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三道甕城,盡是車裂機括。常将軍……不知五馬分屍、身首異處,那……會是個什麽滋味兒呢?”

常歌被這段陳詞驚詫地久久立在原地。原來,他一直以為的喜怒無常的王,将他在宮城門口押下,居然是為了……避開三道甕城刑罰,居然是為了……救他?

他一把将司徒空拉的帖在牢籠門上,厲聲問道:“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們為何要這樣對我!”

“無冤無仇?”司徒空仔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是不敢相信這是常歌說出來的話。

“你有什麽臉說無冤無仇?三十萬涼州戰俘,屍骨未寒!吳國的廣陵、徐州戰役,你将他們逼退至太湖後方,險些連金陵城都淪陷!冀州極北之地,你占了上風口,嗆得他們軍士毫無還手之力。還有荊州,你明知司徒信是我大父親兄弟,依舊毫不留情,直逼至南郡,再不敢北上。還有交州之戰,你不管不顧,為脅迫交州滇南臣服,直接水漫郁林郡,二十萬大軍和無辜百姓同喪家園。更何談你現在效勞的益州,你将別人入蜀要道漢中上庸遏制了許久,常将軍……你真是打的各路諸侯毫無還手之力,騎在各個主公頭上,真是好生威風啊。”

常歌頗為震驚,問道:“這難道不都是為我大周,所以才平定六雄麽?”

司徒空平靜說:“我曾經也不懂。不過,我現在懂了。”

他掃了常歌一眼,眼中盡是冷漠的寒光:“你太狠戾、竟然無人能遏制住你。你就是一把架在各路諸侯脖子上的刀,他們如何能不恨你入骨?更何況,你居然兩面三刀,先是幫着大周扼住上庸,現在又幫着益州直搗南陽,常将軍……您可真是八面威風、為所欲為啊……”

他朝着常歌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恨恨說道:“像你這樣的人,無論輾轉至哪國,都會引得他國不忿、朝野動亂。常歌,如果你現下還有那麽一絲絲的廉恥之心,你就該現在立刻自戕!你對不起南陽、對不起祝政、更對不起大魏那些曾經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常歌聞言忽然擡頭怒瞪了司徒空一眼,一把撈過他的頭發,惡狠狠說道:“你有臉提大魏?有臉提祝政?即使我再怎麽對不起祝政,有你們以下犯上的司徒家對不住祝政?”

司徒空被他一噎,自知理虧,重哼一聲,不再言語。

常歌将他一放,冷聲說道:“你說我吃裏扒外,搗毀南陽。我并不曾記得,我何時做了大魏的裏、要扒大魏的外。”

常歌諷刺道:“你說我現在幫着益州軍,算是個什麽東西。那我倒想請教請教司徒将軍,請問篡位奪權、改朝換代,這又算是個什麽東西?”

司徒空咬牙,緊緊攥了拳頭,跪在牢籠之中,卻不敢看常歌的神情。

“司徒将軍,好生威風呀。”常歌仿着他方才諷刺的話語說道,“宮城兵變,一夜屠殺。大周的天下,片刻之間被你們換了個幹淨。你對得起你衛将軍的稱號麽?我還從不知道,原來祝政身邊的衛将軍,不是他的貼身防衛,卻是你司徒家兵變的爪牙!”

司徒空被他這一席話氣的渾身顫抖,卻自知理虧,一語難發。

常歌望着他這幅心虛樣子,心中全是洋溢的恨意。

他被祝政推入甬道,獨自懵然脫身。長長冰冷的石道之路,他居然全然未曾想過祝政在當時,面對的是如何情形。

是他眼前的這個人。

他作為衛将軍,本該是祝政最後一道防線,本該是祝政最堅固的铠甲、最結實的後盾。然而他卻掉轉手中的劍,将他刺入祝政毫無防備的心。

常歌聽着這位謀逆反賊一番義正言辭的話語,覺得異常虛僞。以至于,望着他一臉懊悔愧疚的臉,除了惡心、別無他感。

“你一點兒都不冤。”常歌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今天這仇,不是為我,全是為了長安兵變、為了祝政。”

