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鬥着,心中卻有一隅冒出了些古怪的想法:原來祝政的懷抱是這種感受。祝政帶着一種清冽的香,像林間的清泉、又像荷尖初露。常歌伏在他心口,周身盡是這令他心悸又令他心悅的味道。

祝政終于收了些力道。趁着他愣神的片刻,常歌立即将他一推,坐起了身,半是驚訝半是嗔怒地說:

“你神志還清楚麽?知道我是誰麽?”

“知道。”祝政毫不猶豫地答:“你是常歌,你是我大周的玉面将軍,常歌。”

這本不是個問句。誰料祝政毫不猶豫地答了,反而臊的他有些說不下去。

為所欲為。常歌看着眼前的祝政,他還是同以前一樣,為所欲為。常歌馳騁千裏,水都沒顧着喝一口得來了這極遠之地,掏心掏肺的對他好、為他刮骨療毒。結果等來了這沒由頭的輕薄舉動。

“上一次是一時沖動,這次不是。”祝政想說:這次他完全清醒。

常歌問道:“上一次?”

常歌倒沒想過祝政是個什麽坐懷不亂、片葉不沾身之人,那是和尚,不是王上。只是他陡然承認此前的經歷,讓常歌莫名其妙地蹿出無名火來。

祝政自知失言,二人一時瞪眼,氣氛尴尬。

常歌本帶着心頭的一簇悶火,想找祝政理論幾句,然而他想了想,無論是“和誰”還是“何時”都問不出口。這事兒,說起來也與常歌無關。

他打算饒過祝政這一遭,權當被貓舔了一口,擡腳便要走。

“将軍別走。”祝政喚他,常歌止了步子。

祝政看着他氣的緊繃的肩,在心中思索着:方才一時沒忍住,這下是不是真惹火了這塊爆炭。

他得給這塊爆炭滅滅火。

祝政換了語氣,低聲賣慘:“将軍昨日下刀太狠,拉得先生現在都疼。”

常歌訝然。他想起昨日裏祝政胳膊上的傷口,又想起郁林一役時自己左臂上留下的刮骨療毒傷痕。若說不疼,是假的。

祝政仔細觀察着他的反應,似乎有些轉圜餘地,于是接着輕聲說:“傷口還在,将軍卻不管了……”

聽他出言攀扯自己,常歌立即回身,幾步上前,轉而将祝政左手衣袖一拉,猛地将他小臂上紮好的繃帶結拆開。祝政昨日才定下來不再吃痛的左臂,這下又開始辣辣地疼。

常歌終于用疼阻了他的輕浮意思,沒好氣地說:“換藥!”

祝政輕嘆口氣:“将軍爆炭脾氣,虐待傷患。”

祝政散着青絲一身白衣倚在榻上,泣訴美目直盯着常歌,全身的風雅情致。

常歌心想:他的王怎麽生的這個模樣。

此前祝政最厭惡他人誇他容姿甚美,聽到了必會甩臉子。甚至因為這個原因,不願過多抛頭露面。但其實……真的很美,是攝人心魄的美,讓人甘願為他出生入死的美。

常歌的眼前沒了之前那個陰晴不定的王,沒了那個會摔呈表、會陰着臉逼視朝臣的周天子。恍然之間,常歌只以為,他只是誰的倜傥情郎。

他不再是王。

他不再是王,便不會再有“君臣有別”,亦不會再摻雜朝堂角力。

想到這一點,常歌心中好似忽然卸下了什麽重負一般,內心反而小小地鼓噪了起來。他壓着內心的躁動,小聲反駁道:

“今日是見你有傷,否則……我定要踹你八百腳。”

祝政左手握了常歌的右手,溫柔說道:“那就八百零一腳。”

常歌沒搭理他。手上換藥的動作卻輕了些許。見祝政不住擰着眉頭,他方才低聲問道:“還疼麽?”

