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明明打算攻打襄陽,緣何現在又說是兩相聯合?”
羊丞相垂下眼簾,佯裝不明內裏緣由:“所以才說,此人運兵詭沒、出其不意,只是不知,新野此役,将領究竟為誰。”
郭知北将軍笑道:“丞相忘了。約莫七八年前,我們也吃過此等大虧。”
羊丞相假裝一臉迷惑,郭知北将軍得意點撥道:“廣陵一役,逼得我們連退至廬江郡,金陵險些被攻破。後來前朝文王留予一線面子,這才以廣陵、徐州重歸大周為條件,兩相罷戈。”
禦史大夫尹子言恍然大悟,脫口而出:“前朝常歌将軍!”
“正是!”郭知北點頭道,“我早聽軍報,說益州鎮北軍得一游俠,封建威大将軍,使的是前朝常歌的沉沙戟。當時不以為意,現在嘛……看來此人,怕不是游俠這麽簡單。”
羊丞相拱手道:“眼下,朝堂之上,同常将軍打過交道的,便只有知北将軍。我們這些文臣,卻是看不出這打法有何不同,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來頭。倘若此人是前朝常歌,卻又如何?”
言畢,羊丞相擡眼仔細看着郭知北将軍,似是在等待他的回複。
郭知北毫無察覺,直言道:“倘若此人真為前朝常歌将軍,要麽殺之、要麽招之。”
“可招否?”太子華悅賢問道。
羊丞相邊思索邊說:“招之,只是不知常歌将軍是否知曉當時彈劾他的諸侯國具體是誰……”
郭知北不以為然:“羊相狹隘。當時彈劾常歌之人,除了益州并未參與,誰人還沒參了一份子。就連遠在天邊的交州和極北之地冀州都跟着參他,可見,當時滅他、不過是替天行道罷了。此有何懼。”
他接着補充道:“況且,以我多年征戰經驗,常歌凱旋歸來,未至宮城門便被拿下,我想,廟堂之上這些唇槍舌劍,他并不知曉。”
太子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睛,說道:“所以說,如果此人是常歌,我們便要掩了當初彈劾一事,将他招安,是麽?”
“太子何必說的如此難聽,一把利器而已,自是人人想要。”郭知北笑道,連禮都未行。
見堂上人再無異議,郭知北提議:“正巧這豫州主池守安修書求助,既然荊州益州已然聯手、我們緣何不同豫州聯手,逐鹿中原。”
羊丞相裝作不經意提到:“廣陵徐州,不知現下魏王還有無餘力看顧……”
郭知北立即領悟了羊丞相心中打算,笑道:“丞相這招才是真正的趁火打劫,這可比益州軍火攻新野更妙。”
羊丞相聞聲輕聲說:“羊某随口一提,并無他意。”
禦史大夫尹子安依舊思索着此前的話題,接着說道:“倘若這位益州軍游俠真為前朝常歌将軍,那益州豈不是如虎添翼?”
郭知北不以為然:“益州那個山溝地方,辎重都運不出來,怕是插上翅膀都翻不出巴蜀的天。再給他十個常歌,又能如何。”
尹子言皺眉提示道:“已然翻到南陽去了。”
郭知北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子言沒入過軍營,不懂這行軍打仗之事。益州軍只敢攻打新野,卻再不敢深入北上。”
“為何?”尹子言追問道。
“再行北上,糧草、辎重運輸均是問題,一旦軍隊斷糧,深陷敵軍腹地,等來的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正如涼州三十萬坑殺一役。”
尹子言不敢茍同:“知北将軍所言,僅限于新野一役。我所疑問的是,益州軍已有了‘醉山隐軍狼’五虎将,此時再添了常歌,将士實力恐怕已然位于六雄之首,加之天府之國、富饒之鄉,來日不容小觑。”
郭知北聞言大笑:“如此甚好!只等益州荊州虎狼相争,我吳國吞豫、坐收漁翁之利。”
羊丞相面上不動聲色,佯做并未聽到郭知北這句話。
華悅賢年幼,險些忍不住神色,只得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轉移了些許注意力。他定了定神,這才誇贊道:“知北将軍威猛,真乃天佑我大吳矣!”