司徒空怆然地笑,未笑幾聲卻轉為了恸哭,哭了良久,他啞聲說道:“既是如此,你便殺了我吧。”

司徒空不想多言多語,他已夢了那血腥之夜三年、悔了那屠殺之夜三年,三年來魂牽夢繞、盡是兵變之前的長安的天。

終而,他還是不懂大父。

常歌低聲道:“殺了你?那是便宜你。你方才怎麽說來着?第一道刑罰,是萬箭穿心;第二道刑罰,是流沙坑殺;第三道刑罰……”

常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

“常歌……我們曾共赴太學、一起對酒當歌。然而,你說說……現在……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司徒空怆然涕下,輕聲嘆道。

常歌皺眉望着又哭又笑的司徒空,只覺得此人渾身洋溢着虛僞,重提舊事,更引得他一陣惡心。他說:“知己才對酒,和你對酒,只讓我惡心。”

常歌再也不想看到這位滿口忠義道德的僞君子一眼,轉身便離了他。對着遠處候着的驚風仔細一番交待。

忽然,一只白色信鴿撲簌簌朝着司徒空的方向飛去,一旁的弓箭兵眼疾手快,直接将他射下。驚風見狀,三兩步上前,撿了信鴿,抽出信筒中的木篾。

上面只有九個字,卻瞬間牽動了常歌的心——“滇南藍月山莊,政病危”。

☆、千裏

大魏。

長安城。

益州軍示威般地在新野城門樓挂起了司徒空的屍體,萬箭穿心。南陽斥候拼盡萬死終于自屍體上解下了恩恕劍,連夜送回長安。

司徒鏡抱着這沾滿血跡的恩恕劍,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地像一個尋常的老人。

司徒玄給四周候着的人打了手勢,将他們盡數清出大殿之外。

“物徹。”魏王仍抱着恩恕劍,啞聲問道,“你說,大父……做錯了麽。”

司徒玄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只能緩緩走近這位披着魏王外表的傷心的大父,搭上了他的左肩。

