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
******
荊州。
江陵城。
世子将案上軍報一擲,怒道:“劉正、江衛二人幹什麽吃的!平白無故失了個夏郡!”
荊州大将軍甘信忠皺了眉頭,平靜道:“此乃示威。看來,吳國已表明了立場。”
世子大怒:“劉正已脫逃,那就将江衛給我細細的折磨,放到軍前杖打,讓他們的軍士好好看看,無能是什麽下場。”
“不可!”梅相立即說道,一時心急還帶出了幾聲咳嗽,“此次失守實乃劉正脫逃之故,切不可遷怒汪衛,更不可軍前責打……寒了将士們的心。”
世子揚揚眉毛:“将士守不住城,要心有何用?”
大将軍甘信忠聞言面色頗有不快,隐忍未發。
梅相嘆氣道:“世子……實非老臣多言,此次倘若聽從山河先生布局,吳禦風将軍不回防夷陵,這夏郡……也不會丢啊。”
“山河先生區區三萬軍馬想守建平,還不允我有兩手準備麽?”世子問道。
“可他守住了。”梅相平靜說道。
程見賢立即朗聲道:“失了一半建平,算什麽守住。”
梅相斜眼看了一眼這位曾經導致荊州建平主營被血屠的将領一眼,這才開口說道:“建平分而治之,看起來荊州吃虧,實際鶴峰辎重要道和水路要地建平城俱在我方手上。益州軍三面開花,卻只留了個什麽也沒有的巴東和利川,先生之前就說過,此二處,送他們換和平也罷。”
世子聽他不住的先生先生,心中煩躁異常,怒道:“先生先生,我竟不知道,梅相的主公已然換了山河先生了?”
梅相低頭行禮,低聲道:“世子誤會。”
大将軍甘信忠見狀,出言勸阻:“世子,您之前送來的布陣圖。老臣自定衡陽之後已細細分析,此人運兵,着實詭秘、出神入化。無論是巴東二路偷襲拖住對方兵士、還是極少精兵護送鶴峰辎重,再加上水路潛伏,騙過對方二員大将,圍困建平城,深謀遠慮,環環相扣,就連老臣……都自愧不如。想來梅相也是恐冤了賢臣,這才多說了幾句。廟堂之上,所有争議俱是為了荊州的宏圖,還望世子不要過于挂心。”
衛将軍程見賢鼻中輕哼一聲:“深謀遠慮有什麽用,領兵打仗,一點拳腳本事也沒有,接連被益州狗賊擒走,實乃我荊州軍大恥。”
世子贊同道:“最後一擒,還讓圍困大計全盤皆輸,建平分而治之。即使此人足智多謀,是個可用良臣,但實非可用之将!”
大将軍甘信忠嘆了口氣。
他開口說道:“我荊州……曾為六雄翹楚。緣何大司馬司徒浩志将軍身殒之後式微,實乃無将!益州……彈丸之地卻坐擁‘醉山隐軍狼’五虎,我荊州,南至桂林、北至襄陽,卻連一良将都遍尋不得!”
世子心中一動:“甘将軍可知道這回利川主營主将為誰?”
“我只知乃五虎将之首蔔醒,和一位‘建威大将軍’。”甘信忠如實答道。
世子手中摸索着一旁的金印:“我聽這次圍困建平城的張智順都尉說,此人單騎鬥将,連斬我軍二員大将,勇猛異常,在場軍士無不膽寒。”
作者有話要說: [1]骠下:骠下:武官自稱,“末将”一般對着王公貴族,對于普通上下級一般稱“骠下”
☆、二心
世子話未落音,一旁的衛将軍程見賢直言說:“此人盡是歪門邪道,實乃奸佞小人!”