祝政蹙着眉尖說:“疼,蠱毒蟲很疼,但将軍親手剖的不疼。”

常歌當下領悟祝政又在調笑,背過身去不願理他:“真該疼死你,才好了一點就沒個正形。”

祝政忽然說道:“荊州朝堂之上,除了梅相,我時常是四面楚歌。不僅如此,世子還疑心我,百般刁難試探。滇南巫蠱之地,他刻意派我一人深入來說和。果不其然,在滇南又中了蠱毒蟲,我遠在這滇南之地,險些慘死他鄉。”

常歌見他說的動容,想是在荊州也受了不少委屈,拍了拍他,寬慰道。“此前你多在廟堂之上,未曾來過這些蠻荒地方、也不曾見過這些巫蠱之事,以後切記,千萬不要大意,也盡量少些來滇南。”

祝政立即裝作可憐兮兮地繼續說:“倘若是有人同在荊州,和我一道共成大業,想必類似事情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身如浮萍。”

常歌當即明白過來他上面一番話的言外之意,當即表明所思所想:“益州主公世子待我不錯,蔔醒更是再生之恩,我實在無法離了益州投奔他處。”

祝政的眼神黯淡下去,并未答話。

常歌轉念一想,問:“不如你随我一道回了益州,如何?反正蔔醒你也早已相熟,這次新野合作也算友好,要不就幹脆借着此次聯手,随我回益州吧。”

祝政望着他,緩緩搖了搖頭。

常歌頗有些不解道:“益州公賢明、世子為人正直爽朗,益州平安和樂、休養生息;反而荊州公昏庸、世子暴戾無常,荊州魚米之鄉,被他治的毫無富庶景象。此二者,若要選一為主,擇荊州公還不如轉投益州。”

“你來益州,我一定好好同杜相、主公舉薦,主公愛才,此前你出使益州,已展宏才大略,定會歡迎你留下的。”常歌說着,邊一臉真誠地看向祝政。

祝政避開了常歌的目光,若有所思,卻并未言語。

“依我看,什麽益州荊州,都不要去了,就留在我這滇南之地也不錯。”一爽朗女聲自門口傳來,伴着周身銀飾的叮當聲音,莊盈笑眼彎彎,推門而入。

常歌見來人正是莊盈,想到昨日蠱毒蟲之事,不由得面色有些不悅。

“常将軍何必如此,蠱毒蟲已去,你們也這般要好,還要将這仇怨記在我一個小女子頭上麽?”莊盈笑道。

常歌撇撇嘴,說道:“您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子。”

莊盈眨眨眼睛,甜聲狡辯道:“不一般的小女子,也仍是女子。”

常歌懶得就這個話題再同她打口水官司,直接轉而問道:“滇穎王大駕光臨,請問何事?”

莊盈以笑眼掃了掃常歌和坐在床上的祝政,輕聲幽幽問:“‘心有所屬、情有獨鐘’?”

祝政看了她一眼,未給予肯定也未否認。

常歌不明就裏,聽着啞謎有些不耐煩:“有什麽事就直說,不必這樣繞彎子。”

莊盈掃了一眼祝政,看這二人言行舉止之間,雖然親密,但顯然還差一層窗戶紙。她眼中全是笑意,俏聲道:“若是我直說了,怕是祝政不答應。是不是?”

祝政面上難得露出一絲窘迫神色,被莊盈盡收眼底。

常歌皺了皺眉,不知這二人在打什麽啞謎。

莊盈這才直切主題,看着常歌,說:“此次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常歌頗有些不解。

“怎嘛,住着別人家的山莊,用着別人家的東西,睡着別人家的床,受了我這麽大的恩惠,連請你吃個酒,都要拒絕麽?”

“不可。”常歌還未發言,卻被祝政搶先拒絕。

莊盈笑着打量了下祝政,說:“你放心,保證怎麽去的、怎麽給你送回來,缺一根手指頭,我便砍了我的賠給你。”

常歌則對此不以為然:“你還傷不了我。”

莊盈若有所思地品了品這句話,只莞爾一笑,說:“走吧,還杵着做什麽?舍不得祝政?”

常歌聞言立即從榻上起身,嘟囔道:“你別亂說。”

莊盈只笑意盈盈望着嘴硬的常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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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

金陵城。

禦史大夫尹子言邁着急急的步子在曲廊上行走,險些撞上曲廊中低着頭行走的侍女。一排侍女眼見來人是吳景王[1]愛婿,慌慌張張跪了一地。

“都起來。”尹子言簡短問道,“羊相在何處?”