******

滇南景色绮麗,一汪藍色玉帶河谷橫亘蒼山之間。

遠處,是成片壯麗的雪山之巅。

沿着山的一側,鑿出了不寬的道路,兩匹駿馬載着兩人馳騁而去,馬蹄疾疾,似乎對這滇南美景并無半點留戀。

一旁的一匹棕色寶駿漸漸地追不上左側黑鬃駿馬的速度,一個不小心失了前蹄。

常歌眼疾手快,迅速将棕色寶駿身上的軍醫抄起,丢在自己馬背上。那棕色寶駿未來得及嘶鳴一聲,便往懸崖之下墜去了。

常歌不敢怠慢拖延,看也未看那墜崖棕馬一眼,一刻不停地奔赴目的地。軍醫在他馬背上橫伏着,颠簸讓他發出痛苦的悶吭聲。

“老哥哥,實在對不住,讓你來一趟,還受這麽多苦。”常歌見他難受,急忙說道。

這軍醫擺了擺手,艱難地吐出“救命要緊”四個字,當下昏了過去。

他們已不眠不休,接連奔馳兩日兩夜。自新野一路未停,直奔滇南。常歌只感覺餓的前胸貼後背、喉嚨也好似有熱火灼燒一般,全憑着一股子韌勁兒吊着。

三千餘裏路程。

常歌滿腦滿心全是那句“政病危”,已無暇顧及其它。

自從上次蔔醒提到祝政去了滇南,他便一直隐隐挂心。祝政長處廟堂,并不知這滇南之地的險惡,而他則在平定交州之亂時,同滇穎王莊盈交過手。

巧笑怒罵、喜怒無常。

這是常歌對滇穎王的印象。

她雖然看起來只想一位普通的嬌俏苗疆女子,殺伐狠辣毫不次于常歌。除此之外,一手好蠱毒更是出神入化。上次至滇南,她的噬心蠱讓常歌親手刮骨、方才解脫。

但願……但願不是碰上了滇穎王。

常歌這麽想着,又急急地馭了黑鬃駿馬,絕塵而去。

******

新野。

益州鎮北軍營。

世子劉圖南掀了主帳簾便走了進來,只看到蔔醒一個人坐在沙盤邊端着一碗新野板面。他愣愣地望着忽然走進來的劉圖南,呲溜将口邊的一小截兒板面條吸了進去。

貪狼劍眉星目,跟在圖南世子身後進了主帳,大眼一掃,似是在尋找什麽東西。

“常歌呢?”劉圖南直奔主題。

蔔醒放下板面,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說:“末将蔔醒,見過圖南世子。”

劉圖南不耐煩地揮揮手:“少來這一套。醉靈,我問你,常歌人呢?”

“我……這……”蔔醒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說起。

劉圖南怒踹了一旁的凳子,說:“說實話!”

“常歌接了密報,二話不說就往滇南去了。”蔔醒立即老實答道。

劉圖南聞言頗為震驚:“滇南?!那可是……三千多裏地!”

蔔醒點點頭:“是。不過,已走了兩日有餘了,想想現下,應當到了吧。”

劉圖南步步緊逼:“為誰而去?可是那個山河先生?”

蔔醒頗有些無奈地看了世子一眼,說:“世子您都知道,為難我幹嘛呢……”

劉圖南走至主帳沙盤前的軍凳坐下,掃了一眼新野沙盤,誇贊道:“此次新野一役,打的漂亮。”

蔔醒立刻堆滿一臉讨好笑容,嬉皮笑臉道:“世子過獎、過獎。”

劉圖南翻他一眼:“誰誇你了,誰的計謀,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啊。”

蔔醒頗有些委屈:“那我也參與了嘛,怎麽一點功勞都沒了。”

世子無語道:“你的功勞?日日在人家襄陽城門樓前,指着別人鼻子罵。”

蔔醒笑道:“你還別說,挺解氣的。上庸被偷襲那次,罵了這麽些日子,我已然在心中原諒他們了。”

劉圖南頗有些煩悶,嘆了口氣,接着問:“我此次來,料想你估計也知道原因。原本是想拿下新野之後叫常歌回上庸一趟的,沒想到這小子溜的這麽快,我接了消息立即來了,居然還沒拿住。”

蔔醒提醒:“他真要走,誰拿得住?”

劉圖南拍腿嘆了口氣。

蔔醒斂了嬉鬧神色,嚴肅說:“世子,我願以我項上人頭擔保,常歌此人絕無二心,請世子放心。”

“我并非懷疑常歌。”劉圖南輕聲說,“三年來,常歌待我益州如何,我劉圖南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蔔醒像是大松了一口氣。

劉圖南接着說道:“只是……不知為何,上次派他去刺殺荊州那位山河先生之後,心中總是惴惴的慌……”

他忽然莫名看了貪狼一眼,貪狼只低着頭,并未多言。

劉圖南問道:“常歌……是……有那方面的癖好?”

蔔醒被他問了個愣怔,一時未反應過來世子所問何事。

劉圖南将袖一揮,似乎難以說出口:“貪狼,你說。”

趙貪狼行了一禮,簡短總結:“回禀鎮北大将軍,圖南世子是想問,常将軍是否有龍陽之好。”

蔔醒聞言噗呲笑出了聲,感受到劉圖南鄙夷的目光,這才收了收神色,忍着笑說:“世子都來問我了,想是早已知曉了,那還問我做什麽呢……”

他忽而擡頭,望見了世子複雜的眼神,急忙擺手道:“啊我不是我沒有的,我和常歌只是單純的知己好友。”

世子劉圖南頗為懷疑地将蔔醒上下打量了一遍:“我還以為你也是呢……”

蔔醒急忙開脫:“真不是我。他看上的,是荊州那位山河先生。”

劉圖南将桌一拍,說:“果然如此!”

