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了門便往院子去了。
祝政坐在側榻上,定定然整了整衣衫,頗有些開心地踱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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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東。
大江破開雪山高原,奔騰而下,環抱益州重巒。江水滔滔如萬馬齊頭,逝者如斯[1]、大江自流。
這條波瀾壯闊的長河流經益州後卻轉了性子。至巴東,九曲連環将川江[2]繞出幾分柔情。河谷之間時不時的幾聲鳥叫,更顯得山河清幽。
巴東的山上蒼蒼的盡是巴東木蓮、山松銀杏。層林陰翳、山蔥峰幽,映的寬闊江面一片碧玉。
幾艘黑色連船化開靜谧的江面,順流而下。
這是益州送往建平郡利川軍營的辎重。
船上無人,以厚重黑色幕布遮掩着船上物品。從黑色幕布輪廓來看應是堆放着木箱、麻袋等物。
待這連船行駛至一江面溯回之處,霎時一片片帶火弓箭破林而出,俱中連船。
黑色連船上登時滿插火箭,一部分被黑色幕布擋了,一部分射上船舷,倏忽便燒了起來。
密密麻麻的火箭接連從江兩邊的林中射出,遠看好似一片烈火鳥群,盡數撲向連船之上。
黑色幕布只能抵擋一時。當連船上遍插弓箭之時,終而抵擋不住火焰,數片幕布被跳動火苗迅速撕裂、蜷曲,終而化作灰燼。
張知隐伏在林中,他未着盔甲,一身綠衣打扮,頭上盡數紮滿木蓮枝和蘆葦,就連身上也以樹枝做了蓑衣,身後伏了一片類似隐匿打扮之人。
他在等待機會。
就像這些射箭之人等了許久,終于等來了順流的西南風。
辎重連船快要駛出這片溯回之地了,沿着彎曲的江水換了方向。方才射出火箭的樹林,窸窸窣窣開始搖動起來。
張知隐朝身後輕輕打出一個手勢,一位全身布滿樹枝的士兵立即學了一聲惟妙惟肖的鳥叫。而對岸的林中,也回了幾聲鳥叫。
張知隐聽這信號,縱身一躍,帶着身後僞裝好的輕兵,直奔樹林而去。
荊州軍弓兵驟然被伏擊,卻如早預料到一般,毫不吃驚,甚至還有不少普通步兵混入其中,配着刀槍、兩相厮殺。
張知隐記着此前醜将軍的教誨,借助林石之勢,匿于林中。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疲我追[3]。如此幾番下來,荊州軍從未見過如此詭魅糾纏之軍,士氣大衰。
張知隐借此機會,一舉殲滅這波偷襲益州辎重的荊州軍。
戰後,張知隐清理完戰場,和對岸分隊彙合。對岸的情況同自己這邊相差不大,三千軍士全殲滅。
陸路格子河石林軍報也呈遞而來,遇險、但無損。荊州軍用了塗了火油的箭偷襲辎重小車,卻并未燃火。一場惡戰,揪出兩千荊州軍。
只塗油、不燃火,這是警告。
張知隐心中隐隐覺得不妥……自己這方三千、對岸三千、陸路兩千,兩側加起來也不過八千軍士。算上潰逃的、僥幸存活的,至多九千或一萬軍士,同之前醜将軍預估的兩萬左右少了一半不止。
他神色一動:“不好,醜将軍有難!”
張知隐立即将現下軍報以極小之字寫在一片木篾之上。寫完之後,順手接過副手遞來的信鴿,将木篾放入信鴿腳旁信筒,之後揚手将它放飛。
作者有話要說: [1]:《論語·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2]:川江:長江上游段稱呼
[3]:毛|爺|爺|游|擊|戰十六字真決
☆、圍困
醜将軍邁着急急的步子,從書齋幾步路便走到了建平太守府合院。
蔔醒被人五花大綁丢在地上,看他摔的方向,應是直接自屋頂丢下的。他正發着脾氣,四周的盆景都被他踹了個遍,一院子的矮松、山石、泥土。直蹬的祝如歌都沒法近他身。
醜将軍見狀立即上前為他松綁,邊問道:“還有能将鎮北将軍捆了的人?”