為首的一位侍女伏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擡:“羊相正在後苑,同姜長史說話。”

尹子言邁開步子往後苑走去,直到他過了回廊,這片伏倒的侍女才起身匆匆往另一方向走去。

後苑之中,片片竹林掩了一石制涼亭。吳國羊丞相拄着柳杖坐在廳中,旁邊恭敬候着的,正是吳國宰相長史姜懷仁。

“此先丞相于朝堂之上談及納賢之事,知北将軍未感異樣?”姜懷仁低聲問道。

羊丞相緩緩搖了搖頭:“看起來似乎是并無異樣。”

“如此甚好。”姜懷仁拱手道。

“即使如此,卻不知能如何招得……”羊丞相嘆了口氣,“我們與常将軍幾次打交道,均在戰場,朝中之人也鮮少與其有私交,難啊……”

姜懷仁拱手道:“周文王[2]多疑,不僅自己甚少面見諸侯,旗下愛将也均是避開諸侯,以免兵權勾結、威脅朝堂。”

羊丞相點頭認同道:“合該如此。否則,朝堂便都讓有兵權的人把持了去,還如何治國。”

一位小厮急急地跑來過來,在亭外停了腳步:“禀老爺,禦史大夫尹子言來訪,現下就在□□候着。”

“喚他進來吧,和他說,以後無需如此多禮。”羊丞相說。

尹子言沒多會兒就走了進來,同以往鎮定睿智的步子不同,他急切地走近了涼亭,行禮過後便立即開口說道:“丞相可知此次益州軍建威大将軍陣前脫走之事?”

此一言讓羊丞相頗感驚訝,姜懷仁則低着頭,并未插言。

“我深覺此事有異,接連派了多個斥候,但益州軍口風太緊,全然探查不到原因。”

羊丞相眉頭深鎖:“軍前脫走,此乃大罪,常将軍不至于如此。”

他擡頭問道:“可知常将軍去往何處?為誰而去?”

尹子言沉吟道:“不知為誰而去,但他去往方向,正是滇南。”

作者有話要說: [1][2]吳景王、周文王,均為谥號。活着的時候稱吳王、文王,死後追谥“景”、“文”,周文王即祝政

羊相所提的“朝政由帶兵之人把持”在亂世實際上比較常見,如戰國時期、三國時期,許多都是在外是征戰将軍,在朝是理政重臣,此背景非本文誇張。

*建議政政找如歌蔔醒修習一下演技

**為了慶祝政政親到常歌,明天雙更!(喂

☆、相憐

羊丞相聞言頗感疑惑:“滇南之地,此前屬荊州管轄,後滇喬王遭暗殺、滇周王自立,便脫了荊州管轄。同益州之間,又有橫斷山天險,向來除了商貿更是鮮少交往。這麽多年來一直都相安無事,這是如何忽而要去滇南?”

尹子言補充道:“不僅如此,滇南之地距離益州軍臨時軍營三千餘裏,常将軍不足三日即已到達,想必是不眠不休、一直趕路。”

羊丞相聞言更覺詫異:“這滇南之地是有什麽要緊之事麽?”

尹子言向前邁了一步,低聲說道:“各路斥候,我都探訪了遍,現下六雄之中,和滇南勉強有瓜葛的,只有荊州。荊州太常山河先生不知為何惹到了荊州世子,一怒之下被派往滇南和談去了。算下來,正是常将軍脫走前幾日。”

“荊州太常同常将軍相識?”羊丞相問道。

姜長史行禮,似是想插言,後又收了手作罷。他的些許糾結被羊丞相收在眼裏,羊相直言道:“懷仁,有話可以直言。”

姜長史這才拱手道:“此事我在益州出使之時略有耳聞。只是僅為傳聞,故而才猶豫是否要說與老師聽。”

羊丞相說:“但說無妨。”

“益州曾着人暗刺這位荊州太常山河先生,該人正是常将軍。二人自此結下了梁子。不僅如此,據說在建平又冤家路窄遇上了。建平城圍攻一役,正是這位山河先生設計合圍。益州的這位建威将軍單騎叫陣,被迫無奈,将當時坐在将辇上的山河先生擒走,這才得以脫困。我在建平主營之時,看這位建威将軍所傷着實不輕,據說自我離去後仍修養了一月有餘,方才去了上庸。”

尹子言面色沉靜,問:“姜長史言下之意,是說二人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此次脫走,是為洩私憤?”

