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将軍,撥了三萬軍士往巴東去了。

這批巴東軍士,醜将軍特意交代了兩條規定:匿于樹林之間、趕夜路行軍,而且不可着戎裝。

幾下分撥出去,主營留守人數不到此前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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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郊外。

常歌和蔔醒二人窩在一片樹林樹枝上,借着枝桠匿了身影。他倆鄰樹而坐,俱凝望着樹林不遠處的一片高地。

這位荊州軍的新将領來了之後,帶了一群工兵,幹淨利落地将之前主營拾掇光了。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燒了。

那儲水塔,自然是被燒了個幹幹淨淨。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二把火,就是搬營。

新将領、新增援來了,荊州軍确是士氣大振,就連紮營也快了幾分,還不出半日,早已有模有樣了。

益州軍蔔醒的營地紮在了利川,扼住了上游水源,再往上游紮營就到益州管轄的巴東境內了。這新将領沒得選,只好在中下游紮營。

但他棄了此前依山傍水的方案,只選了一片地勢略高的凸形高地,紮了偌大一個主營。四周無山無水,不倚靠山勢、也不倚靠水源。

新立的儲水塔有二,特意撥了專人定時汲水。除了汲水兵之外,也再無人之溪水邊肆意飲水——不過,自從上次投痢疾藥、從而血屠建平主營之後,料荊州軍對這溪水也有了陰影。

不僅如此,這位新将領還排了班、由專人試水。營地吃着一塔水,另一塔則由試水的人先行吃了,一兩日無事方才換塔使用。

他二人在此處貓了大半日,摸了這麽些信息,蔔醒低聲說:“這位新将領,很謹慎。”

常歌平靜說:“這位新将,你也認得的。”

蔔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自己何時認識荊州軍将領。

常歌輕笑:“這新将領,就是之前出使益州的那位山河先生。”

蔔醒立即恍然大悟,轉念卻問:“此人看着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撥了他來領兵打仗?”

常歌朝着荊州主營方向遞了眼神:“你看看他這布置,像是紙上空談兵的人麽。”

蔔醒又仔細打量了一番荊州新營地,布置缜密、輪次有序,所有将士分隊分組,皆是忙碌狀态。這才開口說:“此人運籌帷幄,果然放虎歸山了。”

常歌低聲說道:“蔔将軍不正嫌棄魏軍小魚小蝦沒意思,現在來了個大魚,您還滿意麽。”

聽他說道“大魚”,蔔醒大略掃了一眼這營地大小,盤算過後,低聲說:“看這營地規模,少說也有八萬人。”

常歌不以為然:“荊州現在,哪兒還有八萬人供你調遣。”

蔔醒皺皺眉頭:“荊州軍現在除了襄陽、夏郡、衡陽主戰場這三處,也再無其他用兵之處。零陵、桂陽、滇南雖然表稱屬荊州,但語言、文化皆有不同,多有不忿。荊州主公一心求道,也懶得管這些閑事,幾乎均并未駐軍。”

常歌低頭一笑:“你漏算了武陵。”

蔔醒眉心一動,說:“你的意思是,衡陽非主力,而是分了二至三處,一齊發力。”

常歌說:“若是我,我會以此布局。”

蔔醒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緩緩道:“所以建平一處,居然牽動了武陵、衡陽、夷陵三處。”

常歌笑道:“鎮北将軍機智過人。”

“既是如此,建平更應駐守重兵。”蔔醒思索道。

常歌搖了搖頭:“武陵、衡陽才是硬仗。建平只需守住、拖延即可,并不需要多少人。”

蔔醒立即領悟了他的意思:“所以,這軍營是障眼法,為迷惑我們?”