蔔醒被松綁,只覺得腿腳力氣有所恢複,但上臂仍虛虛的沒什麽氣力。他簡短說:“此事不對。”
醜将軍抽了他腰間的酒壺,聞了聞,說:“果然。”
蔔醒神色一動:“酒也有問題?”
醜将軍點了點頭,說:“味道和我那壺不太一樣,但不知是何處有異。”
他将蔔醒扶了起來,問:“什麽是‘也’有問題?你不是因為酒麽?”
蔔醒擺擺手:“我是去‘擊西’的,還喝什麽酒。只是有人不願我出城,伏在主街上一處隐秘之處,跳出來便要攔我。我見勢不妙,攔住這群人,讓驚風先行報信。這群人打我不過,一陣古怪甜香将我勁力全失,這才被人五花大綁捆了丢進來。”
醜将軍上下檢查蔔醒身上是否有傷痕,問:“這群人沒有傷你吧。”
蔔醒活動活動手腳,說:“除了五花大綁,倒是客客氣氣。人,都是荊州口音。”
醜将軍思索着這件事情,下意識推測道:“這波人,只是不願意我們出城?”
蔔醒聽聞此言,登時驚醒,立即對一旁站着的祝如歌說:“你趕緊跑去南邊驿站,将軍士們召集至後城門,快!”
祝如歌點了點頭,立即回身跑出了合院。
醜将軍皺了皺眉:“看來這建平城,我們是真坐不住。”
蔔醒簡短地說:“世子不會棄了建平。”
醜将軍在滿院的泥土上随手就畫了建平城河流水系圖案:“你看這密密麻麻的水系,若有精通水性之人,這俱是他們的通路。四通八達,如何坐得住。”
蔔醒低聲開解:“此事你我都明了。”
醜将軍接着言道:“而且,進城之後,各家民衆阖門閉戶,太過一致,好像被人交代過一般。”
蔔醒轉了轉眼睛,贊同道:“今晚的小二很可疑,荊五铢、和察五百相差巨大,此前,我還以為此人是故意惡心益州軍,現在想想……說不定那時候我們俱已被盯上。”
醜将軍補充說:“那酒肆的老板娘似乎還認得我,見我拿了其中一壺還刻意說反話,提示我拿另一壺。看來,顯然是有人交代過。”
蔔醒在醜将軍前面出酒肆,并未注意到還有此事,他訝異地看了醜将軍一眼,說:“有圍堵、還在酒中再動手腳,布局之人真是缜密。”
醜将軍則仔仔細細看起他手中蔔醒那壺芙蓉露,他這壺的瓶身顯然做舊了些許,和自己的那壺略有些不一致。心中有數之後,醜将軍開口說:“果然不同。細看兩個酒壺都有差異。我那壺已喝了,并無大礙,想來那壺是故意給我的。”
蔔醒将今晚發生之事快速回憶一遍,說:“此人禮遇我、又不給你下藥,我想這應當是那條‘大魚’的局。”
醜将軍疑惑道:“他才來一兩日,多數時候還被擒走,如何能布得如此之局?”
蔔醒問:“這局既成,可還有他人得利?顯然是這位山河先生運籌帷幄的程度,超乎你我二人想象。”
醜将軍嘆了口氣:“他确是如此。城府頗深。”
蔔醒搖搖頭:“你此前說他瘋,我看他一點不瘋,沉靜的可怕。”
醜将軍點了點頭:“定山那邊也吃了他的計謀,一千人出頭,诓的我們幫他運了辎重。”
蔔醒聞言頗有些不解,說:“他到底帶了多少荊州軍,這些人到底在哪兒?”