☆、滇南
将将日出,朝陽為眼前的巍峨雪山鍍上一層金光。
蒼山綿亘、層林蔥郁,環抱着蔚藍色玉帶般的河谷。一卷緋紅雲霞掩了雪山金光,卻又被暖風倏忽吹散。
一位身着苗夷衣衫少女騎着一頭毛驢,全身綴滿銀飾,她身後則跟着一匹閃電白駒,一襲白衣的山河先生正坐在馬上,跟在這少女身後。
這少女美目忽閃,問道:“先生,我滇南景色,和你們荊州比起來,如何?”
山河先生嘆道:“三江并流、奔騰壯麗;九湖靜谧,高原散玉;巍峨雪山、人間仙境。”
少女聞言發出一連串銀鈴笑聲,直引得身上的銀飾全都叮當作響,她俏聲說道:“你們漢人說起話來,真是一套一套。”
山河先生聞言不語。
少女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有如婉轉的山歌,她嬌聲說道:“我知先生在想什麽。雖然大父、阿大[1]均為荊楚人士,但莊盈生在滇南、長在滇南,從未踏入過荊楚一步,自然是滇南人士、而非漢人。”
山河先生輕聲說道:“即是如此,你與當地族裔仍有不同。”
莊盈聞聲大笑,眉眼彎成了甜甜的月牙:“先生玩笑。我做這一身打扮,同當地人士無異;雖大父阿大只懂聽、不懂說當地語言,但我生于滇南,這對我又有何難。而且多年以前的荊楚之事,與我們而言,早已是舊夢而已。”
山河先生在袖袋中捏了捏竹簡,說:“我有帶來當初誣陷你阿大之人的罪己表。”
他尚未從袖袋中拿出竹簡,莊盈果斷揚手,铿锵說道:“不必。大父阿大功過如何、因何而亡,我自心中有數,何需荊楚多言。”
山河佯做不經意提起:“滇南之地,雲羅錦緞,絕佳上品,只是地勢坎坷,需靠交州商人作介,買賣方能走出這滇南山地。”
莊盈陡然由着嬌俏聲音轉了冷言:“把酒清談,我拿先生做益友,先生卻只拿我們滇南和我這位滇穎王做買賣。”
山河先生沉默片刻,說:“祝政莊盈乃益友,然山河先生同滇穎王需商量。公私分明。”
莊盈輕哼一聲:“你和我談公私分明,那我就和你好好分分明。大父入滇,幾經征戰,平定夜郎、且蘭、牂牁、滇池等地,滇南境內誰人不擁稱一句‘滇喬王’,如此大功,為何功成名就返了江陵城卻一杯毒酒釋了兵權?一夜之間,各部叛亂,阿大措手不及,四處平亂、終而戰死沙場,在這二十年間,荊楚之地可曾過問過滇南是何情形?可曾關心過滇南是否仍有舊部?現在看我滇南之地富饒壯麗,又起了和談心思。哼……荊楚之地,狼子野心,我滇南嘗過一次,便斷然不會再嘗第二次。”
她清亮眸子盯緊了山河先生,輕聲說道:“不過……若是荊楚實想和談,那也可以。”
山河先生緩緩說道:“此前已同滇穎王溝通,零陵郡,穎王喜歡,大可拿去。”
莊盈連聲笑道:“你們當然不介意我拿了那零陵郡。零陵郡方言難懂,由你們一知半解的管着,還不如送給我這個通語言的、做個人情。這塊兒肉,對你們荊楚來說,算不上什麽。”
她眼珠轉了轉,接着說:“但是,這零陵郡我當然要拿。只不過,除此之外,我還要拿另一樣物什。”
“是何物什?”山河先生問道。
她從手腕上褪下一只銀镯子,在指間轉了轉,立即朝着山河先生丢去,那镯子撞了先生的胸口,落在了馬背上。
她柳眉一揚:“大膽!穎王賞賜,你敢不接!”