常歌扯了扯嘴角一笑,說:“是障眼法。但不是障我們。”

蔔醒望着主營內分好班次、各司其職、來來往往的兵士,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實際上,他的兵士極少。但為穩定軍心,特意編了班次,四散出去,營造出人數很多、各司其職、各處駐紮的現象。”

常歌鼓掌道:“蔔将軍聰明過人。”

蔔醒搖了搖頭:“建平戰略上十分重要,對手還是你這個黑風魅,此人居然帶這麽點人。要麽輕敵,要麽和你一樣,是個瘋子。”

常歌笑道:“蔔将軍覺得是哪個呢?”

蔔醒望他一笑:“瘋子。”

常歌短笑一聲,說:“和瘋子對陣,過瘾麽?”

蔔醒低頭玩味了一番,緩緩說道:“這要看此人,到底有多瘋。”

常歌輕聲笑道:“今晚我将他給你擒來,看看有多瘋。”

是夜。

蔔醒一臉古怪地看着這建平新營地,愈發不懂這個新将領山河先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無值守、無設防,甚至連瞭望兵都沒有。

營地裏只有幾隊白天幹活的工兵,現下放了飯,酒足飯飽圍坐在一起吹噓。

原本醜将軍說晚上要帶一隊輕騎直攻主營之時,他還頗為懷疑此計是否能成。現下看這軍營內的樣子,已有了七八分把握。

只是,蔔醒心中莫名惴惴不安,總覺得此事并沒有那麽簡單。

醜将軍這邊倒是簡單的多。

他帶着一隊輕騎兵分兩路,一路直絞工兵,另一路直沖将軍主帳。

醜将軍的馬蹄聲迫近之時,山河先生居然親手掀了帳篷,拉開主帳大門,歡迎道:“來得這麽急,駐紮首夜都不讓過了。”

醜将軍馭了黑鬃駿馬,坐在馬背上朗聲道:“山河先生,您這又是唱的哪出?空城計?”

山河先生對着他伸出雙手,說:“請将軍擒。”

醜将軍一笑:“先生真是有膽有謀,什麽都敢。”

☆、一擒

随着醜将軍而來的輕騎兵,一應微微睜大了眼睛,沒想到,還有這種敵方主将主動伸手要求被擒的套路。

醜将軍倒是頗為坦然,輕馭駿馬,直朝着山河先生去了。

黑鬃駿馬毫不猶豫,踏塵直奔山河先生而去。四周輕騎兵均以為這位山河先生要被駿馬前蹄生生踹倒、有些不忍直視。

山河先生倒是鎮定自若,不閃不避。

在近到馬的噴息都能撫動山河先生發絲的一剎那,醜将軍猛然将缰繩一勒,那馬在空中立起了上身、嘶鳴一聲,停了前蹄。

醜将軍信手将站在一旁的山河先生一抄,直接丢在自己馬背上。

“歸!”他召了仍在處理工兵的輕騎兵,率先騎出了建平新主營。

群馬跟上,馬蹄破開建平濕涼的夜霧,踐起一片潤潤的夜風。

山路颠簸。

一群快馬前方,一黑鬃駿馬單騎領先、一騎絕塵。

此馬真為寶駿!

同載二人,這馬不喘不籲,四蹄有條不紊、快如黑色閃電。

一黑衣青年騎着這黑鬃寶駿,夜風将他的衣袂青絲盡數揚起。他的身前還橫置着一白衣男子,書生打扮。

看起來,這書生待遇極其不好,被這黑衣青年臉朝下按着伏在馬背上。山路颠簸,這個姿勢橫伏馬背,應是極不舒服。

夜色掩了兩人神情。

黑衣青年壓低了聲音,在疾馳的快馬上問着橫伏馬背之人:“祝政,廟堂坐多了,騎馬的滋味可還記得。”

祝政趁他發問,回手一把奪了缰繩,猛地将馬一馭。

這馬陡然受驚,險失前蹄。

駿馬在原地懸停些許,不慎,将二人均甩落在地。

祝政本就伏姿,就勢一滾,率先站起。他面容依舊清冷、波瀾不驚,說:“将軍馬術退步了。”