世子池日盛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山河将軍至荊州建平主營之後,利川益州軍按協議将程見賢送回。也不知發生了什麽,程見賢一身屎尿、惡臭異常,看他這激烈反應,定是在利川主營受了什麽折磨。
甘信忠緩道:“此人事跡,守正說給我聽過。此等天命之将,實不可多得。世子若以此要求其餘将士,恐難遂心意。”
梅相卻察覺了世子的言下之意,試探問:“世子是想……納賢?”
世子池日盛被說中心事,拍案道:“不錯。”
甘信忠不解:“此人,我等一無所知,不知其喜好脾性,如何納得?”
池日盛轉向程見賢,問:“見賢将軍,你曾屈尊在利川主營待過幾日,可有了解到此人信息?”
程見賢立即脫口而出:“此人即使化灰我也記得!建平奇恥大辱,此仇不報、勢不為人!”
世子池日盛失了耐心:“我是問你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出身,怎樣脾性。誰問你報不報仇。”
程見賢卻像是被這問題難住,思索半天方才開口說:“此人……軍士們有稱呼‘建威大将軍’、也有稱‘醜将軍’或‘黑風魅’,但我并未聽到有人喚他姓名。何處人士,更是不得而知。脾性倒是略知一二,脾性暴戾、殘忍陰鸷。”
“你覺得此人,有無可能籠絡?”
程見賢搖了搖頭:“世子如有機會,一見便知。此人喜怒無常,講話陰陽怪氣,實非良将上佳人選。”
世子悠悠道:“既是如此,那為何……吳國使臣出了益州,不順流而下回到淮揚,卻繞路去了利川?”
梅相聞言頗為震驚:“還有此事?”
世子點了點頭,說:“我着人調查了一番這位‘建威大将軍’。他同蔔醒交好,二人共守上庸,我們離得遠、不知道,夏天羅将軍說他威名赫赫,魏軍簡直是聞風喪膽。”
甘信忠皺着眉頭:“此前,上庸地區山石一役,甕中捉鼈、着實巧思,難道……也是出自這位‘建威大将軍’的手筆?”
世子肯定道:“正是。”
“那此人,要麽納賢,要麽殺之。”甘信忠簡短說道。
世子嘆氣道:“我所思所想同将軍一致。可惜啊……可惜若不是此次山河先生被擒,錯失了殺他良機,現下這世上,已沒有‘建威大将軍’這號人了。”
池日盛掃視了一圈,帶着些逼視問:“山河先生失一半建平郡,該治何罪?”
梅相和甘信忠疑惑而尴尬地對視了一眼。
衛将軍程見賢朗聲答道:“禀世子,此事好辦。”
“哦?”池日盛挑了挑眉毛。
“建平一役,主要目的有二:其一,守住鶴峰要道、為武陵運送辎重;其二,守住建平城,阻撓益州軍順流而下,直取夷陵。倘若僅論此二點,山河先生着實有功。”程見賢說道,“不僅如此,此人還在巴東設局,毀了對方二成辎重。即使後來失了一半建平郡,但建平一局,算下來,我們的贏面還更大。故倘若此時貿然懲罰主将,恐怕會亂軍心。”
世子點頭:“說下去。”
程見賢奸笑道:“然而,建平郡一役,這山河先生敗在被擒、從而被人挾持,失了建平。如此一來,我們就派這山河先生去将這位‘建威大将軍’擒過來,‘一雪前恥’。到時候,人都來了,納賢或是殺之,還不是看世子的臉色。不過,倘若擒不來嘛……”
程見賢收了話語,拱手行了一禮。
世子池日盛似乎頗為滿意,說:“就這麽辦!”