山河先生拱手,直言拒絕道:“大業未成,山河并未有他想。”
莊盈聞言連串咯咯笑了半天,說:“我就喜歡你一本正經的模樣。大業無需在他荊楚成,我看,先生不如就留在我壯麗滇南,陪我一同殺伐,一統滇南諸部,共成大業。”
山河先生輕蹙了眉尖看了看她,莊盈卻搶道:“我知道你們漢人女子講究矜持內斂,我們從不講究那一套。我們滇南女子,若是看上了誰,連當下朝山對歌、也是敢的。”
她眉眼彎彎,放緩了語速,笑道:“何況……我就是這滇南的王,這滇南大地上的每一花每一木,每一個人,本就是我的。”
山河先生仍未撿那镯子,低頭思索着,良久,方才開口說:“穎王一片美意,山河心領。只是山河已心有所屬、情有獨鐘,此生不改。”
莊盈将臉一沉:“你心有所屬,姓甚名誰?我明日便殺了她去,看你如何屬得。”
山河先生正色道:“祝政本已心死。現下如履薄冰,不僅為天下蒼生,更為一人。倘若穎王殺之,祝政亦魂歸天命。”
莊盈笑眼彎彎,頗為欣賞地看了看他:“你倒是個癡情的。”
她忽然收了喜悅神色,自耳環上取下一片銀樹葉,吹得悠揚作響。山河先生馬上的銀镯中迅速鑽出一條紅黑蠱蟲,直透衣袖,鑽入他左臂當中。
祝政只感到左臂一陣生疼灼熱,好似千萬毒蟻啃噬,他想抽懷仁劍,這才想起來劍已在入滇首日就被穎王屬下收走。他立即點了左臂血脈,先行困住蠱蟲,以免它順着血流四處溯回。
莊盈見他身中蠱蟲,依舊冷眉隐忍,心中更為欣賞,她笑道:“我果然沒識錯人,你真真是一等一的漢子。”
她随口吹出一句哨音,一襲苗夷打扮少女自林中躍出,低頭道:“請穎王吩咐。”
莊盈笑嘻嘻說道:“請先生至藍月山莊,這噬心蠱毒一種啊,僅有十日可活,我要好好看一看,這位先生,是不是真的情根深種、至死不渝。”
“是!”
莊盈拍了拍騎着的毛驢,一搖一晃地往河谷方向走去。
祝政中了這蠱毒,終于疼痛難忍,伏倒在馬背上。借着滇南深秋,他的思緒仿佛飛回了許久以前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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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禮法,世代天子太子、皇親貴胄、各級将軍定期均需參加田獵。
四時田獵,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各有不同。每每自長安宮城出發至田獵圍場之時,出行儀仗、華彩旗幟,皆是長安城一景。
這一年,祝政尚未登基,仍是太子扶胥;常歌也尚未接過沉沙戟,仍是公子昭武。
太子的車辇正跟在領頭的玉辂乘奧後方,常歌駕馬幾步便到了車辇窗口旁,擡手便丢了一顆金玉酥進去。
祝政撩起車簾,常歌朝他一笑:“不謝!”
