說:“許是還剩幾個吧。總要報信的。”
蔔醒聞言,低聲說:“狠。”
醜将軍看了他一眼,說道:“我送你幾個詞吧,省的你詞窮。比如‘心狠手辣’、‘慘無人道’、‘喪心病狂’、‘窮兇極惡’。”
蔔醒朝他擺了擺手,說道:“四個字的詞,都削弱了你的狠度。”
醜将軍嘎了一口清酒,說:“謝謝誇獎。”
蔔醒細細思索,皺眉道:“我有二處不解。”
“何處?”
蔔醒邊思索邊說道:“一,你如何保證他們将這河水盡數喝下?二,一般主營內都設有儲水塔,萬一他們并未取河水,而取飲水塔中的水,該當何解?”
醜将軍嘿嘿一笑:“我說早兩日去探查有用吧。”
見蔔醒不解,醜将軍耐心解釋道:“他們主營中确實有儲水塔,但這位見賢将軍大意輕敵,故意将主營紮在河邊,又疏忽這儲水塔。我探查了一番,塔中水量并不多。算了算,只需一兩日便需再汲水。而且,為了雙保險,塔中我也是擱足了量。”
蔔醒點頭,低聲贊道:“妙哉,妙哉。”
“至于如何保證他們将喝水盡數喝下,根本無需保證。”醜将軍笑道,“深溪河、發源自利川,沿途橫貫建平郡、彙入大江。這河,本就是他們的母親河。日日居在這深溪河邊、日日飲這深溪河水。若說是他處遷徙而來的軍隊,恐怕還不好說。本地居民,又有何防備。”
蔔醒插了一句:“也未有人會料、會有投毒這等狠招。”
醜将軍拱手道:“鎮北将軍過獎。拉拉肚子而已,算不得什麽投毒。人,都是我的兵,親手殺的,未有一人是毒死的。”
蔔醒将案一拍,說:“解氣!”
醜将軍滿意點頭:“敢偷襲我大本營上庸,自是該料到這一點。”
蔔醒深覺痛快,給自己和醜将軍俱斟滿一盅酒,嘿嘿一笑:“建平主營被搗,料想荊州軍要休養生息一陣子了。也不知道,接下來是哪個倒黴蛋,要被派過來。”
醜将軍挑了挑眉,說:“此事我已在建平主營留了口信。”
“什麽口信?”
醜将軍嘴角含笑:“換将。”
******
次日。
荊州。
江陵城。
世子池日盛坐于堂上,将軍報恨恨一摔,厲聲道:“益州的建威大将軍,這是個什麽卑鄙小人!”
荊州相梅和察彎腰緩緩将軍報撿起,他已年邁,光是彎腰撿個軍報,都花費了不少時間。
他已年邁。
——益州建威将軍黑風魅投毒于深溪河,兵将俱中奸人之計,建平主營血屠。衛将軍程見賢被活捉至敵軍利川主營。
短短不到五十個字,看的荊州梅相心力交瘁、難以置信。
“這……兩軍交戰,向來……不污水源、不投毒。”梅相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懂此人為何毫無禮義廉恥、章法套路。順流投毒,不說軍官将士、沿途的百姓也是有可能中招的。
山河先生雖未親眼見到軍報,但看二人反應已經猜的七七八八,他輕輕展扇,說:“無需什麽劇毒,只需限制行動、失了力氣即可。”
中護軍喬匡正聞言掃了他一眼,問:“我聽先生言下之意,還有些為這建威将軍開解的意思?”
山河先生将扇一收,背于身後,漠然說:“喬将軍誤會。”
喬匡正沉了沉心情,方才說道:“有什麽誤會。兩軍交戰、不污水源,古來皆是如此。此舉實在不仁不義。自前朝常歌開了個頭,竟将無數武将都教歪了。兵法陣法不習,都想些歪門法子。”
山河先生眉尖動了動,瞬間面如冰霜。
世子池日盛不耐煩道:“管他什麽歪門法子正路法子,建平大營被屠、程見賢被生擒已是事實,現下難的,是需想想如何補救。”
梅相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建平不可失……建平一失,即可直搗夷陵,夷陵淪陷,經水路至江陵,不需一日。”
梅相沒接着說下去。
現下站在廟堂上的人,心中都清清楚楚,一旦益州軍借着水路、直下江陵會是什麽後果。
到那時,且不說定荊州的宏圖大業,怕是整個荊州都要跟着益州改姓劉。
世子池日盛一臉嚴肅,冷聲道:“先生可有高見?”
