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建威大将軍說。

“這……”李守正面露難色。

建威大将軍笑道:“荊州相親自三請、荊州世子馭馬出山的山河先生,在您眼中居然連三十裏都不值麽。”

“建威狗賊看此!”一聲怒喝,引得建威将軍立即看向左側,尋是誰無禮呼喝。

正在此時,一巨箭自右側破陣而出,他望向左側一時大意,見着了巨箭襲來立即将身一閃,此巨箭偏了要害,但還是正穿建威大将軍右肩。

冰冷利器刺骨,裂體疼痛誅心。

他一口鮮血,正吐在山河先生背部。

李守正見狀急忙怒視一眼張智順,對方極快說道:“退,是不可能退兵的。”

這位建威大将軍,着實天威勇猛。身中巨箭,他吃痛悶聲,竟生生再将巨箭拔出,擲于陣前。左肩裂傷霎時血流如注,他除了眉頭深鎖之外,看不出有其他波動。

徒手拔箭,看的荊州軍心驚肉跳,趁着此時,馬上的祝政低聲說了一句:“快回城。”

建威大将軍看着威風凜凜,他卻自己知曉,中了這巨箭,已近強弩之末。方才荊州軍已行過圍攻之事,再拖延下去,怕是要萬箭穿心而死。

一如方才的建平東部都尉周正廷。

他從了祝政的建議,夾馬返身回城。

一簇簇箭雨,緊緊跟着他的黑鬃駿馬,急急地落了一路。

張智順剛要揮旗,李守正将他一推,喝道:“智順!不可沖動!先生還在他馬上!”

張智順恨恨地咬牙,問:“那現下如何!”

李守正思索片刻,平靜道:“我們着精兵,自水路進城,悄悄探查。其餘軍士,原地駐紮。”

張智順沖動道:“拖不得!拖上一天,就不是我們圍攻建平城了!”

李守正焦慮地嘆了口氣:“你又不願退兵換人,現下又不願駐紮搜人,你說何如!”

張智順快速想了一下,說:“那‘建威大将軍’身中巨箭,料想不死也半殘了,我們只需待上一兩個時辰,直接強行攻入。”

“內城有詐怎麽辦!”

張智順眼珠一轉,說:“那就……先着精兵自水路游擊,看看這建平城,究竟還有多少益州軍!”

李守正長嘆一口氣;“就先這麽辦。但願能找到先生。”

張智順奸詐一笑:“你放心,他不會殺掉先生。還等着做人質呢。”

李守正愠怒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說:“梅相怪罪,到時候可別怪我!”

張智順冷笑道:“建平失守,直取夷陵,到時候,我們還有沒有命給梅相怪罪都是個問題。”

李守正憤而拍腿:“為何只帶三萬兵馬,如此進退兩難!唉!!”

“從今日起,這沉沙戟便屬于你了。”父親低低地說,将一柄閃着寒光的長戟交予常歌,“好好待她。”

常歌接過這杆歷屬過衆多常家将領的天威利器。她斂了殺戮之氣,沉靜地躺在在常歌手中,戟身閃着寒霜色彩,卻被祠堂燭火染了些跳動暖色。

******

“父親今日為何傳戟?”常歌問道。

父親長嘆一聲,右手仍依依不舍地摸着沉沙戟的戟身,緩緩說道:“常歌,你記住。以後,你的歸屬是邊疆、是風沙,是狂歌戰場、是戰鼓峥嵘。戰死疆場,是一位将士,最得體的死法。”

常歌似懂非懂地望着他。身後是霜寒的夜。鵝毛的雪。

次日。常歌再次醒來之時,便再沒有了父親。

他的父親,跪在祠堂正中,面對着常家數位列祖列宗,一如之前數位常家将一般,服毒自戕。

☆、三擒

常歌在這糾結而痛苦的夢中,回想起了長安的淚和痛、回想起了涼州的風和沙,亦想起了陰晴不定的王。

他好似身處長安城冰冷的天牢之中,回到了被王按住、灌下毒酒的那天;又好似烈火焚心,回到了地牢之中,被王拿着烙鐵燙傷那天。

他漠然看着流沙坑中震天的吶喊和叫罵聲,想起其中厲聲一句“你不得好死!”