這一爽朗言語,直逗得祝政也抿嘴淺笑。二人簡短的笑語,都被一旁的太宰司徒鏡收入眼中。
常歌一襲紅衣,将所有發絲盡數高高束起,現下他方才十五六歲,正值少年、青年交替的年紀。
他的飒爽凜然神色中,還留着些少年的天真。雖常歌眉眼深邃、刀眉如墨,但眸中卻滿是笑意。
他望向祝政,問:“扶胥哥哥,你最近每天都在做什麽啊,太學也越來越少看到你了。”
祝政年方十九,眉眼之間已滿是愁緒和剛毅,他輕輕蹙着眉間,神色似喜似憂、眸中閃動,一如深秋的波瀾。
祝政側臉也望着常歌,輕聲說道:“處理政務。而且……最近太保看的緊,太學是去的少了些。”
常歌聽到“政務”二字,眼中立即充滿了期待:“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祝政笑道:“常将軍大破烏審旗叛軍,一舉收服河套、靈州地區。”
“彩!”常歌喜滋滋地說道,“常家出征,攻無不勝、戰無不克。”
司徒鏡一直馭馬在祝政車辇的另一側,聽到這段對話低聲提醒道:“軍中要務,豈是能随意說給他人聽的?”
祝政聽着,面色瞬間消沉下來。
司徒鏡那側的車辇簾并未拉起,常歌不知其中緣由,只見祝政面色不快,不解問道:“扶胥哥哥,緣何勝了你也不開心?”
“沒什麽。”祝政說着,輕輕垂下了車辇簾子,将自己關入車辇的黑暗之中。
“欸你……”常歌面前的車辇簾陡然一關,只讓他覺得滿心不解。
“哎呀,算啦算啦。”司徒空見狀,馭馬主動跟了上來,拍了拍常歌,“扶胥老哥就是那樣,你別放在心上。”
常歌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司徒空,笑道:“游心,年輕有為呀,這麽快又升官啦。既然已經是中郎将[2],看來升光祿大夫指日可待啊。”
司徒空頗有些得意,但還是壓了壓心中的欣喜,謙虛道:“哪裏哪裏,官職俸祿,身外之物;衛戍皇家,乃吾本職也。”
常歌看他裝模作樣,被逗的哈哈大笑。
二人身後,默默跟着司徒空的胞弟司徒玄,他年方十五,雖還帶着稚氣,但已生的極其秀美。最妙是他左頰的那顆淚痣,眼波流轉間,更為他添了幾分撩動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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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時田獵,秋狝最為好看。春季咋暖,禽獸仍有些不肯出來活動;夏季酷暑悶熱,還需百般小心勿要碰到莊稼田;冬狩天寒地凍,飛禽走獸蟄伏衆多;因此,雖說是四時田獵,但向來均以秋狝為首。
常歌自一片山石上跳下,他戟尖挑着兩只狐貍,腰間還別着兩只兔子,款款地漫步在山間,哼着小曲,好不開心。
忽然,一棕熊攔住了常歌的去路,朝他憤然嚎叫一番。常歌不以為然,哈哈笑道:“游心,你又來了。都說了你扮的太假了。”
這棕熊毫不理會,劈手便拔起了手邊的一棵樹木,朝着常歌擲來。
常歌忽然一愣,霎時醒神——這次,好像是真熊,而不是方才遇上的游心。
作者有話要說: [1]大父:爺爺;阿大:父親
[2]中郎将、光祿大夫:均為光祿勳屬官,近身守衛天子安全,出門騎行随從。
☆、秋狝
司徒空坐在大青山石上,百無聊賴用樹枝劃着地面。
“不是讓你去偷襲常歌麽,你坐在這裏幹什麽?”祝政自他身後林中走出,見他一臉無所事事,開口問道。
司徒空見祝政走來,将樹枝一甩,說:“诶喲我的扶胥太子,都和你說了,這事兒不行。我剛跳出來‘啊’了一聲,常歌噗呲就笑了,大喊游心。”
祝政忍不住被他逗笑,說道:“你再‘啊’一聲兒我聽聽,看看是什麽樣的,一句都藏不住。”
司徒空無語,并不理會他,只說:“反正我是不去了,待會兒我就把這黑熊裝脫下。您愛怎麽英雄救美就怎麽去吧,我不奉陪了。”
祝政哭笑不得:“不是你說此招絕對可行的麽。”
司徒空委屈嚷嚷道:“這我也不知道,他一下就認出我了啊!”