甘信忠皺着眉頭看了一眼梅和察,梅相重重地嘆了口氣。
******
兩日前。
荊州軍和益州軍對峙建平城外,一邊急着要山河先生、一邊急着要建威大将軍,兩相叫罵,好不熱鬧。
劍拔弩張之時,卻看到張知隐駕着車辇,悠悠從荊州軍後方趕來。
瞬間荊州軍弓箭滿拉,正對着這車辇。
張知隐反手在車辇中一撈,拽出了一個紅绫捆着的人。荊州軍瞬間大眼瞪小眼,只得縱了這輛車辇悠悠然回了益州軍主陣。
張知隐剛入益州陣地,擄了山河先生,向荊州軍陣地喝道:“你方主将已應允,建平郡分而治之,以鶴峰為界。”
李守正頗為驚訝地看了山河先生一眼,卻見對方肯定地點了點頭。
張知隐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如無異議,兩相罷兵。如有異議,現下開戰!”
李守正捏緊了拳頭。
張智順對他悄聲耳語道:“守正。現下不可開戰。敵軍已主力彙合。益州五虎将中三虎在此,現下開戰,顯然吃虧。”
李守正咬了咬牙,只得咽下這口氣。
張智順馭馬上前一步,讪笑道:“建平東部都尉張智順,見過益州五虎張知隐将軍。知隐将軍威名赫赫,張某作為本家,頗為自豪。”
張知隐擰了眉頭:“勿多廢話。”
張智順見狀立即簡短說道:“建平靜谧、民風淳樸,在此開戰,恐擾了民衆避世生活。剛才知隐将軍所言,我與将軍,所見略同。”
張知隐道:“所見略同,那就讓你方弓箭收一收。”
方才荊州軍拉滿弓對着車辇,現下依舊萬箭滿弓,蓄勢待發。張智順遞了個顏色,荊州軍軍士立即收回,整齊列陣。
“弓箭已收,今日咱們就各自接了主将,兩相罷戈吧。”張智順拱手道。
張知隐提着山河先生,順勢将他向荊州軍陣營一丢,李守正立即馭馬來接,山河先生險些摔在地上。
張知隐皺了皺眉:難道對方主将,竟一點身法武藝都不會?這領什麽兵?
還未及細想,今日兩相折騰,無論是連夜戰鬥的荊州軍、還是連夜行軍的益州軍都乏了,兩相罷戈,各退回主營之中。
蔔醒騎着一匹快馬迅速來到張知隐的車辇前,将簾一撩,正看到車辇中坐着的祝如歌和一臉虛弱的醜将軍,開口道:“山河先生如此厲害,把你打扮的這麽美?”
醜将軍将他的銀甲頭盔擲去,笑道:“速速回營,吃合渣!”
******
利川主營。
蔔醒着軍醫為醜将軍處理了傷口,現下二人相對,吃着一份合渣。蔔醒狼吞虎咽,卻見醜将軍斯斯文文。
蔔醒略有不解,問:“怎麽?今天的合渣不對味兒麽?吃的如此秀氣。”
醜将軍一笑:“不餓。”
蔔醒白了他一眼:“一夜沒吃,大戰幾場,身受重傷,還不餓,鐵人麽。”
醜将軍嬉皮笑臉:“死人。不吃。”
蔔醒将一口合渣咽下:“吳國使臣來了。”
醜将軍挑了挑眉毛:“他能進軍營?”
蔔醒無奈道:“非要進,又是使臣,我們能奈他何。驚風先行将他看起來了。”
醜将軍問道:“此人緣何來我益州軍中?”
蔔醒佯裝不知,搖了搖頭:“許是吳國的金風玉露喝多了,想來試試我們利川的合渣。”
醜将軍悶悶地不說話。
蔔醒若無其事地說:“荊州公一心修仙、豫州公軟弱無能、魏王多疑多思、冀州極北之地,實際上現下只有吳國富庶之鄉,而且吳王機智、尚賢。”
醜将軍聞言,下意識反應道:“你對世子有二心?”
蔔醒假裝不經意問:“你有二心?”
醜将軍如實答道:“我對益州無二心。”
蔔醒緊接着問道:“那你對山河有二心?”