還有漢中魏軍的嗤笑——“祝政早已死了個幹淨”。

唾罵冷笑席卷着常歌,他沉沉地堕入長安的甬道,耳邊盡是祝政的“別再回來”。冰冷的鐐铐鎖着他,他躺在上庸的懸崖,瑟瑟的秋風嗚嗚刮着,他緊緊貼着石壁,指尖摳着岩峭,下面便是萬丈深淵、如履薄冰。

忽然,常歌全身有如失重墜落一般震動,猛地被痛感從窒息的夢境中拉回,熟悉的灼燒痛感啃着他的肩膀、噬着他的筋骨。

常歌驟然睜開眼睛。

是燒紅了的懷仁劍,祝政正拿着劍身正貼在自己肩頭巨箭留下的傷口上。他忍住巨大的心肺剜疼,猛地推了他一把,卻虛虛的毫無勁力。

“你……滾!”常歌喘着粗氣,用盡全身的餘力,卻只吐出了兩個不連續的氣音。

他躺在榻上,豆大的汗珠洇濕了發絲。痛楚和悲傷奪了他面上的血色,他想摳緊床沿來克制情緒,卻發現整個右手都腫脹麻木、難以自控。

祝政被他推了一把,只低着頭,收了手中的懷仁劍:“你還冷麽?”

常歌虛弱地躺在榻上,緩緩別開了臉,不想回答、再也不想看到祝政一眼。這一動,讓他全身又如剜骨剔筋一般疼痛,巨大的痛楚由右肩綻開,直湧入心髒,又肆虐至全身。

一陣寒冷一陣熾熱交替襲來。常歌被這冷熱交錯折磨的忽而全身顫抖、忽而血脈奔騰。

這回,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

有人輕輕推了門。

“先生,藥熬好了,我給您涼着。”

這女聲聽着耳熟。

常歌猛地回頭,卻扯的右肩一陣撕裂,不由得一聲低吭。

祝政立即按了他左肩,想将他按回,卻怕任何的驚動都讓他不适。他的手在常歌肩上猶豫停滞,終而還是收了回來。

“果然……是你!”常歌氣力不支跌回了床榻,那一瞥,他卻确實看到了建平城酒肆的老板娘。

祝政點了點頭:“是我。不僅是我,你們進任何一家酒肆,都是一樣的結果。”

“你!”常歌胸中情緒洶湧,震驚和憤怒甚至要蓋過右肩噬骨般的痛楚,他狠狠瞪住祝政,咬牙說:“你……真狠。”

祝政不為所動,他望着常歌肩上的傷口,輕聲說:“常歌,來荊州吧。你我聯手。”

常歌短促冷笑一聲,低聲幹脆地說出兩個字:“休、想。”

祝政默然。

房間裏只剩下炭火爆裂的細微聲音。

他起身端了湯藥,試了試溫度,走到床邊,輕聲說:“先把湯藥喝了吧。”

常歌咬牙忍疼,咬牙簡短說:“不喝。”

祝政并未說話。燭光将他陰沉的影子映至床榻之上,威壓的黑色暗影将常歌整個覆住。

“不要逼我灌你。”祝政低聲說,語氣中全是不容否定的壓迫感。

“你灌的還少麽。”常歌冷冷說道。

祝政站在原地,全身都散發出冰冷的壓迫感覺,雖未開口,這充滿威逼的氛圍卻迫的常歌胸口發悶。

益州錦官城再見面那天,祝政真沒說錯。

無論大周亡不亡,祝政的确是常歌的王。

只是這般沉默逼視,就又讓常歌心中生出了些屈從意思。

常歌別着臉,假裝看不到他的陰沉、看不懂他的逼視。他怕再多看一眼,又會回到以前那個總是單膝跪地喚着“吾王”的常歌。

祝政将碗往榻上一放。

常歌心中一緊,生怕這位陰晴不定的王又做出什麽恐怖舉動。

祝政換了一種常歌許久未聽到過的柔和語氣,低聲緩緩說道:“你肩上傷太重,失血過多……身上還發着燒……你怎麽恨我都沒有關系,但不要恨藥。”