正說着,自南面山部傳來了一聲熊哮。祝政問道:“你安排的?這聲倒是學的挺像。”
司徒空則一臉茫然:“我沒安排啊?而且這田獵重地,怎麽可能會有熊呢?”
二人相視一愣,立即往熊哮方向跑去。
這棕熊自然是要咆哮的。司徒空和祝政還未跑近,便隐約看到常歌飒爽的身姿在棕熊左右靈活躍動,引得棕熊暴躁不已。
他爽朗的聲音自空中傳來:“大熊哥,別生氣,常歌給你吟詩句。”他一邊騰挪躲閃,一邊見縫插針,朗聲念起了氣勢磅礴的《觀滄海》,棕熊不解其意,只被他不住的騰挪擾的心煩意亂。
常歌借着長戟向地上一支,倒鈎便翻上了樹,笑道:“樹木叢生,百草豐盛!”那棕熊将樹一劈,他順勢一躍,以戟斜砍棕熊,在地上就勢一滾,險些滾入了一旁的溪澗。
他拍了拍身子,笑道:“可巧可巧,這可真是‘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這熊只憑着一股蠻勁兒,路子自然是毫無章法,見他滾至地上,全然不顧斜砍吃痛,又朝着常歌咆哮撲去。
常歌借着地勢朝棕熊右後方一滑,舉着長戟又在他身上拉開一道,笑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司徒空快要跑進,頗為不解:“他對着一頭熊吟什麽詩啊!”
祝政快速解下身上的霸弓長箭,塞給司徒空:“你別過來,快去找衛将軍,我去幫常歌。”司徒空将他的霸弓接了滿懷,原地一愣。
祝政迅速拔了懷仁劍,回頭對他道:“快去!”
“好!”司徒空接了命令,趕緊往田獵中央的指揮辇方向走去。
祝政趕到的時候,常歌正攀上了一處溪澗瀑布,邊念着“星河燦爛”,便倒鈎往棕熊身上劈去。此擊正中棕熊後頸,疼的這巨獸原地一個趔趄。
棕熊霎時暴怒,一掌便往常歌劈去,他剛剛落地,一時躲閃不及,眼見就要被這棕熊一掌呼倒。
祝政見狀,不知哪裏來的神力,如離弦的箭一般奔去,揚手便斬落了棕熊舉起的右爪。這熊疼的原地一抖,後退了一步。
常歌本等着熊掌吃痛落下,卻遲遲未得,回頭卻看到祝政握着懷仁劍,正站在他身後。秋狝的風揚起祝政半束的青絲,為他的背影更添了幾分堅毅。
常歌眉眼一彎,将長戟撿起,笑道:“扶胥哥哥!”
祝政聽他喚名,一手将常歌輕輕護住,另一手仍握着懷仁劍、堤防着棕熊的舉動。常歌見狀頗有不服,揚了長戟便按下祝政護着他的手,朗聲道:“怎麽着也該是我護着你,你護我,像什麽樣子。”
祝政無奈看了他一眼,輕聲說:“你打不過我。”
常歌說:“我打不打得過你不要緊,只需能打過它就行。”言畢,常歌拖戟上前,縱身下劈,準備給這吃疼無備的棕熊來一擊必殺。
沉沙戟破開了棕熊的左肩,常歌落地卻腳下一空,直接跌入了地面。
陡然一跌,常歌确是毫無防備,摔的全身吃疼、天旋地轉。幸而這深坑距離地面不高,呈現一地窖形制,看起來,是用以困住大型田獵禽獸的陷阱。
他剛回過神,只見洞口衣袂飄然,祝政也一躍跳了下來。常歌未經思索,下意識便撲了上去,伸手正好将這位大周朝未來的天子接了個滿懷。
祝政畢竟比他高上許多,下墜的沖力墜的常歌同祝政滾倒在地。常歌被沖力撞至地面,只覺得胸腔生疼。他從這接連的痛楚中醒了神之後,卻看到祝政正帶着些許驚訝的神色望着自己。
祝政眸中閃着紛亂的思緒,他掩着心口,憋出一句:“你護好自己……”
常歌不以為然,揉了揉腰,站起了身,笑道:“大周朝明日的天,可不能摔着。”
二人未來得及多說幾句,那已近瘋癫的棕熊趴在洞口,朝着二人狂哮。
常歌煩悶道:“大熊哥,我說,你怎麽那麽執着啊。我都給你唱曲兒吟詩了,你怎麽還這麽不依不饒。”
現下情況危急,祝政仍被他這句半是嗔怒半是怪罪的話逗笑了。
這熊回以常歌大吼,以熊掌狂拍洞口。
常歌見狀真有些急了,急忙說道:“大熊哥,我向你道歉,你別再拍洞口了,我怕這洞給你拍塌咯!”