常歌方才在馬背上坐的端正,陡然一摔、直讓他脊背盆骨都粉碎般吃疼。他咬牙忍痛站起了身,整了整身姿,這才回敬道:“彼此彼此。先生也摔了。”

祝政低頭,淡然說道:“将軍不會騎馬,先生可以教你。”

常歌嗤笑一聲,不稀罕回答。

祝政見他不答,伸手便提常歌後頸衣物,常歌見他手臂伸來,張口便咬。

這一口常歌是下了十等十的力氣深咬,只求一擊讓其松手。

未曾想到,這一口,祝政不閃不躲、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就這麽被咬着、信手抓了常歌向馬背上一送。常歌被他陡然掄起,這才下意識松了口。

祝政一步登上馬镫,坐在常歌身後,怒甩了缰繩。

這寶駿經了方才一番驚吓,陡然缰繩被抓,驚得直往前沖去。

常歌被祝政環抱着坐在前側,依舊極不老實,下力撞着祝政,還左右肘擊換着夾擊。

“別亂動。”祝政雙手抓着缰繩,并不理會他,只低低警告道。

“先生昏了吧,只還以為自己是大周的王。”常歌立即回了一句,努力和祝政較勁,想把他從馬背上推下去。

祝政見狀,右手單手牽住缰繩,左手臂将他整個死死箍住,控住常歌整個動作,低聲說:“再摔一次,都不好受。”

常歌霎時動作被祝政牢牢制住,極其不忿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口中不饒人:“先生真謙謙君子,溫柔知禮。”

祝政波瀾不驚:“我問過了。‘将軍不會騎馬,先生可以教你’。”

常歌不服:“先生見多識廣,可曾見過不會騎馬的将軍?”

見他仍多有不平,祝政的胳膊上加了力道,将常歌牢牢固在自己懷中,語氣平淡地回了一句:“方才見了一個。”

常歌掙了幾掙,見祝政力氣極大,實在掙脫不開,終而放棄。他窩在祝政懷中,似覺得有些屈辱,又覺得有些失落。

他思來想去只覺得煩悶異常,說:“這到底是是我擒你還是你擒我啊?”

祝政在他身後泛起一個微不可查的笑容:“你說呢。”

二人共騎的身姿,掠過一片婆娑樹影,劃開了建平初夏的涼風。

一路疾馳。

常歌在路上安靜了一兩個時辰,見着營火漸近,又開始煩躁起來。

黑鬃駿馬帶着二人掠過最後一片夜林之時,祝政終于馭了缰繩,這馬随之陡然懸停、而後轉了小步慢踱。

常歌挑釁道:“怎麽,前面就是利川主營,先生大可奔馳騎入,彰顯彰顯您的禮儀風度。”

“如你所願。”這馬本已近停下,只在道上慢慢走着,祝政聽他挑釁,突然夾馬,這馬驚地直朝樹林出口馳去。

常歌見這馬即将奔馳出林,直面大營,不說他人,至少瞭望兵是會立即察覺的,他轉頭怒道:“祝政!你瘋了!”

祝政仍死死固住他的上身,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稱‘吾王’。”

常歌短促地冷笑一下,說:“吾王早已死了。”

祝政仍帶着這馬疾馳着,箍着常歌的左手臂上加了力道,平靜地說出兩個字:“大膽。”

常歌眼見這馬還有不遠就要出樹林,急促地笑了一聲,說:“先生還未見過真正的大膽。”

言畢,他迅速将身子一低,從祝政握着缰繩的右臂下方空隙鑽出,直接跳馬。

祝政見他身勢不對,神色一變,立即松了缰繩跟着躍了出去。

二人被馬匹疾馳的力量帶着,甩出很遠,又撞上了林邊樹木。一陣天旋地轉的混亂之後,常歌才從巨大的痛楚中回神。

他仰躺在地上,一旁的祝政還未醒,呈着護着他的姿勢,半個背依舊撞在樹幹上。

常歌只感到肺部腔音湧動,咯地咳出一口鮮血出來。他簡單地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好在還沒斷,不是什麽大事。