醜将軍罕見地打了一口合渣,吃了一口,低聲說:“不好說。”
蔔醒點頭道:“我見你倆那夜馭馬就覺驚奇。你們是舊識?”
“舊敵。”醜将軍糾正道。
“啧啧啧,舊敵……還教騎馬。”蔔醒壞笑着看了醜将軍一眼。
醜将軍只當聽不懂,悶頭吃着合渣。
蔔醒接着壞笑道:“我還以為你中意祝如歌,沒想到将軍口味不在小生。”
醜将軍猛然擡頭,愕然道:“怎麽會以為我喜歡如歌?”
蔔醒拍腿大笑道:“你該聽聽,軍中都傳成什麽樣了。”
醜将軍一臉懵然,問:“什麽樣?我怎麽不知?”
蔔醒笑道:“個個怕你怕的哆嗦,誰敢讓你知道。”
醜将軍回憶起……似乎這幾年,為了教導祝如歌,只要有空閑,夜夜收了兵之後他就會來自己主帳中,讀書習字,許是誤會大了。
蔔醒向着四周望了望,壓低聲音說:“你若喜歡,就直接把他擒過來。我們也少個死對頭,也省的拿我的軍士打情罵俏。”
醜将軍一臉不解,指了指自己肩頭的傷口,問:“這是打情罵俏麽?”
蔔醒眨眨眼睛:“這不是麽。”
醜将軍心中煩悶,懶得理他,低頭專心吃合渣。
蔔醒笑道:“我說真的,你将他擒住,帶到營裏。一來,我們益州軍去了一心腹大患;二來……我還能見識見識,建威将軍的幾段柔腸。”
醜将軍頭也未擡:“擒得住麽?你去試試?”
蔔醒讪笑道:“不敢不敢。您二位神仙打架,勿要扯我。”
醜将軍聽到“打架”,低笑一聲。
蔔醒問:“何事發笑?”
醜将軍斂了笑容,眼中還是滿滿溢出的笑意:“荊州軍上下,認為山河先生手無縛雞之力、全然不會武藝。”
蔔醒見他這幅樣子,直接一哆嗦。
醜将軍急忙問道:“醉靈,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蔔醒假裝打顫說道:“許是合渣太甜,膩着了,不習慣。”
醜将軍無語翻他一眼:“膩死你!”
☆、對酒
二人酒足飯飽,有一搭沒一搭地複盤着建平之戰,醜将軍這才知曉,山河先生故意留了後城門縱了蔔醒走。
醜将軍暗暗驚訝,祝政對他脾性的了解程度。連他會一人叫陣拖延、讓其餘益州軍逃走都算計在內。
蔔醒出了建平城,回利川主營又接到了知隐的傳書,就歇都沒歇息,立即點了兵出發了。之後就是知隐帶着車辇、兩方罷戈的事情了。
蔔醒将此戰役總結為:兩邊都好看、兩邊都好交待。
“姜長史,您确實不能随意行動。”莫驚風的聲音由主帳外飄了進來。
“我有事要面見建威大将軍。”
“将軍們正在商議軍情,不适宜您進入。”
蔔醒極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低聲道:“又來了。”
醜将軍看他一眼,壓低聲音問道:“吳國的‘耳朵’?”
蔔醒搖了搖頭:“吳國的‘嘴巴’。”
“哦……”醜将軍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怎麽?你感興趣?”蔔醒問道。
“見見。”
蔔醒對帳外喊道:“驚風啊。讓他進來。你建威将軍想會會這位。”
話未落音,此人主動進了主帳。
來人一副清瘦書生模樣,手持一把竹扇,見了二位将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開口說道:“在下吳國羊丞相長史姜玉,字懷仁。見過鎮北大将軍、見過建威大将軍。”
醜将軍原本對這種城府謀士無甚好感,聽他自報表字懷仁,倒還多看了幾眼。
他開口問:“我與你素不相識,你有何事,定要見我?”