醜将軍邊說邊在地上沙土之上畫圖:“此前我們兵分三路,定山盯荊州辎重、殺軍士留辎重;你我帶人來建平城;知隐接巴東我方辎重。現下看來,定山處之多一千出頭軍士,他新帶來之人,可能要麽在巴東、要麽就在……”
蔔醒明白了醜将軍言下之意,吐出三個字:“建平城。”
醜将軍簡短問:“現下何如?守還是歸?”
蔔醒輕嘆一口氣,答道:“世子意在夷陵,如何敢歸。”
醜将軍沉思片刻,說:“唱出戲即可歸。”
“如何唱?”
醜将軍沉思片刻:“我料想,那位山河先生所帶軍士也不多,至多三五萬。此人數,圍城容易,攻城難。”
“所以,你認為他們至多佯攻,而不會真的攻城?”
醜将軍分析道:“建平,是山河先生出山第一役、投名狀,所以建平決不能失。但倘若他的人馬難以攻城,若是你,你會如何?”
“圍困或擒主将。”蔔醒答道,剛說出口眼睛一亮,說:“這不就是現在麽?我倆俱在建平城,他們将這城一圍堵……”
蔔醒說完,身上驚出一身冷汗,說:“幸虧之前留了後城門……”
醜将軍點了點頭:“幸虧我二人俱認為建平難守,還有後手準備。”
蔔醒恍然大悟:“所以他們不願我出城,而驚風逃脫竟無人去追!”
醜将軍說道:“一來不願你去巴東那邊;二來主将出城,便失去了圍困的意義。”
蔔醒像是相當滿意,點了點頭喃喃說:“這魚,着實很大。”
醜将軍說:“現在就是不知,知隐那邊如何了……若巴東那邊是主力,知隐估計是一場惡戰。反而我們可以輕松脫身。若巴東那邊也只輕裝散兵,那我們……”
蔔醒頗有些懊悔地說:“大意了,還是大意了。至少應當留一個主将在利川主營之中的。”
醜将軍低聲道:“定山、知隐運兵帷幄都不差,怎麽說也是益州‘醉山隐軍狼’裏的人物。知隐更是知曉全盤計劃,只要知隐彙了消息,他二人一碰,相必也會明了當前局勢。”
蔔醒問:“那咱們這戲,現下怎麽唱?”
醜将軍咬牙說了一個字:“拖。”
“無論是你我二人久未有消息、還是驚風回利川主營,抑或是知隐回營,利川主營立即就能動身,大軍來這建平城也不過一二日的時間。這一二日之間,荊州軍人手不足,只敢佯攻、圍困,并不敢真正攻城,如此一來,越久便對我們越有利。反之,現下城內人手不多,貿然出城,反而可能會被盡數俘獲。”醜将軍有條不紊地分析道。
他停了停,接着補充道:“而且,此次圍困之後,你我二人可以就勢下臺階,退出建平城。”
蔔醒思索片刻,說:“你說的極其在理。問題是,這些大魚肯定也明白,所以……今晚估計會搶攻。”
醜将軍神色一動,急忙快步跑回了方才的書齋。
裏面早已空無一人。
蔔醒跟着他的腳步後兩步來了書齋,問:“剛擒來了?”
“又跑了。”
“反正,即使在,我倆也攔不住。”蔔醒說道。
醜将軍迅速思索了一番,說:“你将兵士集合,看後城門還能不能走、或者熟悉水性的走水路也可以。盡量還是走後城門,我怕水路已經皆是荊州軍。現下先能出去幾個是幾個,然後将目前情況說給知隐定山他們。”
蔔醒問:“那你呢?”