常歌默然一陣,肩上炙熱的烙傷提醒了他,他低聲說:“先生的藥,我不敢喝。”

祝政改了以往的語氣,耐心柔聲勸道:“喝吧。我喂你。”

“不用。”常歌決然說道,言畢,他以左手支撐,想借力起身,卻發現四肢虛軟無力,頭顱沉重。這一掙紮,還帶着右肩傷口炸開,又開始湧血出來。

“別動。”祝政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又從袖口抽出了手帕幫他掩住些微綻開的小傷。

常歌氣力不支,半坐半躺,祝政左手臂攙着他坐穩,同時注意着不再碰到他右肩、免得帶着他吃疼。

他将常歌扶着坐好,端了藥碗,緩緩地吹了一口,又故意當着常歌的面喝了第一口湯藥。

祝政細心再吹的第二口,以碗接着,送至他的口邊。祝政未再開口勸說、也未再以威壓逼迫,這匙藥就這麽在空中停着,等待常歌的應允。

常歌垂着眼簾望着這湯碗,床邊的燭火映亮了湯藥的淺層,為它鍍上一片金光。常歌稍稍朝着湯匙欠了欠身子,又是一陣生疼。

祝政輕輕湊了過來,将湯匙遞了過去,把着常歌的節奏,将手上的一匙湯藥喂了下去。

他的動作和上次在天牢全然不同。在天牢,祝政左臂将常歌抵在牆上,捏着他的臉頰,硬生生地灌了一杯鸩酒。

他望着眼前默默吹着湯藥的祝政,心中情緒陳雜,感動混雜着不解、又帶着些陳年的怨恨。

“先生恩威并施,真是禦下有方。”常歌低聲說道。

祝政眼皮都沒擡:“對你,我從未用過任何帝王心術。”

常歌細細地看了一眼眼前這個波瀾不驚的人。

一碗湯藥,很快就喂完了。

祝政沒了手帕,也顧不上別的,直接拿自己的衣袖輕輕幫他擦了嘴角。他輕聲說:“你先休息片刻,一會兒有金玉酥吃。”

常歌聞言,迷惑而黯淡的眸子裏忽然有了神采:“建平還有金玉酥吃?老板娘……是長安人?”

祝政并未回答,只說:“你今天太勞累了,又受了傷,吃一些愛吃的,好得快。”

撕開奶香四溢的軟嫩酥皮,瑩潤甜蜜的白芸豆沙餡包裹着軟糯的鹹蛋黃。這是常歌幼時最愛的食物,也是常歌第一次見祝政時,袖袋中帶着的“見面禮”。

祝政點了點頭:“我還讓老板娘做了幾道你愛吃的家常菜,能吃得下就多吃些。”

常歌頗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祝政注意到這目光,問:“怎麽了?”

常歌緩緩說:“沒什麽……你這是司徒玄上身了麽,忽然這麽柔和。”

他未經細想便脫口而出,卻明顯看出祝政面色有些失落。

“……抱歉,我不是故意提你的傷心事的。”常歌自知失言,不該多提司徒家的人,低聲道歉。

祝政斂了斂神色,淡然說道:“無事。”

常歌喝了些湯藥,又吃了些老板娘遞進來的金玉酥,這才感覺身上略好了些,也漸漸地醒了神兒。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右肩巨箭留下了一個不小的窟窿,血水洇濕了衣衫的前襟後背又透過銀甲,流的滿榻都是。