然而這熊不依不饒,執着地用着僅剩的一只熊爪不住地拍着洞口,這洞随之震撼,內裏撲簌簌落下不少塵土。
“祝政,你掩好口鼻,我去治治這位大熊哥的脾氣。”常歌短促說道,抄起沉沙戟便往洞口奔去。
他還未來得及邁出一步,祝政陡然拉住了他,這洞口已被撬至合适大小,棕熊應聲落入。
此坑洞過于狹窄,不便騰挪迂回,只得速戰速決。常歌立馬拖了長戟,便往棕熊奔去,趁着棕熊剛剛落地、還未回神,直接一戟朝着棕熊心口劈去。
棕熊吃了他一劈,陡然一退,朝着常歌大哮一聲,揮着左爪便要扇常歌。祝政一步上前,揮劍就砍了棕熊右爪,卻因棕熊個頭太高、這次又全然站起,只砍落了半爪。
常歌笑道:“你的劍太短,這還得看我的。”
言畢,趁着棕熊傷痛自己的左爪,他将沉沙戟輕輕一送,刺穿了棕熊心髒。那熊呆愣愣地望了望胸口冰冷的鐵器,未吭一聲,便向後仰倒在地上,落地的沖力又震的洞中一陣塵土落下。
待他确實一動不動許久之後,常歌方才上前,左腿踩着棕熊,借着力道才拔出了棕熊身上的沉沙戟。他随手拉起自己的衣袍下擺,擦了擦戟上鮮血,又擡頭望了望頭頂的坑口。
常歌思索片刻說:“我覺得我把你駕起來,應該能夠的上去。”
祝政瞬間紅了耳根,反對道:“那像什麽樣子!”
常歌一邊下意識擦着長戟,一邊回道:“扶胥哥哥,你是出去重要啊,還是面子重要。再說了,是我駕着你,又不是你駕着我,這有什麽不願意的。”
祝政堅定否決:“那更不行。”
常歌無奈,只好收了沉沙戟,走至祝政身旁坐下,說道:“好吧好吧,那就只能等守備的光祿大夫或者衛尉發現我倆了。”
祝政也跟着在他身旁坐下,說:“我來之前,司徒空已經去找衛将軍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發現我們了。”
他緩緩将懷仁劍合入劍鞘,低聲問道:“常歌,我想問你……你方才要接住我……只是因為,我是大周未來的王麽?”