“我去‘拖’。叫陣、鬥将,這些都能拖個些許時間。”醜将軍快速說道。
蔔醒動了動嘴唇,似乎還想說什麽。
“此事我來,拖的時間最久。快,刻不容緩,你速速趕到後城門。”
醜将軍話未落音,只聽城門方向,隐隐的戰鼓擂天。
醜将軍聽着這熟悉的戰鼓聲,低聲道:“醉靈所言不錯。大魚連一刻喘息都不願給我們。”
蔔醒将他右肩狠狠一捏,欲言又止。
醜将軍抽了抽嘴巴,笑道:“你還擔心我?叫陣、鬥将,我怕過誰?”
“我怕是‘大魚’親自上。”蔔醒嘆氣道。他之前才嘗過這條‘大魚’的滋味,深知極不好惹。
醜将軍将他拍拍:“搶攻已始。你快些去吧,別耽誤了。太守府門外就是答應你帶回來的良駒。”
蔔醒頗為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卸下铠甲、也将手中的頭盔盡數都丢給醜将軍:“幫我收着,穿着墜得慌。”
醜将軍朝他一笑,戴上了蔔醒的頭盔。
“早點回來。明日吃合渣。”蔔醒說完,轉身便出了太守府。
上庸。
太守府。
益州世子劉圖南此時坐在木幾旁,望着一副荊州全圖憂心忡忡。
快及取字之時,益州杜相曾經拿了幾個類似的字來探口風。劉圖南掃了一眼,盡是什麽靜篤、懷柔、上善之類公父喜歡的類型。
他和公父不一樣。
公父淡泊無為,只求一方安居富餘。但他有夢,他的夢中有丘壑、有山林、有旖旎的風景,更想順着奔騰的大江,一路順流而下,直見着入海江流。
而不是,一輩子困在這秦嶺以南、巴山以西。
益州世子否了公父所有的提議,自行面見益州公劉善德,跪着奉上了心馳神往的表字——
“圖南”。
劉善德眉心動了動,只說:“兒啊……你長在蜀地,未曾嘗過那些戰亂……”
他在公父面前掩了自己的夢,将一腔孤勇揮灑至益州的邊陲。
直到遇着蔔醒。
蔔醒是一把好刀,出不出鞘,都閃着狠戾的寒光。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蔔醒舞槍的身姿,仿佛自己的夢栩栩化生。
他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如鬼似魅撕裂魏軍防線的常歌,這個他此前夢寐以求、甚至希望自己百死以求之複生之人。
蔔醒帶他來時,眼前的常歌和傳說中的“玉面将軍”完全不同。
他暴戾、陰沉,就像一匹只知撕咬的陰邪的狼。
世子的思緒飄着蕩着,靜谧的上庸太守府,似乎有益州的馬蹄聲踏亂荊州的靜谧。
他撫了撫地圖上“夷陵”二字。
貪狼敲了敲木窗格。
他擡頭,望着這位最懂他心緒的下屬。
“世子。吳國使臣姜懷仁,再次求見。”
☆、獨狼
益州世子劉圖南收起了案上的荊州全圖,連帶着自己長河奔騰的夢想一起,放置在了一旁。
來人手執竹扇,見了益州世子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開口問道:“見過雲臨君。”
益州人,甚少會稱他此號。
益州公劉善德深覺世子劉圖南的“圖南”二字過于鋒芒畢露,次日便賜了聽起來清風霁月、不問世事的尊號“雲臨君”,滌一滌自己幼子的昭然之心。
此號頗有敲打意味,故而世子也毫不掩飾對該尊號的厭惡。此事益州朝堂之人俱知、也未有人敢稱此尊號。
久而久之,衆人見着叱咤益州北部、一身漢中風沙的劉圖南,全然想不起,益州世子還有這麽個帶着幾分出世意味、不染塵蕪的“雲臨君”尊號。
看着眼前這位清瘦書生模樣的人,劉圖南不禁皺了皺眉頭:“姜長史博聞強識,居然還記得“雲臨君”這個和泥砂裏打滾的我、極不匹配的稱號。”
姜懷仁見他瞬間沉了面色,雖不知緣由,但只好拱手道:“世子過獎。世子文武雙全,姜某自愧不如。”