鬼使神差,不知是怎麽想的,常歌又伸手摸了摸還在迷糊中的祝政的胸腔骨骼,這才放下心來。

“将軍好癖好。”祝政的聲音傳來。

方才常歌急着查看他是否傷到骨頭,并未留神祝政神色,誰料他已然悠悠轉醒,現下正望着常歌,眼神讀不出來什麽情緒。

常歌見他醒來,将手一抽,回敬道:“彼此彼此。”

祝政神色一沉:“驟然跳馬,若被馬蹄踩到,即是大傷。你可能一輩子不能再習武了。”

常歌冷聲說:“旁人關心傷勢,先生關心習武,別出心裁。”

祝政左邊眉尖微微抽動了一下,常歌見狀神色輕微一動。

祝政迅速斂了表情,漠然站了起來。

常歌見他看似無虞,直接頭也不回地走過他,翻身騎上了在林外靜默吃草的黑鬃駿馬。

祝政隐隐捂着胸口跟在後方,沖着常歌背影說:“将軍多忘事,連帶了個戰俘都忘了,要獨身回營了。”

見他即将回頭,祝政收了捂着胸口的右手,又恢複了凜然身姿。

常歌回頭,将他細細打量一番,說:“哪裏有個戰俘?是方才擒我那位麽。”

祝政正色道:“戰敗不拘形式,俘了便是俘了。”

常歌扯了扯嘴角,揚了揚手中的缰繩,說:“戰俘就要有戰俘的樣子,來為将軍馭馬。”

祝政默然,上前幾步便接了缰繩,牽着常歌的黑鬃駿馬向營地走着。

常歌頗為滿意地看着這位看起來“不可一世”的、曾經的周天子行在馬前,輕輕牽着自己駿馬的缰繩。

他伏在馬背上,離祝政稍微近了一些,低聲道:“想不到堂堂周天子,馭馬本事也十分了得。”

祝政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同月色一般冰冷:“你竟覺得,要我為你馭馬是羞辱麽。”

常歌眼含冷笑:“不是麽。”

祝政頭也不回:“是麽。”

常歌頗為開心:“至主營一看便知。”

祝政低聲道:“和他人看不看,有關麽。”

常歌望了一眼他的白衣背影,經過方才一番波折,半束的青絲也有些亂了、霜白衣衫也沾上了建平的塵、利川的葉。

初夏一輪冷月将他背影照的更為清冷漠然,難以讀懂。

未曾走幾步,便聽到瞭望兵洪亮的聲音響徹主營:“報——建威将軍回營了——”

山河先生牽着醜将軍的坐騎,直将他送至将軍主帳門口。

将士俱是驚奇,一來不知此馭馬者是誰、二來見此人一介書生樣子入了兵營毫無懼色、三來發現建威将軍下了馬,這馭馬者居然是座上賓待遇。

将軍主帳。

主帳中現下只有二人,一位被抓來的白面書生端坐在木幾旁,而常歌則斜坐在眼前的沙盤邊沿上細細打量,手中端着一份炕山洋芋。

這山洋芋給足了調料、又加足了大紅,出鍋之後還細細撒上一層芝麻,切成了一口大小,簡直滿口脆香。

常歌一口一個,吃的正歡。

他審視完整個沙盤,胸有成竹地坐到了一旁的木幾旁,将手中的山洋芋放在桌上,一時未經細想,脫口而出:“祝政,吃麽?”