蔔醒自知失言,只好低聲幫着常歌開脫:“我是想着,他看上了便看上了,實在不行,擒了過來,還能為我益州去一心腹大患,也就沒怎麽管……”

劉圖南望着面前的沙盤,緩緩說:“此次軍前單騎脫走,有些過分了。”

蔔醒連連贊同道:“是!世子說的是!怎麽能為這等事情沖昏了頭腦!待他回來,我好好罰他!”

劉圖南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說:“得了吧,我面前你還演。怪不得都說你戲精!”

“世子,我冤枉!”蔔醒連忙申訴道。

“你冤枉個屁!”劉圖南接着說道,“我問你,利川主營也少了人,你可注意到沒有?”

蔔醒故意裝傻充楞:“利川主營?我許久未去了,可是少了誰啊?”

劉圖南白了他一眼,頗為鄙夷他的演技,說:“張知隐。”

蔔醒打着哈哈想蒙混過關,含糊其辭說:“知隐是不是去武陵探查地形了啊,不說圖南世子下一步是……”

劉圖南舉手打斷了蔔醒,說:“你這演技,我真想不通各地斥候是如何看不出你和襄陽軍在唱戲的。”

蔔醒接連賠笑:“那是世子英明,什麽事兒、都瞞不過世子的眼睛。”

劉圖南此時才綻開一個笑容,說:“醉靈新野一役,着實亮眼。既挫了魏國威風,還揚我益州大名。只是……新野城門樓上那檔子事兒,有點過火了啊。燒了別人大營就夠過分了,還給挂城門上,據說,把人家新野本地居民吓得、都不敢走正城門。我們初來乍到、才入新野,正是樹口碑的時候,你倆這麽挂一慘死屍體,這不是抹黑我們益州軍麽?”

蔔醒連連應道:“是、是,世子教訓的是。”

“還有。”劉圖南再度換了嚴肅語氣,“常歌那檔子事兒,知道就知道了,不必到處宣揚。”

他別有深意地看了蔔醒一眼:“而且,不要讓荊州那位占了上風。”

蔔醒面上堆滿假笑,心中卻暗道:“上風早都占完了。”

******

滇南。

藍月山莊。

沿着白水河走到頭,是一淺溪。竹林隐匿之間,隐約可見一漢制飛檐閣樓。稍作打聽便可知道,此樓乃滇穎王休憩避暑之地,滇南人盡皆知。

常歌循着木篾上所述“滇南藍月山莊”的指引,沿路順着當地人指引,輕松找到了山莊。

漢制照壁過後,卻糅雜了滇南當地的風味兒,飛檐木雕,各式彩繪。園林之中盡是當地闊葉、花朵,別有一番雅致。一位苗裝少女正背着手站在院中,巧笑倩兮。

“我還當是誰呢,可正是你這位老熟人兒。”滇穎王莊盈笑道,“可我不知,常歌将軍深夜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少廢話!”常歌怒道,“是不是你把荊州的山河先生抓起來了?”

莊盈坦然承認:“不錯。”

“趕緊将他交出來!否則……我就屠盡你這山莊!”常歌怒道。

莊盈輕輕掩嘴一笑:“常将軍,總是這麽急躁做什麽。我倒不是懷疑常将軍的本事,只是,你以前雖然威風,但在我這裏,也沒沾到什麽好處。”

她輕輕地撫了撫自己戴着的銀質樹葉耳環,又将胳膊上的手镯晃的叮當作響。

常歌上次所中噬心蠱毒,正是從她手上的銀镯中竄出。他深知這動作之中的威脅意味,依舊面無懼色:“沾不沾的到好處,今天這山河先生,我是救定了。”

莊盈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這麽關心祝政做什麽?可也是愛慕他麽?”