劉圖南大手一揮,說:“我是個粗人,姜長史也來了幾次了,寒暄就免了。此番姜長史前來,倘若還是上次所談之事,便大可不必再說了。”
姜懷仁将手一拱,作揖道:“世子誤會。既然上次不歡而散,那個話題便不必再提。此番前來,全然是因為夜晚剛得了消息,深感事關重大,有必要知會世子。”
“哦?”劉圖南頗有些懷疑地望着這位吳國使臣。
姜懷仁一展扇,低聲說:“現下建平城已被荊州軍團團圍住。”
劉圖南聽聞此言,雖頗感震驚,但胸中更多的則是翻騰的怒氣。這位吳國使臣雖未明言,但看似平淡的一句軍報,顯然是知道他麾下二員大将現正在建平城。
此等隐秘軍要,堂堂益州世子竟需要一位天高皇帝遠的吳國人來告知。
劉圖南面露不快,說:“姜長史身處我們這深山窮谷之中,依舊消息靈通,真不愧是羊丞相一眼相中的座上客卿。”
姜懷仁眼見劉圖南怒氣翻騰,依舊泰然處之:“此番代表吳國出使益州,姜某是帶着十足的誠意而來,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劉圖南皺了眉頭:“吳國距離益州實在過遠,中間隔着泱泱荊州,即使兩相交好,也僅為口頭之約,難以有效聯手制衡。”
姜懷仁沉吟片刻,方才緩緩說道:“眼下荊州霸圖之心已現,世子麾下兩員猛将去了建平,子言也在奔赴夏郡,世子與吳王雖未行連橫之約,但心下所向,不謀而合。更何況,分處東西,是劣勢、卻也是優勢。這點,相信世子心中明若銅鏡。蜀吳兩國可相交、但不會相争;東西夾擊,即使是荊州大司馬司徒信在世,也難成大業。”
“此事公父已然拒絕,便無需再議。”劉圖南簡短答道。
“世子心之所向,我知。益州劉主公超然出世、益州相杜四清仁德安良,此二人向來安居為上、從不關心鬥争之事。然唇亡齒寒,益州方才從魏國手中奪回了漢中、上庸等地,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巴東、建平為人遏制嗎?”
劉圖南默然。
姜懷仁見他有所觸動,扇了扇手中竹扇,繼續說道:“我聽說世子麾下有一員猛将,勇猛異常、殺伐果斷。鎮北數年,将漢中片的魏軍打的是聞風喪膽。而且此人,手持前朝玉面将軍所有沉沙戟,運兵打法也極為相似……”
劉圖南佯裝不知:“姜長史神通廣大,連我北漠荒土上的小事都知道。此人名醜将軍,軍士們愛喚他花名黑風魅。你若見過了,便知此人醜陋無比,同玉面将軍常歌全然搭不上關系。”
“……至于沉沙戟……”劉圖南接着說道,“一把名器,來之不易,前主身殒後、輾轉他主,實屬正常。”
姜懷仁颔首一笑:“世子誤會了。”
他停了停,接着說:“我并非關心這位黑風魅是誰。只是想和世子說點轶事。”
“什麽轶事?”
姜懷仁平靜地扇了扇扇子,娓娓道來:“世子有所不知,姜某雖現居于淮揚水鄉,但實乃靈州人士。靈州風沙荒漠、蒼莽孤山。今夜所講的,便是巴彥敖包和青銅峽之間的賀蘭山的故事。”
劉圖南一直默默打量他,似乎在考慮此人究竟來意為何。
姜懷仁見他不語,繼續說:“賀蘭多狼,又多游牧,許多游牧人見着獨狼,都覺着是游牧利器,也有不少付諸實施之人、以肉為餌,引了獨狼回家去。只是這麽多年來,獨狼即使同收養它的牧民相伴、共同打獵、分享獵物,但若是聽到狼王號召,亦會果斷棄你而去,再不回頭。靈州人俱知:丹心忠貞,賀蘭狼魂。只是無論這丹心也好、忠貞也罷,都只會獻給狼王。好些的,獨狼走了便走了;還有些沒良心的,甚至會咬了牧民進獻狼王。有句我們靈州的老話,‘狼心狗肺’,說的正是獨狼養不熟之事。”
劉圖南面上依舊不為所動,手指卻暗中摩挲着書案的邊沿,他開口問:“姜長史這番賀蘭狼之事,是想說什麽?”