祝政見他在人多耳雜的主帳仍這般不注意,皺了皺眉。

常歌見他在益州軍營還在意此等細枝末節,只好改口喚道:“先生嘗嘗罷,利川的炕山洋芋,好吃得很。”

祝政不為所動,蔔醒卻掀了門簾鑽了進來。他見着木幾旁的人,先是一愣,而後笑道:“這不是荊州的山河先生麽。怎麽親自來我軍營吃這炕山洋芋了。”

☆、怎敢

醜将軍撇撇嘴:“先生不稀得吃呢。”

蔔醒将頭盔挂至一旁,邊往木幾走來,邊借着此前投毒事件揶揄說:“是了,我看先生紮營地遠水源,許是渴了、想喝深溪水,就不愛吃這些幹的辣的。”

醜将軍見蔔醒坐下,将這盤炕洋芋朝着蔔醒方向推了推,說:“滿鍋爆香,已布好各式香料,好吃的很。”

蔔醒接了洋芋就以木簽紮着嘗了一個,贊道:“建威将軍所薦,着實不錯。”

醜将軍一笑:“好吃,趕明兒給咱們收桃子的兄弟們也送些去。”

蔔醒頭也不擡:“何必等明兒,要不就今兒。”

醜将軍:“今兒都不在,還是明兒吧,炕山洋芋,也是要講時候。”

山河先生聽着這二人打着啞謎,裝作聽不懂的樣子,一語未發。

醜将軍見蔔醒風卷殘雲,将剩餘的炕山洋芋吃的只剩一兩個,說:“路上是餓昏了麽,回的晚了、還吃得多。”

蔔醒滿眼都是爆香山洋芋,随口說道:“哪裏。路上看人騎馬,好好的摔了一跤,滾的滿地都是,看癡了,這才回遲了。”

山河先生裝作沒有聽懂,輕聲嘆道:“怎的還有人馬都不會騎。”

蔔醒細細看了他一眼,這才開口說:“可不是。許是要人再教教。”

“驚風!”醜将軍忽而一拍桌子,喚道。

莫驚風一臉驚奇地從帳外探了個頭進來,問:“建威将軍……您?找我?”

醜将軍有祝如歌随侍在側,向來是甚少找他的。現下祝如歌還在主帳外候着,近來也并未惹得醜将軍不開心,不知為何卻不找如歌、忽然喚了他。

醜将軍一臉理所當然:“驚風,這屋裏有耳朵,你把這耳朵帶出去。”

莫驚風滿臉驚愕地望着醜将軍,心下迅速思索他這番話是何意思。

見莫驚風一臉愕然,蔔醒嘆了口氣:“還是不如你那位機靈。”

醜将軍笑道:“鎮北将軍直來直往,驚風聽不懂彎管子話。”

祝如歌方才一直在主帳外候着,聽了這一番話,悄悄扯了扯驚風的衣襟,輕聲說道:“請山河先生出去。”

莫驚風這才明白過來二人這番話的含義,急忙掀了帳簾走了進來,對山河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

走了兩步,莫驚風回頭問:“請問兩位将軍,此戰俘應安置何處?”

醜将軍一笑,說:“外頭牢籠風吹的涼,別驚着先生。”

蔔醒點頭:“帶到建威将軍帳中,晚上細細審。”

莫驚風得了令,這才引着山河先生出了主帳。

山河先生走出帳外,一眼便看到了帳外個子高高、白皙清瘦的祝如歌。他細細看了祝如歌一眼,這才跟着莫驚風往醜将軍帳中走去。

蔔醒直盯着莫驚風和山河先生走出老遠,這才壓低聲音說:“衡陽七七八八,就差一口氣兒了。武陵的援軍一到,估計就差不多了。”

醜将軍挑了挑眉毛:“那武陵有動靜兒麽?”

蔔醒嘿嘿一笑:“山嶺上猴子多,鬧得慌。只可惜缺些好桃子。”

醜将軍說:“桃子馬上就要自建平運到了。”

蔔醒壓低聲音:“我問你,你此番究竟是何目的?只騷擾一番,還是要掐了桃車、阻了衡陽之事。”

醜将軍低垂着眼睛,怪笑道:“找找樂子。”

蔔醒見他沒個正形,擺擺手說道:“桃車到了,衡陽就阻不了了。”

醜将軍不以為然:“好戲剛剛開始,怎麽能讓睿鳳折在桃車。”

蔔醒正色說:“衡陽一定,荊州北片大局既定。世子坐不住。”