他這才感到,身上這甲真是死沉,壓着底層的濕衣服,又重又悶。常歌摸摸索索開始用一只左手解掉銀甲。

“我來。”祝政見狀立即伸手幫忙。

“不必勞煩先生。”常歌左手将他伸來的手一推,卻扯着整個右肩帶起了一片錐心之痛。

祝政不再言語,再次擡手幫他卸甲。

“‘待歌平定涼州亂,予為将軍卸戰甲。’”常歌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祝政的動作一個凝滞,再行卸甲之時,指尖帶着些慌亂的顫抖。

常歌輕笑一聲。

祝政裝作沒聽出這聲輕笑中的諷刺意味,繼續将銀甲整個卸下,低聲問道:“身上還疼麽。”

常歌雲淡風輕:“此等小傷,不說十次,我中也中過七八次。”

“我沒有同你玩笑。”

常歌眨眨眼睛:“我也沒有玩笑。”

銀甲卸下,常歌這才發現,打底的那件黑衫已褴褛血污的不成樣子,尤其是受傷的右肩,幾近全然撕裂。被巨箭貫穿的肩部,傷口中的肉被強行拉出,看着紅腫層疊,像一個無言嘲笑的口。

他錯怪了祝政。

方才的懷仁劍留下的烙痕正在傷口四周,這傷口過于深邃吓人,若不及時烙住止血,有可能這次真的熬不過去。

祝政見他目光盯着烙痕怔怔出神,低聲說:“一時情急,我知你疼痛……可若不止血……”

常歌默默不語。

祝政低着頭坐在床邊,背着光的陰影掩了他的神情,他說:“常歌,來荊州吧。”

“我去荊州做什麽?幫助池主公再行攻打益州?”常歌皺了眉頭,“那我常歌是個什麽東西?不忠不義?”

“荊州不會攻打益州。至少,我的謀劃中不會。”祝政簡短說道。

聽到“謀劃”二字,常歌心中泛起一陣厭惡:“那更算了。我不懂先生的謀劃計策,更不懂朝堂之事。”

祝政沉默片刻,說:“如果我說,有些事情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常歌輕聲重複了一遍,“我倒想聽聽,是什麽樣的逼不得已。”

祝政不答。他背着光坐着,出神地望着他臉上的那片鐵甲面具。面具每日取下戴上,邊緣摩挲的光滑锃亮。

他順着些許微弱的光,觸到了那片冰涼的鐵面。

☆、傷痕

這是一座無窗地牢,四面石牆,只一扇低矮木門通向外界。

常歌坐在低矮木榻上,這裏看不到天、分不出夜,他不知已被關了幾天。

有人一把推開低矮的木門走了進來。木門打開的一瞬間,呼喊、火光、悲鳴透過這扇小門瞬間透入了原本安靜的地牢。

是祝政。

而他的手中,是一枚火焰烙鐵。

他握着這枚看起來不知是否炙熱的烙鐵,望着常歌。常歌坐在榻上,也望着他陰婺的王。

祝政擡手。

常歌沒有反抗。他只感到臉上如烈火針刺,如銀針入心,極小的傷口卻刺痛了他的心。這痛苦透過眶骨透徹頭顱,此前的不解、悲傷和一絲絲的期待全部在這痛楚中凝聚。

一股怒意混雜着怨恨升騰而起,卻被心中抽搐的悲涼化解,這涼意自心髒起,冷了他的身體、冷了他的魄,冷了他的心。

常歌眼睛有些模糊,透過淚水恨恨地望着他曾經的天、曾經的地,曾經他視作生命一般的人。然而他卻忍了忍,将淚水憋了回去。

常家人,從不因痛楚而哭,這是沒出息。

祝政一把丢開了烙鐵,他別開了臉,背着光,看不清在陰影中的神色。

小木門透入的悲鳴厮殺聲近在耳邊,卻又遠到與二人無關。

祝政從腰間摸了鑰匙,走近常歌,一向鎮靜的他,背着光低着頭開始哆哆嗦嗦給常歌開鎖。

祝政開鎖的指尖在顫抖。他全然不理會常歌,只一心對付着這鐐铐鑰匙孔。這孔并不算小,他在鑰匙孔附近劃了數道劃痕,也沒對上鑰匙孔。連續試了許多次,極不容易才開了鎖。他甚至,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鐐铐打開之後,祝政一把拉開鐐铐,攬着常歌的肩膀将失魂落魄的常歌拽起,走到一面石牆邊,摸了摸牆上的一出不起眼的地方。