姜懷仁胸有成竹地揮了揮扇子,幽幽說:“世子只以為自己得了最好的狼、最棒的刀,卻從未想過,這狼是否有狼王、這刀是否有主人。”
劉圖南垂下眼簾,低聲道:“姜長史才學淵博,圖南不懂姜長史言下之意。”
“前朝常家軍代代忠勇、皆是良将,可惜個個要麽戰死沙場、要麽暴斃橫死,世子可知為何?”
劉圖南沉着臉,不多言語。
姜懷仁将手中的扇子一收,眯了眯眼睛,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輕世子:“大周朝的天子也看不清,手中的狼,狼王是誰。猛狼、好刀,用是可以,但不能專、更不能久,利器越了利器的本分,便要多生枝節了。”
劉圖南繞開話題,平靜問:“姜長史靈州人士、出仕大周,後歷魏國,現輾轉吳國,敢問姜長史是否利器?狼王何處?”
姜懷仁顯然沒料到劉圖南此問,一時竟被問了個愣怔,小退了半步。
劉圖南冷冷說:“方才姜長史一番狼王之說,圖南深覺有趣。但姜長史放心,此番言論,圖南私藏于心,不會與他人多言。希望姜長史也是。”
姜懷仁見他已全無和談之意,卻毫無緊張神色,緩緩說:“姜某只是講講家鄉轶事,世子不必過多挂心。”
劉圖南假笑一下,說:“那我也給姜長史講講我們益州的轶事。咱們益州物産豐富,就光錦官城附近吃的玩的就特別多。姜長史來的不巧,錦官城附近的龍泉驿枇杷剛下樹。下次您夏天來,我請您吃飽。”
姜懷仁聞言拱手:“龍泉驿枇杷天下聞名,在我淮揚也是名品。”
“龍泉驿枇杷,确是天下名品。”劉圖南緩緩把玩着案上的一只兔尾筆,輕輕擡起眼睛望了姜懷仁一眼:“我們益州有個習俗,龍泉驿枇杷,當天熟了當天摘,長史可知為何?”
“願聞其詳。”
劉圖南哈哈一笑:“錦官人有句話:‘家有龍泉驿,總有賊惦記’。樹上枇杷熟了,四周鄰居都看得到,心裏有酸的、有慕的,有想偷摘的、有想使壞的,想什麽的都有。所以好枇杷熟了就摘,以免他人……眼紅心妒。”
姜懷仁面色依舊平靜,後頸卻悄悄流下一滴冷汗。
劉圖南帶了些狠勁兒看了他一眼,這才喚道:“貪狼。姜長史說了半天話,有些累了,你帶他去休息吧。”趙貪狼領命,二話不說對姜懷仁做了手勢,請他退殿。
姜懷仁眉頭動了動,終而還是轉身作罷。
劉圖南久久站在案前,認真思索會是誰遣了姜懷仁來離間關系。
吳國多謀士少将領、荊州司徒信去後亦少将領。
或許是魏國,若離間掉了醜将軍,漢中一帶壓力也會減輕許多。
常歌如鬼似魅撕開防線沖鋒的身姿,好似又活靈活現出現在劉圖南眼前。
“……此人的狼王?”劉圖南皺了眉頭。
建平城。
建平郡都尉李守正望着此人,單騎叫陣,面不改色;連斬二将,勇猛難擋,心中又是驚訝、又是震撼,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半個時辰以前。
埋伏在建平城附近幾日的荊州軍終于接了信號,自水路上岸,集結成陣。
山河先生定定然自建平城中走出,坐上了主将兵辇。
然而,戰鼓宣了數次,建平城城門緊閉,亦未見益州守備軍。
山河先生卻鎮定自若,不急不躁,一把松竹紙扇,泰然扇之。
不多時,城門大開,一單騎馭馬而出,這馬迅捷閃電,速速踏起一陣煙塵。
煙塵過後,一黑衣銀甲将領破塵凜立,勁風吹不動他的一身堅毅。此人目光如炬,如有天威,喝道:“益州建威大将軍在此,何人造次!”