醜将軍平靜道:“豫州、魏國、吳王,哪個都比世子坐不住。”

蔔醒悠悠說道:“吳王自然坐不住,早已遣了使臣來了。”

醜将軍問:“使臣見的是世子還是主公。”

“自然是世子。”

醜将軍摸了摸下巴:“看來此番,有人替我們出惡氣,咱們這邊,就怎麽開心怎麽來。”

蔔醒點點頭:“今晚看的開心。”

“明後日滿盤炕洋芋,看的開心、吃的更開心。”醜将軍看蔔醒許久未動,将最後一個炕山洋芋以木簽插起,吃了下去。

“建平那隊,明日上午即要到建平城了。”蔔醒提醒道。

醜将軍問:“你想挪窩?”

蔔醒右手在空氣中抓了抓:“不是我想,世子覺得,夷陵探囊取物。”

醜将軍搖了搖頭:“圖南不知,你我皆知,沒那麽容易。建平城建在河流之上,水路入城,根本防不住。”

蔔醒點了點頭:“我知。這次建平城人馬不多,後城門留了後路,見勢不妙便溜。”

醜将軍輕笑一聲:“那便挪吧,此處我讓定山回來守着。”

蔔醒笑道:“你怎的,真轉性了?不問問我此番魏國上什麽點心?”

“什麽點心?”

蔔醒神秘一笑:“新野板面、襄陽寬面,你愛吃哪個?”

醜将軍說:“那我還是先喝了這建平油茶湯。”

醜将軍回自己主帳的時候,破天荒地沒帶祝如歌。

祝如歌頗有些奇怪,平日裏晚上他定是要教他讀書寫字的。

“今天不用,放一天假。”醜将軍拍拍他的背,“早點休息。”

祝如歌點了點頭,還是将一卷竹簡遞予醜将軍:“将軍,這是昨日和今日我做的功課。”

醜将軍點了點頭,抽了竹簡插在腰後,便往自己帳篷踱步回去了。

他剛一掀自己的主帳簾,便有一只手徑直往他後腰的竹簡襲了過去。

常歌一見此景立即縱身躲開,同此人周旋。

祝政見他左挪右閃,一把抓了常歌右手臂,反手一擰。

此前被他這麽反手擰了兩次,此次常歌早有準備,借勢立即将身子一轉、轉為面對祝政。他冷笑一聲:“先生,再一再二不再三啊。”

祝政另一只手直往常歌後腰探去,被他閃身躲開,奚落道:“先生好癖好。”

“彼此彼此。”祝政沉着臉應道。

常歌後退一步,只想掙開祝政的手,祝政卻擒住他不放,二人另一只手則不住地你來我往,一個想奪這竹簡、一個不讓他奪。

常歌一直狂掙被捉住的那只手,未料到,祝政陡然松開常歌,慣性讓他後退幾步,險些未站住。

祝政就勢上前一步扶了他一把,順勢抽了常歌後腰的竹簡。

他迅速展開看了,字跡和模樣一般靈秀,所寫正是玄微子[1]名篇捭阖所感所悟。他低聲道:“将軍好耐心,還會教書。”

常歌一把抽了竹簡,說:“先生好禮貌。”

祝政将廣袖一甩,正色說:“親而無間,何須談禮。”

常歌将這襲竹簡大略掃了一遍,似乎對這課業頗為滿意,将其放置在帳中一個單獨隔出來的架子上,上面盡是類似大小、類似顏色的竹簡。

祝政将這帳內一掃,帳內置着琴、熏着香,居然還有一局未完棋子殘局。他心中一酸,開口道:“将軍這三年過的舒服。”

常歌往自己床榻上一坐,說:“刀尖上起舞,不找點消遣怎麽行。”

祝政并不接常歌的話語,反而說:“琴棋書畫,玉童在側。”

常歌頭也不擡,說:“打打魏軍、教教玉童,皆是閑情逸趣。”