姜懷仁以眼神看了看蔔醒,并不開口。
醜将軍被他這幅欲言又止的樣子惹得心煩,說:“我和鎮北将軍出生入死,那是過命的交情,有什麽鎮北将軍不能聽的,那也不必說給我聽了。”
姜懷仁假笑一下,只好說:“那我便直說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蔔醒皺了皺眉,說道。
姜懷仁鞠了一躬,開口說:“我來利川軍營之前,去了一趟上庸,見了兩次雲臨君。”
蔔醒不住地抽了一下眉頭。益州世子劉圖南,最恨他人叫他“雲臨君”。
“我見着雲臨君,和他說了個賀蘭狼的故事。”
醜将軍皺起了眉頭。這個人話裏有話,欲言又止,真是把方才表字懷仁帶來的一丢丢好感盡數敗光了。
蔔醒不解,問:“什麽賀蘭狼的故事?和世子有什麽關系?”
姜懷仁見蔔醒已然上套,将扇子一展,開口道:“姜某實乃靈州人士。靈州巴彥敖包和青銅峽之間有一天險,名曰賀蘭山。此山多狼,附近又多勇猛牧民,不少牧民都生過養狼的心思,也确有不少付諸實施之人,見着了獨狼,以為是游牧利器,便帶回去養着。”
蔔醒和醜将軍不動聲色地繼續吃着合渣,聽着他講。
“只是……這麽多年來,養獨狼的人甚多,得善終的卻甚少。”
蔔醒看了他一眼,一語未發。
姜懷仁淺笑,繼續說:“靈州有句老話:丹心忠貞,賀蘭狼魂。只是,這獨狼的丹心也好、忠貞也罷,都只會獻給狼王。這些養了獨狼的牧民,好些的,獨狼聽了狼王召喚,走了便走了。慘些的,甚至還會被日日陪伴打獵的獨狼咬死,進獻給狼王。”
他說到此處,止住了話語,認真地打量起二人神色起來。鎮北大将軍蔔醒一臉無所謂,倒是建威大将軍一臉憂思重重。
他繼續幽幽地說:“雲臨君聽了之後,若有所思……還問了我許多關于獨狼和狼王的事情……”
醜将軍聞言極不開心,對蔔醒說:“怎麽一股子迂腐酸氣,豆渣都不好吃了。”
蔔醒點頭說:“是了,轟出去罷。”
姜懷仁見狀,急忙言道:“不知将軍的假面是帶給誰看?此處誰人不識君。”
蔔醒對着豆渣揮了揮手:“蒼蠅嗡嗡的,煩的慌。”
醜将軍大聲喊道:“驚風。”
驚風再度驚異地探了個頭進來,問:“建威将軍,您?找我??”
要不是離得遠,醜将軍一定讓他吃一記毛栗子,他笑道:“你帶進來的人,我不找你,我找誰啊?”
蔔醒點了點頭:“驚風,軍情要地,不接訪客。請這位姜長史自便吧。”
“啊……是!”驚風聞言行了個軍禮,急急走了進去,對着姜長史做出“請”的手勢。
姜長史再度打量了一番面色郁結的醜将軍和不以為然的蔔醒,低低地泛起一個詭異的笑容。
姜長史走了之後,二人連合渣都食不知味,醜将軍将碗一推,說:“懶得吃了。”
蔔醒同意道:“真是倒胃口。”
醜将軍換了個話題:“知隐這次很厲害。巴東辎重接了之後,核點人數,立即就察覺到有異,送了信又來了建平城。若不是他,說不定我現在,就真成死人了。”
他琢磨着,問蔔醒:“知隐這人,喜怒難形于色。你說說,該怎麽賞他比較好?”
蔔醒不以為然:“你多和他說幾句話,那便是賞他了。”
“醉靈此話何解?”