池日盛毫不掩蓋臉上的輕蔑厭惡神色,直接望着山河先生,頗有些不耐心地敲着椅子旁的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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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荊州,在衆諸侯藩王之中氣勢最盛。
荊州主公池建業,左有大司馬司徒信、右有丞相梅和察,司徒信平南郡、定衡陽、收長沙,一統荊州。梅和察督廉政、舉賢才、策變法,安定朝政。
荊州主公池建業那時望着“荊”字旗,仿佛大楚逐鹿中原之勢再臨。
但是,一切都在大周動亂那日改變了。
那日,司徒信聽聞其胞弟司徒鏡奪位篡權,勒馬北上,便再也沒有回到這個他魂牽夢繞、灑遍熱血幾十年的荊州。
許久之後,已稱了魏王的司徒鏡抱了他的骨灰,遍灑大江。
荊州大司馬司徒信死了。
一直以來對荊州俯首稱臣的豫州、衡陽、長沙,紛紛動亂,荊州相梅和察連日焦慮,幾乎一夜白頭。
荊州,再無良将。
池建業一心求仙,希望能借經卷得道、再不理塵蕪俗事。
他已忘卻了曾經的“荊”字旗,忘卻了司徒浩志灑滿大江的飛灰,忘卻了大楚逐鹿中原的夢。
他忘記此前為何要叫做“建業”,更忘記為何為世子取表字“日盛”。
直到幾個月之前。
一直沉迷丹藥無心政事的荊州主公池建業起了個大早,直奔玄妙觀要求釋夢。
他分別找了幾個不同的大師來釋夢,所得解釋居然驚人一致。
——池主公所夢神鳥入懷,此乃我輔佐我荊州一統天下之人出現之征!
池主公呆呆想了半日,即使此乃祥瑞吉兆,可此人何處去尋?
他思來想去,苦于無解,在江陵城後花園悶坐着釣魚,竟見到魚塘中各式魚兒浮起,擺成兩個大字——
“睿鳳”。
池主公驚地魚竿都丢了,急忙找了梅相來議事。
梅相覺得此事頗為蹊跷,建議徹查之後再行商定。池主公勃然大怒,直斥梅相這是要斷送荊州國運、放棄一統天下、重複楚國之耀的機會。
何況,玄妙觀絕不入世的幾位道長們,如何會欺騙一片誠心、日日修仙服丹的池主公。
更何況,池主公特意找了不同的道長釋夢,相互之間并未給予串通時間。
而且,幾位道長也無法預知後花園出此祥瑞。
此二吉兆合一,定是扭轉荊州乾坤之人來臨了。
神鳥入懷,定是天定之人!是三清見我每日憂思,派下凡來解救我的人!說不定……會是大司馬泉下有知,助我荊州再臨中原。
池主公這麽想着,思緒似乎借着這位睿鳳神鳥,乘風而起,他甚至想到了靈均、想到了孫叔敖、想到了乘風一日萬裏的大鵬。
池主公篤定堅持,梅相只好四處打聽,這才探聽到,确有一隐世睿鳳,此人據稱文韬武略,有經國治世之才。
但此人脾氣古怪,隐居桃源,紅塵之事,一概不管。
梅相一訪二訪,俱未見到此人。
池主公急的直找玄妙觀道長掐算,這才得以窺探天機:此經世之才,需梅相世子同訪、為其牽牛馭馬,誠心邀請,方可出山。
荊州世子池日盛知曉此事之後,勃然大怒。他長這麽大,連公父的馬都未曾牽過。這山河先生算個什麽東西,還要他堂堂荊州世子來馭馬?
世子說死不願。池主公苦苦相逼,世子這才不情不願來了桃源。
玄妙觀的道長真的神機妙算。
此次梅相和世子正巧撞上先生下山。
一見這山河先生一副文弱書生樣子,世子在心中嗤笑了他無數次。
手無縛雞之力,談什麽家國天下、經世治國,怕是在家繡花更合适。這是世子對他的初次評價。
梅相則恭敬有禮,直言來意,并許諾拜山河先生為太常,允許佩劍上堂議政。
山河先生頗不情願,梅相幾番誠懇說服,他方才勉強答應。
世子為其馭馬,一直到了江陵城。
江陵城百姓俱是啧啧稱奇,好奇這山河先生究竟是個什麽人物,竟能讓荊州世子為其馭馬。
至江陵城宮城。
廟堂之上,這位山河先生口若懸河,大談定荊州,上道謀略、中道外交、破軍次之、攻城最末。
此番高談闊論之後,世子對他的蔑視之情更直接溢于言表,只覺得此人毫無武略,只會紙上空談兵。
梅相似乎并不這麽想。
他細細思索此人所言,覺得極有道理。何況荊州雖看起來幅員遼闊,實際上武陵郡多荒山,零陵郡、桂陽郡連語言都不通。所以實質上是空有一遼闊封地,說到底,且不說天府之國益州,連重商的交州都比之不如,更不談富庶之地吳國了。
聽這位山河先生一番話之後,梅相起先對這“神鳥入懷”之事的疑心,已消了八分。此人文韬武略,着實了得,确為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
一番合計之後,梅相力排衆議,開始按照山河先生所述,遠交近攻、大軍渡江。同時,取道武陵、南遏衡陽,先定荊州。
此番計策,重中之重在巴東、建平一帶。
雖看起來計策毫不牽涉建平,但由于包抄路線正過建平,若是益州自巴東四下騷擾,辎重糧草運輸俱是問題。山河先生胸有成竹,自告出使益州。
出使後。
眼見山河先生被益州軟禁,池主公正在感嘆天妒英才,卻聽到夏天羅将軍大破上庸、坐收漁翁之利的消息。
與之同時送來的,還有益州世子的和談表。
上庸換山河先生。梅相覺得值。
此番調兵定衡陽、出使說益州,荊州興楚……有望。
☆、換将
荊州世子池日盛一臉輕蔑逼問山河先生,等着他的“宏才大略”。
梅相見他無禮,将臉一沉,斥道:“日盛,不許對先生無禮。”
山河先生一臉漠然,說:“無妨。”
他沉吟片刻,輕聲說道:“這實不難。”
梅相急切問道:“先生作何見解?”