祝政聞言幾步便走了過來,站在常歌身前。昏暗的燭光将他身姿拉出一片暗影,榻上的常歌埋在他的陰影之中。

常歌見他上前,冷笑問:“先生何事。”

“你營中之人,少了三分之二不止。”

“先生營中不留一人。”

祝政淺笑:“将軍愛夜屠,我豈敢留人。”

常歌往床上一仰倒,說:“我看未必吧。先生的桃車,盡數都運往武陵喂猴子去了。”

“看将軍營中,不知明日桃車能否有一半到達。”

常歌一個翻身,面朝裏躺着,低聲說:“放心。”

祝政漠然說:“你我二人争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大可不必。”

常歌依舊埋頭望着淹住自己的這片影子:“我倒覺得頗為有趣。”

祝政忽然将常歌肩頭一拉,伸出白玉般的手,他骨節明顯、手指纖長,緩緩捏了常歌下巴,強制他回頭看着自己。

常歌見他出手輕浮,立即惱怒,皺了眉喝道:“祝政!你怎麽敢?”

祝政垂着眼睛望着他,淡淡說:“怎麽不敢。将軍今晚才說過,‘先生真是有膽有謀,什麽都敢’。”

見他引自己說過的話羞辱,常歌擡手便撫開祝政右手,帶着幾分惱怒,別着臉面朝裏躺着,不去看他。

祝政幽幽望着他:“怎的,将軍不敢了。”

常歌背對着祝政,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說:“我以為你死了。”

“周天子死了。祝政還活着。”

常歌慘笑:“有何區別。”

祝政認真地想了想,說:“祝政過的更舒坦。”

常歌頭都不擡直言道:“你當然舒坦。隐世睿鳳,先生好雅。”

祝政忽然笑了笑,問:“說,你厮殺魏軍三年,是不是以為我死了、要報仇。”

常歌短笑一聲:“我沒那麽偉大。純粹找點樂子。”

祝政急切接道:“那竹簡也是樂子?”

常歌搖了搖頭,緩緩說:“身世可憐,乖巧聽話。”

祝政冷笑重複了一遍:“身世可憐,乖巧聽話。”他低頭望着躺在床上的常歌許久,開口說:“看來今日還是我唐突了将軍。”

常歌閉上眼睛低聲說:“先生來去自如,何來唐突之有。”

聽着身後許久未有回答,常歌回身,往身後祝政方才站着的地方望了望。

身後哪裏還有祝政的影子。

作者有話要說: [1] 玄微子,乃鬼谷子道號。本文出現文章為《鬼谷子》捭阖第一。

☆、辎重

次日。

祝如歌早早地打了水來給醜将軍洗臉。

醜将軍自那日給他看過面具下的模樣之後,洗臉便不再避着祝如歌。他徑直取了面具,舀水幾下洗了臉,又接過祝如歌遞過來的布巾将臉抹抹幹淨。

醜将軍緩緩将小半鐵面具戴上,這才正視祝如歌,問:“昨夜山河先生何時走的。”

祝如歌輕輕低頭,答道:“将軍入帳後,不久便走了。”

醜将軍點頭,示意已知曉,又問:“無人阻他麽?”

祝如歌思索了片刻,似乎在考慮說出來合不合适。

醜将軍開口道:“你們阻不了,我不會怪罪。”

祝如歌點了點頭:“他同将軍一樣,看着文弱,勇猛異常。一路闖至馬廄,牽了将軍的黑鬃寶駿便走了。”

醜将軍将一直擦着,動作停了停,将擦手的布巾憤然丢進面盆中,說:“還坑我匹寶馬。”

祝如歌抿嘴一笑:“反正都是鎮北将軍的馬。”

醜将軍挑挑眉:“那不一樣。這匹我用着順暢。”

“山河先生也這麽說。”

“你們還同他說話了?”