蔔醒自知失言,又想到方才姜長史意欲捅破的窗戶紙,這才壓低聲音說道:“知隐從戎,是因為崇拜前朝常将軍。将軍身殒,他還哭了好幾天。”
常歌立即明了他言下之意,問道:“知隐……知道?”
蔔醒點了點頭:“定山也知道。”
常歌訝異道:“世子知不知道?”
蔔醒深感無奈,說:“常将軍啊常将軍,你當我們圖南世子是什麽人……我要是真的莫名其妙撿個人回來,世子能立馬封個将軍麽。”
常歌仍不死心:“那破軍和貪狼總不知道吧,破軍守着主公、貪狼守着世子,我和他們接觸不多。”
蔔醒聞言噗呲一笑,說:“破軍貪狼怎麽可能不知道,你才來那陣子,他們還提防的緊,生怕你暗殺主公和世子呢。”
常歌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所以……他來益州這三年,這主公世子帶着五虎将,都一直在陪他演這個“我不知道你是誰”的戲碼?
常歌無語道:“你們都知道,就是不告訴我你們知道。”
蔔醒嘿嘿一笑:“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麽。”
常歌立即追問道:“那杜相知不知道?驚風、如歌他們呢?”
蔔醒回答:“杜相知道。一開始,趙家倆兄弟破軍貪狼天天盯着你,就是杜相安排的。他比較謹慎。主公、世子倒是無所謂,惜才。你來了,那是求之不得。”
他又想了想,回答常歌道:“驚風如歌這些小輩應該不知道。朝堂上也就這麽些人知道了。所以,以後你在軍營裏,想掩便掩,不想掩也無所謂。反正,咱們都是你的自己人。”
自己人。
常歌此前為大周朝出生入死之時,從未有人對他說過“自己人”。
蔔醒将他帶回來以後,雖然日日相對,但也極少有掏心掏肺說話的時候。他便借着這個機會,将自己所思所想一股腦兒告知常歌:“我、世子、主公,包括知隐定山和趙家那兩兄弟,我們都不在乎你以前是誰,也不在乎你以前為誰打過益州。那都是在其位、謀其事,沒有辦法的辦法。只要你現在人在益州、心在益州,這才重要。”
常歌點了點頭:“這三年,你我脾氣相合、出生入死。我怎麽想的,你知道。”
蔔醒将他一拍,低聲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世子雄圖霸業之心。我也知道你雖然能征善戰,但俱是為了能以後不戰而戰。就像你之前說的,主公是益州主、世子也是益州主。所以只要你的心是益州心,忠于主公、還是忠于世子,那都無所謂。”
常歌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了些許愧疚,他點了點頭,沉默不語。
“話說回來。”蔔醒話鋒一轉,“你那位山河先生,有沒有搞頭?能不能搞過來?”
“難。”常歌決絕地說。
蔔醒裝作有些詫異:“你倆……都那樣了,還難哪?”
常歌聞言皺了眉頭,立即反對道:“诶醉靈啊,你說話注意些,我倆哪樣了啊。”
蔔醒摸了摸下巴,滿眼歡喜地打量着常歌,說:“啧啧……你自己知道。”
他将常歌肩膀一拍,柔聲說道:“不過……其實這位山河先生出現,我還挺開心的。”
“為何?”常歌問道。
蔔醒有一搭沒一搭地攪着剩下的合渣,說:“你以前啊,太狠、太暴戾,往那兒一戳,渾身都是邪氣。”
他接着說:“自從你被派去刺殺這位山河先生之後,感覺心情好了很多,人都開朗了。見到你開心啊,我也開心。”
常歌笑道:“你這人,別人開心,關你什麽事兒,還傻呵呵的跟着開心。”
蔔醒低聲說:“我不怕告訴你。最開始遇見你的時候,我覺得真不關我事兒。只想着,能幫我打魏軍就行,你活成什麽鬼樣子、緣何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不關心。後來啊……處着處着,我發現你這人啊,真過瘾,太過瘾了!這不,我現在就挂心你開心不開心了麽。”
常歌見他掏心掏肺,不禁被帶的也有些動容,說:“醉靈,你心如此,我心亦然。”
醉靈見狀哈哈大笑,喊道:“驚風,上酒!我要同常将軍,對酒當歌!”