山河先生翩然展扇,淡笑道:“信忠将軍按計劃借武陵遏衡陽,建平換将即可。”
世子池日盛挑了挑眉,問:“我當然知道換将即可。只是,現下的問題在于,換誰?”
山河先生将手一拱,言道:“世子若擔憂朝中無将,山河願效犬馬之勞。”
此句正中世子下懷。他正想找個什麽借口,把這位山河先生派到他處去。只要不在江陵城晃來晃去,哪裏都可以。
何況這建平郡顯然來了一位邪門兒的建威将軍,正适合這位書生去送死。
世子頗為滿意,剛欲點頭,只聽門外傳來一聲“軍報!”
喬匡正速速至殿外接了軍報,呈予世子。
世子邊看邊将眉毛擰在了一起,他将軍報緩緩地卷了起來,幽幽說道:“先生同敵軍的那位‘建威将軍’可真是有緣的很哪。”
山河先生面色不惑,問:“此話怎講?”
太子冷笑一聲,說:“方才來的軍報,這位建威将軍,要以一換一,指名,由你來換那見賢将軍。”
山河先生沉吟,若有所思。
太子将案一拍,怒喝道:“大膽!你竟然私自通敵!”
山河先生朗聲一笑:“世子明察。我若通敵,當日益州被擒,直接不回便是,何須如此拐彎抹角。”
“那這軍報和你請纓不謀而合,何解?”池日盛直盯着山河先生,生怕錯過他的任何表情。
山河先生輕笑:“這位建威将軍,我見過的。”
“何處見過?”太子擰眉逼問道。
“之前益州被軟禁,這位建威将軍半夜來刺殺我,被我察覺。之後,上庸被荊州軍坐享其成,許是将這仇,記在我頭上了。”
太子揚了揚眉毛:“堂堂一介将軍,殺你還需暗刺?”
山河先生泰然處之:“兩國即使交戰,亦不殺使臣。我想,益州是不想留口實。故而,在我察覺之後,他們也并未繼續滅口,反而将我縱了回來。”
梅相此時拱手道:“世子,山河先生出使益州,恩威并施,鋒芒過露。想來益州應是觀其治世之才,不願放虎歸山,這才将先生軟禁起來。還望世子三思,不要冤了賢才。”
世子冷笑:“我不是祝政,真是良才,我會善待。”
山河先生面色沉靜,似乎完全不為所動。
“好了,既是巧合而已。你與這建威将軍,又如此有緣,我便允了你的請纓,撥你十萬大軍,去守那建平郡。”
山河先生緩緩搖了搖頭。
太子見狀面色一沉:“怎麽,你怕了,要反悔麽?”
“非也。”山河先生平靜說道,“信忠将軍急需兵馬,建平小役、守住即可。我只需三萬兵馬。”
“三萬?”池日盛先是一驚,而後笑道:“先生莫要說笑。建平郡常備軍即有五萬以上。”
梅相聞言也頗為焦急,直言道:“信忠英勇,先生無需擔心。倒是這建威将軍招數毫無章法,又不拘仁義束縛,先生還需謹慎。”
山河先生漠然道:“三萬。不必再多了。”
“好。”池日盛直接拍案,“就撥你三萬。”
山河先生拱手領命,毫不在意一旁梅相的心驚憂慮。
世子頗為滿意地笑了。
此番換将真是正中他下懷。既能讓哪兒看哪兒讨人厭的山河先生離開江陵城,還能将世子心腹見賢将軍換回來。
一箭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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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屠荊州軍大營之後,醜将軍暗中将大軍分撥,一波由孟定山将軍帶着,做輕裝打扮往建平南部山壑之間。
蔔醒親自挑選了一部分循規蹈矩、知曉利害的軍士開赴建平城。臨行前,蔔醒三令五申:不可擾民、不可欺民、不可傷民,違者當即軍法處置。
待上面兩部分軍士離了主營之後,醜将軍這才暗中找了為人沉着多謀的張知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