一扇石門打開,裏面是昏暗的甬道。

祝政一把将常歌推入甬道,将一個錦囊慌慌張張地塞入他手中,将沉沙戟丢了進來,又狠狠關上石門。關門前,常歌仿佛在一片痛苦和混亂失神中,聽到他說:“別再回來。”

別再回來。

常歌怔怔望着這扇完全阖上的石門。臉上的傷口仍帶着火辣辣的疼,觸碰到,像是有銀針在皮膚上跳舞。

他想起手中的錦囊,拉開是一些藥品和……一小片鐵面具。他摸了摸這片面具。是自己高挺的鼻子、是自己深邃的眉目輪廓。

常歌咬牙,一把将錦囊狠狠地擲在地上。

祝政……居然是早有預謀的。提前打好了貼合常歌面容的面具、提前備好了燒傷藥膏。他方才還在心中說服自己,也許是一時情急、也許是一時沖動、也許他……也不想的。

然而這錦囊卻像一把真實的劍,死死地插在了常歌的心上。

他一拳打在甬道石壁上,接着又是第二拳、第三拳……方才的不舍、迷惘盡數被憤恨壓制。堅硬的石牆擂着常歌的掌骨,悶悶的挫痛也讓他不管不顧,似乎手上越痛楚、他反而能好受一些。

常歌終于打累了。緩緩收了手,卻感到那股憤怒又升騰起來,對着石壁狠命一踢。他被石壁挫傷了腳,鑽心的疼讓他不自覺地歪了身子,靠着石壁,時而悲,時而笑。

“待歌平定涼州亂,予為将軍卸戰甲。”

臨行前的一語。

現在回想起來,這“卸戰甲”的含義,常歌理解的全然不同。至少,不會是凱旋收押、天牢鸩酒、地牢燙傷中的任何一項。

此前,常歌只以為是他越來越不懂他的王,只能看着他在朝堂謀略、權謀心計中一步一步沉溺,從溫柔的少年一點一點黯淡、又逐漸變得陰晴不定。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相識十幾年來,一人在血戰沙場、以命峥嵘;另一人卻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原來,認真的,自始至終只有常歌一人罷了。

常歌在地上摸摸索索,又摸到了那個錦囊,他想将這錦囊撕毀,想将它揉碎,想将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這一個小小錦囊之上。然而常歌摸了摸這帶着熟悉香味的錦囊,還是将它系在了腰間。