☆、良才
眼前是他曾經的王。
他一身戎裝,禦前佩劍,發誓生死相護的王。
“殺了他。”司徒鏡冷冷地抛下一句話,轉身便出了這充滿着血腥的陰森宮殿。
偌大的金玉殿中,活人只剩下他和祝政。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祝政,面色依舊漠然,讀不出任何的情緒。整整滿殿堂的屍體、瞬間而起的兵變,他被逼至此,甚至毫無一絲恐慌。
祝政定定然站着,仿佛馬上要面臨死亡的,不是自己,而是對面站着的司徒空。
司徒空一身衛将軍[1]紅衫戎裝,他站在祝政對面,有一瞬間,還感到了這身官服正在無聲嘲笑自己。他摸了摸劍柄,卻沒敢動。
祝政開口,語氣鎮定自若卻又帶着大義凜然。他沒有怒喝司徒空的大名,而是淡淡地喚了他一直以來喊着的表字:“游心。”
司徒空一愣。
祝政淡聲道:“游心。你殺了我吧。”
司徒空皺着眉盯住他,眼中是不解、是驚慌,還帶着一絲憤怒。他咬了咬牙,迸出兩個字:“懦夫。”
祝政泰然一笑,背手說道:“我若不死,此事不息。廟堂不定,山河不寧,何談國泰、何談民安。游心。動手吧。”
司徒空捏了捏自己的劍柄,望着這位從小和自己一同成長的表兄,說:“你已不再是周天子了,山河寧不寧,早與你無關。”
祝政輕聲說:“我已無憾。”
司徒空将劍一橫,憤恨道:“懦夫!難道常歌身死,你也要一道生無可戀麽!”
祝政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說:“與此無關。”
司徒空咬了牙,将恩恕劍往地上一丢。他低了頭,身後是殿外的狂雷驟雨。
“你走吧。”
祝政一愣。
“大父[2]瘋了。你別回來了。”
他收了劍,将身一轉。出了殿,随意提了一顆看着相似的血肉模糊人頭,打算去複命。
黑雲和疾雨掩了長安的天,哀嚎和悲鳴充斥了整個宮城。
司徒空在宮城中走着,狂雨砸遍了他的身體,卻滌不淨身上的血腥。
這血腥順着他手上提着的人頭四處漫溢,腳下的雨水盡數變紅,禁锢住他的雙腿。
他好似一步步在這血腥中沉溺。
“游心。”
“游心!”
魏王的聲音喊得他一愣,司徒空感覺好似被人提着後頸,從溺水深淵中一把揪起。随之而來的是長安清新的空氣。
他從窒息的夢中醒來了。
血腥悲鳴的長安倏忽逝去,眼前又是寧靜富麗的長安宮城。他坐在後花園石凳上,抱着酒壺,借着杜康回到了那個狂風驟雨的晚上。
一身玄色衣衫、天子打扮的司徒鏡正怒視着他,質問:“堂堂一介安南将軍,在宮城酗酒、後花園酣睡,成何體統。”
司徒空頗有些懼色地收了酒瓶。
司徒鏡望着他的模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給你取表字游心,是要你收收心思、潛心向學,而非整日浮想聯翩、懶惰嬉戲。”
司徒空不敢看魏王的眼睛,小聲說:“魏王教訓的是。”
司徒鏡壓了壓心中的情緒,正色道:“吳國取了夏郡,益州取了一半建平。他們連橫遏制,倒是活躍。對此事,你可有想法?”