姜長史拱手恭敬道:“非也。懷仁只是将自己所見所聞如實轉達,具體其中緣由為何,羊相睿智英明、自有判斷。”

尹子言冷言冷語:“那我也說說我的所見所聞。我所探聽到的,和長史所述全然不同。”

姜長史拱手道:“願聞其詳。”

尹子言望向羊丞相,說:“益州軍雖守口如瓶,但建平荊州軍松散懈怠,費不了多大功夫就打聽出來,軍營裏盛傳這位山河先生得以益州軍建威大将軍青眼相加,三擒三縱,關系非同一般。而且此事,軍中将士人人皆知。”

姜長史疑惑道:“居然有此事?”

尹子言點頭:“此事我初次探查也深覺荒誕無稽、不足為信,直到此次常将軍脫走之事,我才又想起了這件傳聞。”

羊丞相聽他二人辯駁半天,這才緩而開口道:“你二人所述均為自己所見所聞,即是轉達、有出入實屬正常,無需過于執着。但聽你二人所言,此次常将軍陣前脫出,無論是深仇大恨、抑或是有些什麽別的關系,應與荊州太常脫不了關系。”

尹子言點頭道:“我也有此猜測。”

羊丞相說:“難得子言細心,此事恐怕仍需你多費心,好生探查一番。”

尹子言拱手領命:“謹遵丞相安排。”

羊丞相掃了掃一旁的姜長史,詢問:“懷仁啊,此事,你既與子言意見不同,正巧協助子言,一同追索,可否?”

姜長史當即回答:“感謝老師提拔。只是此事僅為我歸來途中見聞轶事,對此我也再無線人可盤問追索,還請老師全權交予禦史大夫。”

羊丞相撫了撫胡子,低聲“嗯”了一聲,對這句回答頗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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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南。

藍月山莊。

山莊後花苑直接連着湛藍的白水河淺溪,後花苑中盡是碧玉闊葉、遮天蔽日,順着午日暖而和煦的日光,仰頭便是壯美的巍峨雪山。一抹卷雲正舒在山尖。

常歌望着這卷雲雪山、碧水靜河,站在後花苑之中由衷贊嘆:“此景甚美。”

“此景甚美,此酒也甚淳。”莊盈從身後的竹制山齋走出,手上握着一土壇酒罐。她将此酒置于後花苑一巨大木圓桌上,又自腰間解下兩只泥土燒制的小碗,笑盈盈說道:“常将軍,坐吧。”

常歌疑惑地望了望她,見她忙活着倒酒,并未依言坐下。

莊盈見他不動,如早已料到一般,連頭也未擡地說:“常将軍與我大公滇喬王本同病相憐,緣何這般見外。”

她擡頭看着常歌,正色說:“世上現下最懂你的,數來數去,說不定,也只有我了。”

常歌眉頭微皺,問:“何出此言?”

莊盈自行端起一碗酒,說:“常将軍,我就不同你客套,先自行飲了,也以免你懷疑我用毒。”

她不同于尋常嬌羞矜持的漢人女子,身着苗夷窄袖服飾,擡手飲酒時手上的銀镯都叮當作響。她爽快飲完一碗,自覺淳厚,又自行斟了一碗,笑道:“此酒甚好,常将軍真不試試?”

見她已先行飲下一碗,常歌這才慢慢挪了過來,也抿了一口,此酒綿甜清冽,香氣濃郁,不像滇南酒品,反而有些荊楚風味。

“我知你在想什麽。”莊盈笑道,“這是我大公莊蹻入滇之時,仿着荊楚釀酒之法釀造的,又加了一道工藝,所以既像荊楚之酒、卻又更加綿甜。”

常歌點頭道:“原來如此。”

莊盈垂下眼睛,一向的嬌俏音色中帶了些許哀愁,她說:“大公協助楚王[1],一定滇南,然而凱旋歸荊,卻一杯毒酒、釋了兵權。”

常歌頗為震驚地看了她一眼。

莊盈笑道:“怎麽,常将軍竟不知其中內情麽。我倒是知道,常将軍同我大公一樣,也曾被鸩酒所害。當時我還為常将軍哀嘆許久,只是未曾想到,将軍這一杯毒酒下去,竟然沒有撒手人寰。”

常歌默然。

“我還知曉,釋了兵權的那杯鸩酒,似乎正是居于此處的祝政所為。”莊盈幽幽說着,眸子緊盯着常歌,捕捉着他神色一絲一毫的變化。

常歌看似毫無波瀾:“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大父也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莊盈說道,“但我并未想到,大父去後不久,同樣的事情仍舊重演。”

常歌像是略微被說中,神色中頗有些低沉,他說:“料想你大公和當時的荊州主公之間,也有什麽難言之隐吧。”

莊盈笑盈盈望着他,問:“‘也’?”