“與你無關!”

莊盈輕笑道:“有意思。常将軍若是想救人,何須大動幹戈。我呢,對這位山河先生,也并沒有什麽深仇大恨,犯不着和人命過不去。”

她輕輕拍了拍手,一位苗疆少女自房頂上躍下,口中應道:“請穎王吩咐。”

莊盈清亮的眸子看向常歌,嘴角皆是掩不住的調笑意味,她開口,俏聲說道:“快引了這位常将軍,往山莊那位貴人那邊去吧。這位常将軍,治療所需什麽物什,你一應照辦。”

這少女領命,便朝着常歌行了一禮:“常将軍,請吧。”

常歌見她一會兒威脅、一會兒倩笑,實在不知她是何意,只好怒道:“莊盈,你究竟是何意?”

莊盈眉眼彎彎,眸子中盡是閃爍的笑意:“我本也未打算取他性命,還等着,你将他治好之後,直接做我這滇南的王呢。”

常歌聞言,皺着眉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蔔醒:世子,我的CP是不能逆的

先生(點頭)高三寸呢!

**高三寸的梗見25章《襄陽》

☆、蠱毒

常歌被引着再見到祝政之時,幾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沉地躺在木榻之上,緊閉的眉眼之間,盡是痛苦愁緒。苦楚亂了他的心思、擾了他一向清冷的面龐,讓他失了以往鎮定自若的神采。

祝政迷迷糊糊之中,好似一直在喚着什麽。

常歌迅速拍了一下軍醫,讓他迅速為祝政醫治,軍醫剛把祝政左手腕一拉,吓得幾乎要跌坐在地上。

常歌狐疑地掃了一眼祝政,卻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噬心蠱毒!

祝政白皙的皮膚下,隐隐的埋着一個蠱蟲,這蠱蟲已然腫脹至雞蛋大小,将祝政左臂皮膚撐的幾近爆開。

而且,這蠱蟲,還活着。

它像是一個快要破殼而出的卵,微微顫抖着,伏在祝政皮膚之下吮噬着他的骨血。

噬心蠱毒給常歌帶來的錐骨焚心之痛歷歷在目,他迅速問帶他過來的女子:“他中此毒已幾日了?”

那女子當即明白了常歌的憂思恐慌,輕聲答道:“已有六七日了。”

“六七日?”

那女子平靜道:“每日裏,穎王都會來問他是否改了主意。他都一口咬定心意已決。這樣拖下來,便已有六七日了。”

“這噬心蠱毒……一日更比一日痛苦……”常歌深吸一口氣,卻再感到說不下去,更全然未注意到穎王所問“改主意”是何事。他一心只撲在蠱毒身上,拍了拍軍醫,問道:“刮骨療毒,你可曾學過?”

軍醫急忙跪伏在地:“将軍……請恕小人不才,刮骨療毒……此法只在醫書上讀到過,但,未曾修習過……”

常歌頗有些憤懑地将沉沙戟丢在地上,那戟發出了一聲悶響,像是沉暮中的警鐘。

他嘆了口氣,咬牙道:“那就我來!”

常歌回頭,對軍醫簡短地說:“你備好一把好刀,燒紅。煮一壺烈酒,開些寧神湯藥,快!”

軍醫仍愣愣地跪在地上,似乎不理解他将要做些什麽。

“還愣着做什麽,快去啊!”常歌怒道。

“這位請随我來吧,我來助您備齊這些物品。”引他們前來的苗疆女子說道,帶着軍醫便出門去了。

“渴……”床上的祝政喉間低低地發出這麽一聲,常歌聞言,立即問道:“是渴了麽?”