他撿起沉沙戟,終于開始摸索着甬道石壁,緩緩順着往外走。臉上的針刺痛楚不知是退去還是習慣了,方才被這痛楚泯滅的感官開始一點點恢複。

他的手背上有涼涼的觸感。

常歌停住腳步,摸了摸這觸感。像是水,又像是傷心的淚。他甚至都沒注意到這是什麽時候留在手背上的。

剛才……自己哭了麽?常歌緩緩挪了步子,快速思索。

方才,他痛楚、他悲傷,疼痛中他看到了他的王背光站在一片陰影之中。他看到了父親。看到了父親走的那天漆黑的夜、和鵝毛般的雪。

但他沒哭。常家人,從不因痛楚而哭,這是沒出息。

常歌又摸了摸那片冰涼的觸感,至少,這不是他自己的淚。

這道石道很長很長,長到常歌已記不清走了多久。他在路上歇息了幾次,還從錦囊中摸索出了些許幹糧吃了。

待他從甬道中走出,再見天日時,大周朝的天已經變了。

現在是魏國的天。

他在終南山附近找到了一處茶肆,這才知道,周天子已然身殒兵變當晚。

常歌的手捏住了錦囊,他的指節發白,堅硬的鐵片幾欲要嵌入指中。

常歌在一段悱恻惶惑的回憶中愣了神,祝政的指尖已經觸上了那片鐵面。

他以白皙如玉的指尖輕輕勾畫常歌好看的輪廓,虛虛地臨摹着他深邃的目、靈俊的眉。他摸上了鐵面冰冷的邊,指尖的觸感帶的常歌陡然一震。

“……不!”常歌從回憶中醒神,立即短促地反對。

祝政已然揭下了這片鐵面。

一片極小的火焰紅雲飛于眼下,像振翅的鳥、又像羞紅的頰。這痕不大,還帶着些靈動的面紋韻味。

祝政望着這片自己親手留下的痕跡,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觸碰。

常歌一把打開他的手。

常歌冷眼望着他,聲音中全是冰冷:“先生這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麽。”

祝政捏緊了拳,出賣了自己心中的郁結、思緒、猶豫。終而,他還是松開了拳。

祝政低着頭,低聲問:“你是因為這片傷痕恨我麽?”

“不。”常歌漠然否認道,“是因為傷心。”

祝政忽然回身,抽了懷仁劍在炭火上灼燒。他幾步走至常歌面前,将劍柄遞給常歌,說:“你燙回來吧,或者,現在刺穿我的心。”

常歌咬牙接了劍柄,劍刃正放在祝政臉旁:“祝政,你是以為,我不敢麽?”

“無關敢不敢,這是我自願的。”他坐在床前,閉上眼睛,等待着懷仁劍,或是燙傷臉頰、或是一劍穿心。

祝政斜斜的坐着,爍爍的燭光在他冷玉般的面龐上跳動,勾勒出他清冷的輪廓。

常歌望着這充滿愁緒和剛毅的眉、望着他纖長的睫、望着他玉雕般的面龐,望着他亂了的青絲。望着三年來魂牽夢繞,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的面龐。

常歌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想摸摸這白玉般的面龐、想撥動他顫抖的睫。

懷仁劍“哐當”一聲丢在了地上,這聲響驚地祝政睜開了眼。

“我不如先生狠。”常歌說着,側過了臉,不看祝政,燭光在他的輪廓上投下些郁結。

“我只想讓你活着。”祝政低低地說了一聲。常歌一瞬間,好似還聽到尾音帶着些哽咽。

柔柔的暖光照亮了他的側臉輪廓,靈俊而堅毅。常歌側着臉,那片如振翅飛鳥又如烈焰紅雲的印跡,正在眼前。

望着這片自己親手留下的印跡,祝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想要觸碰。

他的指尖輕輕觸上了那片烈焰紅雲般的傷痕,描繪着它的形狀。常歌的皮膚很滑,還帶着些方才虛脫出汗留下的細膩濕潤。

他沒有推開祝政的手。祝政溫溫的呼吸很近,近到讓常歌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依賴感。

“疼麽。”祝政低聲問道,這一聲幾乎要将常歌的心都揉碎了。

常歌低聲說:“疼也都疼過了,已經沒有感覺了。”

他的指尖仍摸索着那一小片傷痕,似是想要将這形狀銘在心中。

“抱歉……”祝政聲音低到塵埃裏,是常歌從未聽過的語氣,“當初,如果我能……”

祝政沒再說下去,卻再次背着光坐着,将神色隐藏在黑暗之中。

常歌的手腕落下了冰涼的觸感,這觸感沿着手腕滑落,流進袖口,冰涼地劃過常歌帶着幾分灼熱的手臂。

“常歌,來荊州吧。”祝政低着頭,再次低聲說。

“我已經不再是常歌了。正如你也不再是祝政。”他緩緩說道。

兩柄飛镖嗖嗖破窗釘在木制柱上,劃開了屋內暧昧的氛圍。

祝如歌的聲音傳了過來:“将軍,将軍,你在麽?”