祝如歌思索片刻,這才說:“大鬧馬廄。幾人叫罵,他不為所動。”

醜将軍想了想他那副冰冷樣子,不住低聲笑了:“他總是這樣。”

祝如歌點了點頭:“只是臨出大營時,吐了口血。”

醜将軍挑了挑眉毛:“怎的吐了口血?”

祝如歌搖了搖頭:“不知。我們未能傷他。”

醜将軍細細思索,昨夜何處傷着了他。過了一遍覺得可能是墜馬。當時他看着一臉無事,想來一晚上接連墜馬兩次,雖萬幸沒傷到骨頭、內傷還是有的。

他心中生了些愧疚。轉念一想,又問道:“定山回了麽?”

祝如歌搖了搖頭,老實答道:“孟将軍還未歸。”

醜将軍轉而問道:“鎮北将軍起了麽?”

祝如歌搖了搖頭,老實回道:“昨日同山河先生在馬廄折騰半宿,想是累着了。”

醜将軍嘿嘿一笑:“許是吃了大虧。”

祝如歌點了點頭,回道:“鎮北将軍氣的慌,人都走了,還在帳中叫罵了半夜。驚風都不敢進帳。”

醜将軍若有所思:“這虧吃的真不小。”

祝如歌問:“将軍要去看鎮北将軍麽?”

醜将軍哈哈一笑:“我現在去,那是讨打。”

他站起身,将祝如歌的肩膀一攬,輕快說:“走,咱們看看定山去,怎麽一點桃車,還沒回來。”

利川多水多山,顯得旖旎寧靜。

醜将軍和祝如歌各騎着一匹馬,沿着河邊足足疾馳了一兩個時辰,七拐八拐才來到了一處山谷之中。

“如歌,鶴峰美麽。”醜将軍忽然問道。

祝如歌環視一周。

碧水如鏡,倒映着叢叢茂林和層疊山景。此處重巒疊嶂,一汪碧水時而如山泉溪澗、時而彙流深潭。

鶴峰景色,靜的好似一幅畫一般。

祝如歌輕聲應答,生怕打破了這片靜谧:“回将軍,鶴峰極靜、極美。”

醜将軍平靜問:“沙盤記不記得。”

祝如歌點了點頭:“記得些許。”

醜将軍說:“講講地勢。”

祝如歌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緒,開口說:“鶴峰縣西北高、東南低,自西北起有白虎山、萬嶺山、後龍山、大尖山,橫插鶴峰。東部有獅子腦、鐵肩嶺、七姐妹山、南村垭丘陵群,南部僅有五峰山、大嶺二座山峰。整個鶴峰縣呈現廣口喇叭地勢,建平方向開口大、武陵方向開口小,中間橫亘一鵝毛灣水系。過了五峰山、大嶺之後,要不了多久便是澧水碼頭。”

醜将軍似乎頗為滿意:“不錯,記得清楚。若要你用兵布陣,何如?”

“鶴峰縣丘陵延綿,大致一看衆多山峰呈合圍之勢,只五峰山、大嶺之間可通向武陵。”

醜将軍點頭:“不錯。”

祝如歌仔細想了想,方才開口道:“這要看此次運送辎重的車馬是否同距車輛。若為輕便小車,那麽這些山谷河澗之間,實際上盡是路途,反而不會走已被盡數圍堵的五峰山-大嶺一線。”

醜将軍接着問道:“若是你,此等多山地帶,運送辎重,采取同距車還是輕便小車?”

祝如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說:“即是如此,我會倚羊角山、陳桂山一脈,北堵丘間隘口,其餘部署散入東部丘陵群之中。”

“你為輕兵,對手為辎重騎兵,你認為運輸辎重的主要部隊會在東部丘陵群麽?”

祝如歌皺了皺眉,問道:“将軍言下何意?”

醜将軍馭馬,反手取了身上的沉沙戟,在地上将地形圖複原給祝如歌看:“你所說不錯。如采用輕便小車便可以匿于丘壑之中,神秘運走,難以攔截。但此地多山多丘,即使本地人也有迷路之虞,此為一。再者,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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