他四下搜索,在一旁的茶幾上翻到了一個茶壺,又舀了房內備着的山泉水,悉心溫上,這才返回祝政身邊,細細查看他的左臂。

萬幸,祝政機敏,第一時間封住了血脈,讓這蠱蟲困在左臂,沒法全身溯回。

常歌望着這蠱蟲,內心焦慮痛苦,比自己當初中噬心蠱毒還要難受。他那時,只第一日,已感覺全身焚燒啃咬難以自制,痛苦的幾欲要在地上崩潰。

而祝政,這已是六七日了。

常歌的目光憐惜地落在他的左臂上,卻發現了一個淺淺的齒痕。

——這是……

一個畫面迅速在常歌的心中複生。

“将軍不會騎馬,先生可以教你。”祝政這麽說着,左手便朝着常歌後頸伸去,常歌回頭便是一口,下了十等十的力氣。

祝政面不改色,甚至連眉頭都沒抽一下,直接将他甩上了馬。常歌坐好之後,他也一步上馬,二人共同駕着駿馬、破開夜色馳騁而去[1]。

常歌用指尖輕輕觸了觸那片已經淡化成淺色的傷痕。未曾想到,當時随意的一口,居然咬的這樣深。而他那日那夜,對手臂上的這處傷痛、只字未提。

“歌……”

祝政似乎依舊沉溺在痛苦的夢中。這夢讓他窒息、卻無枝可依一般,他一如深海中溺水的人,滿面的蒼白痛楚。

“水在溫着,馬上就好。”常歌望着他深鎖的眉頭,只覺得心都要被碾碎了。雖然知道祝政全然聽不到,依舊輕聲勸慰道。

“常歌……”

常歌一愣。

“常歌……常歌……”

祝政依舊在痛苦的夢中窒息,這痛楚讓他的睫毛不住顫抖、讓他的額上盡是細密的虛汗。常歌終而聽清了他在夢中的呢喃,不是“渴”、也不是其它,而是一聲一聲、止不住的“常歌”。

他究竟做的,是一個怎樣的夢境,讓他如此痛苦、如此窒息,卻一聲一聲,不住地喚着“常歌”、“常歌”。

現在的祝政,與以往的清冷漠然全然不同。他會傷心、會無助,會痛苦、會沉溺,會在絕境的邊緣一聲一聲喚着“常歌”,好似如此,便能緩解些許痛苦。

常歌望着與印象中全然不同的祝政,慌張地愣了神。

“将軍!東西都備好了!”軍醫一溜小跑進了屋子,手中端着一盆熱水、短刀,腰間別着一壺烈酒。

“好,事不宜遲。你把東西給我,趕緊将酒燒上。”常歌迅速接了熱水短刀,又返回祝政床榻前,他有些不舍地望了一眼榻上的祝政,拉起了他的左手。

軍醫當下猜到了他即将的動作,慌忙勸道:“将軍!不可沖動啊!這蠱蟲入骨,貿然刮之,可能會廢了這左臂啊!”

常歌冷冷掃他一眼:“那總比丢了性命強。”

軍醫神色頗為慌張,眼中盡是擔憂恐怖,他嗫嚅着,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放心。我給自己刮過。還算有點經驗。”常歌頭也未回,低聲寬慰道。

常歌仔細回憶着自己中蠱毒那次,那次的蠱毒蟲不像這只,僅有手指大小。祝政這只已然吸吮了幾日,着實大的可怕。他在心中再度回憶了一次經脈位置,謹慎地劃開了第一道口。

蠱毒蟲從劃開的皮膚間露出了些許,這蟲已然脹的巨大,露出的黑色的節肢背部正在輕輕蠕動。

或許是劃開手臂的痛苦牽扯,或許是蠱毒蟲的苦楚發酵,祝政的左手、忽然動了動。

常歌下意識望向祝政,發現他在模糊之間些許睜開了眼。

“常歌……?是你麽……”祝政以一種常歌從未聽過的虛弱語氣說道。

“是,是我。我來救你了。”常歌簡短答道。祝政未再多言語,只虛虛地回握了他的手。

常歌低着聲音同他說話,想轉移些許他對痛苦的注意力,他說道:“祝政,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就偷偷避開耳目打了一架麽。”