常歌的眼中立即有了神采:“如歌!我在這裏!”

一位少年翻身入窗,是祝如歌。他幾步便走到常歌榻前,卻因他的慘狀暗自驚異。他掩了掩口,将無謂的悲傷感嘆盡數憋了回去。

常歌随手揉了他的頭發:“乖,我沒事兒。”他轉念一想,問道:“你怎麽沒和醉靈一起走?”

“我沒走,我擔心将軍。我看到将軍中箭、看到将軍回城,急急地關了城門。關好城門之後,一路沿着将軍的血追到了這裏。”

祝如歌的眼中都是光輝,他望着常歌,開心地說:“而且,知隐将軍來了!我們将水路裏的荊州軍盡數逼退,現下城裏,都是我們的人。”

他忽然發現,眼前的常歌并未帶着鐵面。他望了望一旁的山河先生,又看了看滿身血污、虛弱蒼白的常歌,冷眉一擰,怒道:“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将軍這樣的!”

話未落音,他拔了了腰間的思歸劍便朝着山河先生刺去。

☆、演戲

祝如歌提劍極快,瞬間便往坐在床邊的山河先生胸口刺去。

常歌見勢不妙,也不知一時哪裏來的力氣,将身一撲,正撲在祝政懷中。

祝如歌見他陡然擋劍,立即收手。那柄思歸劍,劍尖只輕輕刺破了常歌後心。

幸虧祝如歌殺心不重,傷口不深。

“将軍!我……你為何……”祝如歌見勢又驚又怕,急于解釋,卻又無法理解當前的狀況。

他一把丢了思歸劍,不住地用手去掩他背上仍在流血的傷口,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傻瓜。這點小傷,也值得你哭。”常歌有氣無力地逞強道,他左手撐着身體,緩緩離開祝政。

擡頭,卻看到他帶着些驚訝又帶着些傷神的面龐。

祝政愣了愣神,說:“你護好自己……”

常歌咬着牙忍痛,對祝政慘淡一笑:“沒什麽,習慣了。你別挂在心上。”

他看向一旁帶着驚愕不解的祝如歌,說:“如歌,不得無禮,快見過先生。”

“可他……”祝如歌剛想開口,卻見建威大将軍神色異常嚴肅,這才讷讷地低了頭,極不情願地說:“見過山河先生。”

“先生,您要的飯食已經備好了。”門外傳來老板娘的一聲低語。

祝政理了理神色,開門接過了食盤。老板娘一眼瞥見屋內坐了個面生的益州軍裝少年,神色陡然慌張起來。祝政低聲說:“無事,舊人。”

老板娘一眼都不敢再看,立即低頭拉上了門。

祝政将整個食盤放在常歌身旁。祝如歌皺着眉頭,似乎想說些什麽。

“放心,沒毒。”祝政低低地說着,拿起碗筷默默布着菜,又故意當着他二人的面,各式各樣都嘗了一口。他依着常歌平素裏的喜好,各樣都挑了一些,這才遞給常歌。

常歌真的餓了。祝政挑的又盡是他平日裏愛吃的,連口味喜好都微微調整成他喜歡的類型。

祝如歌看了看埋頭吃飯的益州軍主将黑風魅,又望着坐在他床邊的荊州軍主将山河先生,頗為不解。

他們倆為何如此平和?方才建威大将軍還挾持了山河先生,以戟相逼。現在,不應該是仇敵見面、分外眼紅,大打出手麽?

常歌已有了七八分飽,他這才開口說:“你想不想唱一出戲?”