他這一聲怒喝徹透山林,李守正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前朝人鬼見愁常歌将軍的靈韻。
衆人懾于此人單騎叫陣之勇,且鎮定自若,惟恐有詐,皆謹慎不語。
“什麽建威大将軍!聽都沒聽過。”一旁的建平北部都尉策馬而出,喝道:“都說‘益州五虎将,醉山隐軍狼’,怎麽,是都死光了麽?竟要你這麽個無名之輩前來應戰。”
那位建威大将軍狂笑一聲,說:“爾等蝦兵蟹将,還想引得五虎将出戰,真是笑煞我也。”
北部都尉将眉一擰,提槍便上,大喝道:“狗屁蝦兵蟹将!荊州建平北部都尉向天歌,小賊,給爺爺納命來!”
☆、巨箭
這位向天歌只堅持了數個回合,被這位“建威大将軍”一個虛晃,以托戟斬滅之。
向天歌的頭滾落陣前,衆人大驚。
“建平南部都尉劉遠揚!”另一個夾馬前行,提斧便上。
來人對車輪鬥将毫不畏懼,肩上架着一杆寒光長戟,冷笑一聲:“我建議你,換個武器。”
“板斧随身數十年,豈是你說換就換!”劉遠揚怒喝一聲,将板斧舞的虎虎生風,夾馬便朝着“建威大将軍”去了。
這位“建威大将軍”頗有無奈,揮戟便擋,招招壓制的劉遠揚毫無反擊之力。劉遠揚抵擋不能,走馬迂回。
此人馭馬便追,他的黑鬃駿馬腳程極快,腳下生風,只幾步路已追到劉遠揚身後。
“遠揚都尉,你逃什麽。”這位建威大将軍冷冷地說。
劉遠揚聽到此人聲音竟然已經在身後不遠處,下意識回頭。
“遠揚不可回頭!”李守正身邊的副将張智順忽然喝到。
張智順這句警告,已不知劉遠揚聽沒聽到了。
這位“建威大将軍”出言挑釁之時,戟尖就在劉遠揚後頸處,劉都尉霎時回頭,他手腕輕輕一送,長戟直刺咽喉。
此人将頭一歪,說:“早勸你,換個長兵器。”
劉遠揚喉中低咽一聲,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兩眼一翻便從馬上墜下了。
李守正歷經大司馬南征北戰時期,早已見多了殺伐屠戮,但見此景仍不忍觀看。
張智順立即往一邊的傳令兵交待了些什麽。傳令兵立即往長弓兵陣方向跑去了。
李守正隐約猜到他所圖,低聲說:“兩軍對陣,仍在鬥将,此時不可偷襲。”
張智順面色嚴肅:“現下,哪裏還顧得什麽‘不可偷襲’,再僵持下去,這建平将領就要被他一人屠個幹淨!再者,此人殺伐決斷、一腔孤勇,片刻時間斬我軍二人。若不此時拿下,他日必成大患。”
張智順所言其實正中他下懷。
向天歌威猛,只挨了不到數十個回合。
劉遠揚智鬥,卻被一戟刺穿咽喉。
再由此人屠下去,陣前将領将會俱亡。
李守正環顧身後将士,俱被此人殺伐手段震懾,面如死灰。
荊州軍将士擊鼓宣戰,原本士氣大振,要一報血屠主營之恥。三次擊鼓方出,士氣已然削弱幾分。
陣前鬥将,此人一騎絕塵連斬二将,荊州軍将士再挫威勢,面有觑色。
周正廷見此人眼都不眨、連斬二人,頗有些頭皮發麻。鬥将未止、卻無人再敢應戰,陡然士氣大落。
他将心一橫,夾馬而出:“建平東部都尉周正廷,前來會會您這位‘建威大将軍’!”