司徒空眨了眨眼睛:“尚未有其它想法。”
司徒鏡輕嘆一口氣:“諸侯騷動,此時應當殺雞儆猴、以立天威。否則四處戰亂、民怨載道。”
“魏王英明。”司徒空點了點頭。
司徒鏡在他對面的石凳坐下,一瞬間,他不像一位君臨天下的君王,而只是一位年逾五十的已知天命的老人。他換了輕聲語氣,問:“游心。你告訴我,你想不想坐這王位。”
司徒空心中一驚,連連跪下磕頭,口中忙說:“魏王仍處壯年,末将從未有過此非分之想。”
司徒鏡頗有些無奈:“無需多禮。現下是爺孫談心,而非大魏天子和安南将軍。”
司徒空有些愕然地起身,緩緩落座在石凳上,他開口說:“末将領命。”
“還稱末将?”司徒鏡皺着眉頭。
司徒空改口道:“孫兒領命。”
司徒鏡這才開始緩緩問道:“方才的問題,你尚未作答。我問你,你可想做這大魏的天子?”
司徒空仔細思索了一番,這才拱手道歉道:“魏王雄才大略,孫兒一介武夫,實無能無才,難擔大任。”
司徒鏡輕嘆一口氣:“你和物徹,還在怪我。”
“孫兒不敢。”
司徒鏡并不理會他的辯解,自顧自說:“我是你和物徹的大父,也是大魏的王。王……無需有仁有德。仁德……那都是為安臣定民的權衡之術。”
他看了一眼司徒空,眼神中俱是殺伐決斷的冰冷:“王,非人矣,乃民利化身。行事決斷起于國、利于民,而非個人好惡。你和物徹總覺得我太過冷酷無情、不仁不義,實乃拘于小愛而棄大愛矣。”
司徒空語氣毫無觸動:“魏王英明。”
司徒鏡見他不願就此話題多言,只得輕聲道:“你和物徹,确非帝王之才。只可惜……我背了這千古唾罵,卻再難将這大魏再續百年。”
司徒空頓了一頓,語氣有些生冷地問:“魏王以為,何為帝王之才。”
司徒鏡背手道:“祝政,再佐以無情。”
司徒空未曾料到這個回答,極為驚異地看了他一眼,問:“祝政為良才,那為何……”
司徒鏡搖了搖頭:“祝政是良才,但沉迷美色,太過昏庸。”
祝政自二十歲登基以來,勤懇政務,且不說“沉迷美色”,連後都未立,後宮也極其凋零、以至于幾年都不踏入一次。
司徒空深感這句“沉迷美色”和祝政毫不沾邊,訝異道:“祝政幾無後宮,尚未立後,何來沉迷美色之說?”
司徒鏡面有愠色:“古語有雲,大臣太重、左右太信,此乃人臣之大罪、人主之大失[3]。常歌殺戮過重、諸侯厭惡,祝政一意袒護,導致國不寧、民不安。此非起于國發于民,乃其個人好惡,實屬昏庸。”
司徒空同他祝政常歌二人一道長大,又與常歌入太學。雖然明面上看起來,他二人似乎并無異樣,但……
司徒鏡搖了搖頭:“祝政有才,但罔顧綱常倫理,身為天子,不願開枝散葉以傳千秋萬代,此非國之明君。如此昏君,即使無我,也會有其餘諸侯叛亂。既是如此,還不如寡人來做這個惡人。”
司徒空低下了頭。
雖說大魏來的不正,但司徒鏡繼位以來,知人善任、內政修明,前朝的結黨之風也整頓了不少,長安也一片安詳和樂。唯一就是缺一悍将,一定諸侯。
司徒鏡少有地拍了司徒空的肩膀,說:“唾在當代,利在千秋。旁人不懂,寡人不以為然。你和物徹,自幼喪父,寡人親手帶大……”
他停了停,捏着司徒空肩膀的手緊了緊。司徒空依舊低着頭,身體滿是抗拒和抵觸。
司徒鏡嘆了口氣,終而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