漆黑的洞中滿是泥土青草味道,坑口一小片藍天格外靜谧,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聲響。
祝政等了許久,依舊沒等到常歌的回答。他心下着急,回頭一看,卻看到常歌以右拳撐着腦袋,早已坐在地上睡着了。
“方才一番惡鬥,看來消耗的确很大。”祝政喃喃自語。
坑洞裏只剩下二人的呼吸聲,常歌平靜睡熟的面龐莫名的吸引了祝政,讓他稍稍靠近、仔細打量。
常歌靜了下來,以往時喜時怒的靈動眉眼輕輕阖上,掩了平日裏的沖動神色。他的刀眉深目有着青年的靈俊、長睫鳳眼又殘存着幾分少年的天真。方才血戰濺下的滴滴血跡留了些在常歌左頰,像羞紅的暈、又像躍動的霞光。
祝政盯着他飒爽的眉目、頰上的霞光,鬼使神差,竟在常歌頰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常歌在夢中無力地揮了揮手,像是要驅趕方才面頰上輕輕的、奇異的觸感。
祝政卻被這下意識一揮手提醒,忽然意識到自己所作所為,急急地挪開了一段距離,以手掩住自己心口。
他驟然感到自己全身血脈噴張、心髒幾乎要扶搖直上,他的心情似乎乘風而起,滿心滿眼、竟然全是方才躍動的紅衣少年郎。
方才湊近了常歌,他的氣息很好聞,像是林間的青草,又像是陽光曬過的枝桠。祝政在心中默默回味,又有一絲絲想湊過去、再體會一番,或者,直接将自己全然溺入這令他心旌搖蕩的氣息當中。
他聽着心中鼓動,一下一下叩擊着自己的心緒。感到血脈翻騰,一次一次洋溢至全身。
原來他對常歌的喜愛,早已掩不了了。
祝政再不敢靠近常歌,不敢靠近這個對自己有巨大吸引力的漩渦一絲一毫。他默默地坐着,特意和常歌隔了一段距離,将自己匿在坑洞的暗影中,掩了內心翻騰的千頭萬緒。
“找到了找到了!在這裏!!”洞口傳來的司徒空的聲音,将他拉回了現實。在黑暗中,他定了定自己的思緒,又恢複了以往的冷漠泰然。
常歌似乎被吵醒了,他帶着些剛醒的慵懶鼻音,問道:“扶胥哥哥,你怎麽坐的這樣遠?”
好不容易抑制下的心情,又狂亂奔騰起來。
☆、甕城
司徒空斷斷續續的罵聲,隔着幾十步都聽得到。
幸虧蔔醒思慮周全,把他拖在全營地的最後端,除了看着他的驚風,再無他人能聽見。
驚風聽着一陣步子踱來,司徒空像是情緒激昂,愈罵愈烈。他一擡頭,來者正是建威大将軍。
“驚風啊,你下去吧。這裏有我看着。”常歌輕輕開口,低聲說。
“是!将軍。”驚風領命,不一會兒便走遠了一些,隔着一段距離候着待命。
司徒空一身狼狽地坐在木制囚籠之中,右肩上的巨箭已被人拔出,這傷口洇出的血跡,染紅了他的半邊将袍。他全然不顧身上的重傷,見着來人,冷笑一聲,咬牙說道:“你個不知廉恥的東西。”
常歌皺着眉歪着頭,頗有些不理解地看着他,問:“你有什麽資格罵我不知廉恥?”
司徒空仰天一笑,說:“我只恨,我此前錯看了你,沒想到你居然是這麽一個不仁不義、吃裏扒外的東西。”
常歌眉頭緊鎖,不耐煩地說:“你說說,我打了打你謀逆篡位的魏國人而已,又是怎麽不仁不義,怎麽吃裏扒外了?”
司徒空諷刺地笑了,望着他,咬牙說道:“人都說益州來了一位用兵詭沒的建威大将軍,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正是大名鼎鼎的人鬼見愁、玉面将軍,常歌!”
“是我又如何。”常歌漠然應道。
司徒空憤而砸了一拳木栅欄,吼道:“是你又如何?你可忘了你生在何處、長在何方,又是同誰一起入太學、一道成長?現下,你将刀口掉轉,反而對着自己人,你不是不仁不義、吃裏扒外,你還是什麽?”
常歌的眸中盡是冰冷:“我不曾記得,幾時受過你大魏的恩惠。”
司徒空短笑一聲:“早知如此,就應在三年前、凱旋當天将你射殺而亡!只可惜,祝政錯看了你,他一意保住的玉面将軍,現下居然揮師北上,親手亂了他定下的南陽!”