周正廷原是想提振士氣,未曾料到卻再澆荊州軍一頭冷水。
此人長戟舞的靈動,招招卻都是滿滿殺意,周正廷被他當喉、當胸、當頭虛劈了幾招之後,此人冷笑一聲,說:“正廷都尉。我勸你速速投降,帶着你的将士,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周正廷一股怒氣翻騰上竄:“大丈夫戰死沙場,死得其所!茍且偷生,周某不屑!”
這位“建威大将軍”聞言,歪頭仔細看了他一眼,平靜道:“你走吧。今日我留你一命。”
周正廷聞言,喝道:“什麽留你一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益州狗賊,吃我一錘!”話未落音舉錘便打,這位單騎将軍馭馬閃過,邊鬥邊勸他回陣。
霎時間,一片箭雨落下,“建威大将軍”眼疾,急忙将長戟在身邊圓舞,盡數将弓箭擋下。
周正廷沒有這麽好運。
他用一柄單錘,無論舞的多麽密絲合縫,畢竟也是一柄短兵。
破軍而出的長箭仍将他刺了個遍。他騎在馬上,慘笑一聲,瞬間失了神色。
李守正将張智順一瞪:“要這麽急麽?正廷還在鬥将,你将他一并射殺,這是何意?”
張智順眉頭緊鎖:“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何況,兵士方寸大亂,不能再等!”他回頭望了山河先生一眼,說:“不要再鬥将了,一對一我們全然打不過,一起上,先将他擒拿過來。”
李守正看了他一眼,難掩自己心中的厭惡。張智順朝着後方打了個手勢,令兵忽然捶了戰鼓,吹起了長號。
單槍匹馬的“建威大将軍”神色一動,似乎并未料到荊州軍打算直接以多敵寡、壓制取勝。他沉思片刻。立即夾馬陷陣,一路兵卒皆不能擋。
他單騎深入,直沖對方将辇,飛身縱起,一把撈住山河先生,長戟抵喉,喝道:“誰敢輕舉妄動!”
原本沖鋒、呼喝、擁擠的軍士霎時間靜止,望着自己主将被擒,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
張智順剛想開口,李守正按住他低聲道:“不可!山河先生三請方出,兌子上庸。這比你我二人金貴多了,若有閃失,怕是整個建平城都不夠抵。”
張智順瞪他一眼,沖動的胸口起伏不息,終而還是咬牙作罷。
這位建威大将軍見挾了主将能制住人群,提了山河先生橫丢在馬上,自己飛身上馬。他以長戟壓住山河先生背部,喝道:“退兵三十裏。”
張智順面有愠色,忍而不發。
山河先生被擒,現下營中便屬李守正、張智順官職最大,他馭馬前行兩步,說:“将軍勇猛,李某佩服。但我軍主将山河先生以謀取勝、全然不會武藝,将軍斬殺一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恐污了将軍威名。”
李守正說完,看到益州建威大将軍皺了皺眉頭,懷疑地看了看馬背上的山河先生,好似不相信一軍主将居然全然不會武藝。
李守正補充道:“此事屬實。不過古有卧龍先生乘辇出征,兩軍對陣謀略為上,将軍實不必過于驚訝。若您不信我所說,山河先生就在您馬上,一問便知。”
建威大将軍冷笑一聲:“我這個人實誠,向來都是要殺便殺,不圖什麽良善虛名。”
李守正說:“将軍息怒,還請手下留人。”
“留人可以。退兵三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