常歌悶悶地喝了一碗酒,并不言語,又自行低着頭給自己滿上一碗。

莊盈斂了嬉笑神色,輕輕說道:“常将軍,藩臣過重、君弱臣強,四處割據勢力相互殺伐,此時自然需要籠絡。但倘若一方安定,這犯下重重殺虐的‘肱股之臣’嘛……”

她抿了一口酒,好似輕描淡寫地說:“常将軍與我一族相似,均不作權術鬥争之想,只一心為其血戰、平定一方;待到功成,卻又以‘安定朝野’為名,被廟堂之主親手解甲。常将軍啊常将軍,你我此等征戰人士,斷然是摸不透主上的心。”

她的一番話語,說的頗為懇切動容。常歌只同他人一般,只以為滇喬王莊蹻是長途跋涉回了荊楚,因已年邁、體力不支,這才不幸故去,并不知道這其中還有“毒酒釋兵權”之故。

“我看你同祝政也頗為要好。”見常歌默然不答,莊盈接着說,“他現在只是荊州臣子、又是大争之世,自然是需要籠絡你。怕只怕……無論你是助他安|邦定國、還是固守益州,常将軍的第二杯毒酒,可能就在路上了。”

常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安|邦定國?我身處益州、他出仕荊州,本不為同一勢力。何況荊州自有主公,何來助他‘安|邦定國’之說?”

莊盈甜笑幾聲,說:“你還真是只懂南征北戰,朝堂之事、一竅不通。祝政百般邀請你去荊州,你真不知為何麽?”

“為何?”

“自然是助他光複大周。”莊盈笑道。

常歌此前只是隐隐的猜測,也隐晦的在新野之戰出發前,借着月下對酒勸過祝政。常歌關于大周的記憶,除了年少時光之外,更多的是征戰、傷痛、以及他陰晴不定的王。

他悶悶地喝了一口酒,低聲說:“大周有什麽好。”

“是呀。”莊盈贊同道,“老話說得好,不為己用、不如殺之。你如此百般拒絕至荊州同他聯手,常将軍每多說一次,便又險了幾分。說不定,他先讓你放松警惕,又趁着你在滇南将你毒害,再将此事推給我滇南,也未可知。”

常歌立即搖了搖頭:“你不懂祝政。”

莊盈笑眼望他:“那你又懂麽?”

這句話将常歌問住了。

他不懂周天子,不懂周天子的許多陰晴不定的舉動。但祝政……常歌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今日清晨的吻。

一如現下旖旎的滇南、和煦的暖風,和天邊的彩雲。

莊盈銀鈴般笑了一聲:“常将軍,這又是在發什麽呆。可是早上發生了什麽讓人面紅耳赤的事情,平白的面色這樣紅。”

這一問,終于将常歌從狂亂思緒中拉出,為定思緒,他刻意找了相對嚴肅之事,問:“祝政手上的噬心蠱毒,可是你所下?”

莊盈直言不諱:“不錯。是我所下。”

“為何?”

“為何?”莊盈似乎不理解常歌的問題,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說道:

“頭幾日是為了讓他留在滇南,後幾日嘛……則是看着不可一世的周天子這幅樣子,還挺有意思。而且,還未有人中了這噬心蠱毒活過三日,我也好奇,後幾日,噬心蠱毒,會是個什麽樣子。”

言畢,她輕巧地笑了笑,似乎在說些什麽雲淡風輕之事。

此時,常歌隐約想起了,昨天晚上藍月山莊的一位女子說,莊盈日日來詢問祝政可否改了主意,如此這般才将手上的蠱毒蟲拖了六七日。

“你可真……狠辣。”

莊盈笑道:“不及常将軍萬分之一,交州之戰水漫郁林郡一事,歷歷在目。”

常歌将碗一推,直說:“對酒當歌,需志同道合。我與穎王話不投機,今日即到此為止吧。”

莊盈假裝頗有些失望地說:“我只以為,我和常将軍同病相憐,沒想到,常将軍卻是個如何都說不上道的。事已至此,我便只在多提示一句:帝王心術,須多提防。”

常歌看了她一眼,說:“多謝穎王提醒。只是祝政對我,從不用什麽帝王心術。”

“是嘛。”莊盈笑着抿了一口酒,“常将軍少吃些酒吧,頭都吃昏了。”