聽到祝政的名字,常歌迅速問道:“什麽一意保住?什麽射殺而亡?”
司徒空冷笑道:“哦……我忘了。常将軍在宮門口就被祝政救下了,全然不知道宮城後的重重埋伏呢。”
“宮城後面,有什麽埋伏?”常歌将手伸入栅欄,一把将他拉至囚籠一側,厲聲問道。
司徒空被這蠻力拽的整個貼在木囚籠之上,他幾度掙紮,方才将常歌揪住自己的手甩開,低聲笑道:“看來你還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祝政将我押至天牢,又灌我鸩酒,這些人人皆知,又何須在甕城額外埋伏?”
“鸩酒?”司徒空短笑一聲,“我曾也以為是鸩酒。我還以為你三年前早已死了!可你……可你現在明明好好活着,還搗我南陽,何談鸩酒!現在看來,我總算是明了。他急着在宮城門口就把你攔下,又親手将你毒死,原來只是為了堵住衆諸侯的悠悠之口!可你呢……你活是活了下來,現在居然幫着益州軍攻打南陽!常歌啊常歌,真有你的。”
常歌聞言一愣……
祝政迫他飲下鸩酒之後,确實再無記憶。再次醒來,已經轉移至了宮城下的一處地牢,也正是在那處地牢之中,祝政燙傷了他、又将他推入甬道之中。
難道這一切……竟然是為了偷天換日、讓他活命?
常歌一拳怒砸在牢籠門上,吼道:“你究竟在說什麽?說清楚點!”
司徒空語氣中滿是嘲諷:“看你現在這幅樣子,我倒是希望他沒有站在城門樓上、沒有指揮高公公将你押入天牢,導致我們、壓根連你的一指頭都碰不到!”
“這是什麽意思……你們是誰?究竟凱旋當日,是誰要殺我?”
司徒空怒喝一聲:“誰要殺你?我告訴你,除了祝政,都要殺你!”
這一句強烈的沖擊了常歌。
他似乎回到了那個地牢的夜,依稀想起了木門外的悲鳴聲。
他仿佛看到一向鎮定的祝政顫抖着開鎖,想起了甬道中手背上那一滴不知是誰的淚。
常歌全然沒了一開始的氣勢,喃喃似自語般說道:“我南征北戰,凱旋歸來,又是為何要殺我……”
司徒空的聲音冰冷下來,他低聲道:“再見到你之前,我也不曾理解。甚至因此,我還同大父有了深深的隔閡。”
他忽然幹笑一聲,大聲說道:“現在看來,我真是天真!常歌,你活該死,你就該被千刀萬剮、萬箭穿心、車裂而亡!你就是不受控制的野狗、今天幫着咬這個,明天又去撕咬那個。常歌啊常歌,你不知不覺,就将天下諸侯得罪光了,你當初落到那個下場,可真是活該!”
常歌怒瞪着他,緊緊握住了拳。
司徒空不以為然,毫無懼色,他咬牙切齒地發洩着自己的憤怒,一字一句地說道:“常歌,你知道我現在心中在想些什麽麽?我想着你凱旋那日布下的甕城機括,我想着、為何祝政要趕來将你押走,我一遍遍想着那三道甕城,恨不得你一遍遍受那甕城刑罰!”
常歌陡然擡頭,望着已幾近悲憤的司徒空,問道:“三道甕城?那甕城中,又有什麽刑罰?”
司徒空仰天一笑,悲聲說道:“常将軍啊常将軍,您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好不威風。我倒是很好奇,若是你直接入了宮城之中,倒是有幾個腦袋幾個身子,能夠闖過幾道甕城呢?”
他盯住常歌,目露寒光,幽幽說道:“宮城內,進了第一道門,甕城之中已齊備了弓箭手,只等你萬箭穿心;這第二道門嘛……舒服點兒,只是流沙機括;倘若你還有命闖入第三道門……”
司徒空邪笑一聲,接着說:“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