祝政剛要開口,趁他分心,常歌一咬牙,沿着破開的縫隙再度拉開一個小口。這傷口劃開的痛楚伴着蠱毒蟲的噬心痛苦,讓祝政瞬間抽搐了一下,常歌下意識捏緊了他的左手,內心全是不忍和慌張。

祝政立即将痛楚神色忍了下去,依舊握着常歌的手,輕輕答道:“記得。後來,你挨了廷杖。”

常歌對自己,三下五除二便拉開了口子,像沒事兒人一樣剜掉了蠱毒蟲、刮了骨毒,然而換了祝政,他卻不知怎麽的,有些下不去手。明明痛楚不在自己身上,心中的慌亂卻顫抖了他的短刀。

祝政輕輕地反握了常歌的拇指,安定的溫度讓他緊張的情緒緩和了許多。

“常歌,我方才,夢到很多事情。還夢到了秋狝……有熊那次。”祝政的聲音中充滿了柔和和懷念,緩釋了常歌惴惴不安的心。

常歌全然顧不上祝政的夢,只抑着聲音說:“祝政,我接下來,要将你胳膊上的毒蟲剖出、刮骨療毒,此毒噬心,不可用安神藥物。所以……可能會很痛……”

祝政像是花盡了全身的力氣,虛虛地笑了一下,吐出兩個字:“無事……”

常歌用力地回應了一下祝政捏着他的手,輕輕說:“你若是痛,你便掐我、咬我,都可以。”

“不。先生不舍得。”祝政朝他淡然笑了笑,想緩解些氛圍。

“你還有心情調笑。”常歌郁悶說道。

他見那黑紅蠱蟲已被養的巨大,再不進行切除只會更加痛苦,他咬了咬牙,将祝政左手臂避開經脈、盡數拉開血口,那只巨大的黑紅節肢毒蟲全然露出,正緊緊依附在祝政的尺骨之上。

常歌将刀一斜,輕輕将蠱毒蟲自骨骼上刮下。陡然的痛楚,讓祝政将左手下意識一緊,似乎又意識到了什麽,轉了緊緊握着,只生生将這痛楚忍下、并未捏痛常歌。

這蟲陡然被刮下,立即縮成一團,徑直落入了下方的開水盆中。它在盆中不停的翻滾、抽搐,好似在發出無聲的尖叫。一盆開水,須臾時間便換了黑紅血色。

常歌全然顧不上這蠱毒蟲,只望着他尺骨之上的一小塊青紫印跡,以小刀悉心刮除。刮下的過程中,常歌全神貫注,只知道祝政一直不知在低聲喃喃說着什麽。

快要刮完這最後一片青紫印跡之時,常歌方才注意到,祝政一字一句,說的全部都是自己的瑣碎事情。

常歌愛笑。常歌最愛《短歌行》。常歌把一套長拳打成了少林拳法。常歌走哪兒地形圖就畫到哪兒。常歌愛吃金玉酥。常歌點心不離手。常歌愛吃辣。常歌不愛吃羊油。常歌喜歡山水。常歌喜歡古琴。常歌……

常歌抓着他的左手,聽着他在痛苦中不住的呢喃自己的瑣碎事情,好像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像是最佳的良藥,去了他的痛楚、鎮了他的難過。

祝政不住的呢喃低語,像詩,又像是春日中的細雨,盡數撒入了常歌酸澀的心裏。

這綿綿低語一直持續到了消毒縫合完畢,祝政再也支持不住,方才在痛楚之中,沉沉昏睡過去。

祝政迷迷糊糊失了意識之後,常歌仍在親手包紮他手臂上這一道長的吓人的傷口。有什麽洇濕了他的視線,不知是陳年錯怪的痛、抑或是現下動容的情。

“……将軍……”軍醫立在身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開了口。

常歌理了理自己的情緒,低聲說道:“你先下去吧。明早記得按時煎藥。”