祝政終于神色松弛,幾乎快要漾開一個笑容。他收了神色,說:“你我心有靈犀。”

常歌壓低聲音說:“你要建平,我要利川,分而治之,各不相幹。”

祝政點了點頭:“妥。”

常歌繼續埋頭吃飯:“如歌,去把知隐叫進來。”

祝如歌看了看建威大将軍,看了看一旁的山河先生,一向乖巧伶俐的他也滿臉不解。他開口道:“可是先生在,知隐将軍進來……”

常歌一笑:“無妨,你快把山河先生捆上。”

祝如歌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哪裏有繩子可以捆上,一眼瞥見了一旁沉沙戟上的裝飾紅绫。自他遇見将軍起,沉沙戟上就一直戴着這段紅绫。收兵後仔細清洗、出戰時認真縛上,雖顯然有些舊了,但認真養護,還算整齊幹淨。

常歌注意到他的眼神,說道:“行,就用那個。”山河先生望見了那段紅绫,眼神一閃。

祝如歌動作麻利,三兩下就用沉沙戟紅绫将山河先生捆了個結結實實。他下手之時內心有一點點發憷,害怕山河先生像利川主營馬廄那日一般大發威風。然而當他拿着紅绫走近之時,山河先生卻泰然自若,背過雙手由着他捆了。

“行了。”常歌放下飯碗,感覺身上又舒服了幾分,“去把知隐叫進來吧。”

祝如歌領命,一溜煙兒便跑了出去。

待他腳步聲消失之後,祝政忽然冒出一句:“眉眼很像我。”

常歌看了一眼他的眉目,口中卻說:“與你無關。”

******

知隐很快就跑了上來,身後還跟着哭天搶地攔着不讓上樓的老板娘。

門被陡然踹開,山河先生悄悄使了個眼神,老板娘這才裝作膽怯的樣子離去了。

張知隐高瘦身量,眉目間頗有些“月朗星稀”的飒爽意味。他一眼便看到了榻上重傷的常歌,接着便掃到了一旁被紅绫五花大綁的山河先生。他身後跟着一臉憂心,探頭探腦的祝如歌。

醜将軍已然戴上了鐵面具,神色也恢複了自然。

張知隐幾步走到醜将軍榻前,單膝跪下:“骠下[1]來遲,将軍受苦了。”

醜将軍輕咳了一聲,問:“無妨。巴東如何?”

“巴東辎重,水路盡失,燒了兩成。但全殲敵軍,合計六千人。陸路格子河石林遇險,但無損。弓箭上塗了火油,但未點燃。格子河石林全殲,合計兩千人。”

醜将軍頗為挑釁地看了山河先生一眼,說:“真有你的。不到一萬人,诓了我三萬兵士。”

山河先生泰然自若:“将軍過獎。”

醜将軍并不理會,轉而問知隐:“你這次,帶了多少人馬?”

知隐看了山河先生一眼,簡單答道:“我為趕路,帶的不多。不過定山已知,整隊收編,想來已快到達。”

“城裏可看到醉靈他們?”

張知隐搖了搖頭。

“水路大概多少人?”

張知隐思索片刻,簡短答道:“一個時辰以前幾百人,被我們拿下後再無人來。”

醜将軍點了點頭:“許是以為有埋伏。這段時間會比較安全。”

張知隐帶着些遲疑,似乎不知這句話在敵軍主将前說出來合不合适,只得旁敲側擊:“将軍,建平城水系複雜……”

醜将軍攔了他的話頭:“我知,醉靈也知。然軍令如山,不得不取。只可惜,現下大軍圍困,只得先行撤出。”

張知隐拱手道:“将軍傷勢過重,骠下也正有此意。只恐将軍……”

他未說完,山河先生悠悠地諷刺道:“臨陣脫逃,實不光彩。”

醜将軍不以為然:“将軍今天教你一招:‘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祝如歌望着方才極其要好,現在又明嘲暗諷的二人,着實看不懂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張知隐極其擔憂地看了一眼醜将軍的右肩傷口,說:“骠下願為将軍開路,護送将軍回營。”

醜将軍點了點頭,說:“順便把先生也請走,咱們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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