“是。”軍醫行了一禮,頗有些擔憂地往床上望了一眼,這才低頭下去了。

祝政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痛苦而窒息的夢境之中,緊閉着的眉眼上,皆是哀愁、懊悔和憂思。

傻瓜。

常歌仍握着他的左手,望着他一臉的愁緒,心中是忍不住的思緒翻湧。

作者有話要說: [1]此處傷痕來源見第08章《一擒》

☆、彩雲

次日清晨。

祝政經過一夜悠長的痛楚之後,終于迎來了清爽的日出。

他悠然睜開眼睛,卻見常歌仍捏着自己的左手,伏在床沿上睡着了。日出晨色給常歌的側臉鍍上一層金色絨光,他在睡夢之中,全然沒了平日裏的暴戾氣息,好似還是當初那個天真和飒爽兼具的、一如林間朝陽的少年郎。

他想過會是誰能夠來解救他,想過姜懷仁、想過司徒空、想過陸陣雲,獨獨沒有想到會是他。

是常歌,是他朝思暮想的常歌。在他失望、痛楚、絕望,以為就要夭在這滇南山林之中時,他日夜馳騁三千餘裏地,拯救了他。

他不知常歌是如何得了消息、如何趕來這極遠之地、又是如何抛下了軍營不管不顧,只為了他、祝政。

這次,對于這份心思,恐怕常歌再也無可抵賴、再也難以虛與委蛇。

時隔十幾年,祝政終于伸出手,再度揉了揉常歌溫而柔軟的發。

這一揉,卻讓常歌抖了抖睫毛,悠然從睡夢中轉醒。他一臉懵懂茫然,坐着輕揉眼睛,像只迷茫的兔。

祝政心中一暖,笑道:“将軍沒睡醒?”

常歌仍維持着懵然姿勢,低聲回了一句:“将軍睡麻了。現下動不了。”

他依舊跪坐在床邊,左手緩緩地揉着眼睛。常歌輕輕挽起了袖子,晨光打在他白皙的小臂上,暖金的光芒沿着他結實的手臂線條躍動。

常歌高高束起的發絲随之蕩來蕩去,像滇南的暖風,直撲入祝政心中。

他的常歌,為何總是撩撥的如此渾然天成。

祝政望着這只懵懂的兔,右手猛然将他一拉。決絕的力道直接将常歌帶入祝政懷中,他的右手就勢攬上了常歌的腰。

十幾年來的思緒翻騰盡數糅雜在這一個複雜的吻之間。他帶着些蠻橫霸道地親吻、輕咬,心髒好似要鼓噪出胸膛。常歌下意識的反抗動作,很快就被祝政擁住壓制、又以柔情化開。

祝政已不管不顧,腦中已全然來不及思索此處是何地、下一刻會不會有人直接自門口進入,他現在只想攬住常歌,只想釋放自己的情緒和愛慕。

這吻帶着些十幾年來的苦澀心碎,又帶着些初嘗喜樂的酸甜懵懂,祝政感到二人的氣息、纏綿、缱绻都好似被放大一般,充斥在耳邊、又悱恻在一起。

他的心情如狂風般喧嚣,又轉向了藍月河的旖旎恬靜。

他想起了那日日出雪山旁邊的彩雲,想起了化開雲霞的滇南暖風。

缱绻的情思盡數傾訴,他終于、有些戀戀不舍地松開了常歌。

祝政輕輕地擁着懷中朝思暮想的人,嗅着他摯愛的林間朝陽氣息,好似懷中是什麽易碎的珍寶。他低聲說道:“你來了。居然是你。真的是你。”

常歌下意識想把自己從祝政身上掰下來,他胳膊卻将自己箍得死死的。更讓常歌惱的是,他越掙,祝政對這抗争反而有些樂在其中的意思,欺負的更起勁。

常歌一面與這陡然耍起流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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