常歌回頭望了望她定然喝酒的背影,只覺得有些煞了這白水河仙境景色,拔腿便離了後花苑。

作者有話要說: [1]楚王:這段說的是莊盈爺爺輩滇喬王莊蹻的故事。在武王一統天下、建立大周之前,各國諸侯割據,現在的荊州地區為大楚、稱楚王。楚王曾派莊蹻定滇南。

*歷史上,莊蹻王滇确有其人,只是戰國時期許多史料遺失,和他相關的傳說也是衆說紛纭

**18點還有一更

☆、濫殺

常歌再回到祝政之處的時候,發現他散着發絲,坐在榻上看着竹簡。皂莢香氣掩了他身上如清泉般的香氣,落下的青絲垂墜柔順,散發的祝政,少了幾分清冷淡漠,多了幾分家常的慵懶風雅。

常歌往他榻邊坐下,問道:“手還未好,自行沐浴了?”

祝政靠坐在床頭,淡聲問道:“将軍是想助我沐浴麽?”

“少不正經。”常歌說道。

祝政放下竹簡,一本正經說道:“幫助手臂有傷之人沐浴,如何能說是不正經。何況我這傷,還是你親手所剖,論追責,也該找你。”

常歌無奈道:“你這傷,分明是滇穎王所致,怎麽還算到我頭上了。”

祝政埋頭,繼續看着竹簡:“你将她惹怒了,這才放的蠱毒蟲,怎麽不算在将軍頭上。”

“我惹怒的?”常歌聞言頗有不解,“我和她的仇,那都是幾年前了。”

祝政淡然答道:“新仇。”

常歌疑惑道:“什麽新仇,我怎麽不知道?”

祝政并未回答,換了個話題問道:“穎王同你談了些什麽?”

常歌有些不高興地瞥了嘴,說:“話不太好聽,酒倒是很好喝。可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沒喝上幾口,我就走了。真是可惜了一壇好酒!”

見他還是一副貪戀點心、美食、美酒的老樣子,祝政不禁低頭輕笑:“可是銅鍋酒?”

常歌搖了搖頭:“不知是何酒,只知是滇喬王仿着荊楚的法子釀制的。”

祝政想了想,說:“那便是銅鍋酒。你愛喝,晚上我向她再讨一些。”

正說着,一位苗疆打扮的少女端着一壺二碗便走了進來,甜嗓朗聲說着:“穎王說常将軍的酒還未吃完,要我送來了。”

常歌有些遲疑,這少女甜笑說:“穎王還說,将軍若是懷疑有毒,就由我、當下先替将軍嘗嘗。”

言畢,她将手上的酒壺和陶土碗放下,自自己腰間拿出一個自用小酒盅,開了酒壇斜了一口,當着常歌祝政的面飲下。

她對着二人将這碗酒盡數飲了,這才行了一禮,說:“穎王一片好心,二位公子大可不必多心了。酒已送到,我便不再叨擾二位公子清靜。”

這位女子歪頭一笑,回身便出門去了。她才剛剛踏出大門,常歌一個箭步便沖到酒壇旁,為自己斜了一碗,立即美滋滋地嘗了一口,說:“果然好酒!只是這壺……好似比上午的,要更加清甜。”

常歌回身沖着祝政一樂,問道:“先生想不想吃一碗?”

祝政面不改色,手中仍握着竹簡,說:“将軍迫我,我便吃一碗。”

“誰要迫你,如此美酒,愛吃不吃。”常歌回道,仍又斜了一碗,端至榻前。

祝政見他走來,将竹簡一放,也并未接碗,直接扶着常歌端碗的手,斜着便輕抿一口。常歌見他如此,說:“八百零二腳了啊。”

祝政裝作十分委屈:“将軍将我左臂剖成重傷,想吃酒、将軍還不願意喂我,先生可真是太苦了。”

“先生苦,多吃幾碗,這酒吃了,心裏甜。”常歌将他一瞪,直接将碗中剩餘的酒盡數喂給祝政。飲畢,将空碗如同撒氣一般,哐地放在床旁的中幾之上。

祝政這碗酒吃的心裏極甜。但他卻搖了搖頭,佯做哀怨道:“将軍早上還輕薄于我,現在又對我大呼小喝。”

對于早上那突如其來的一吻,常歌好不容易才打消了思索的念頭,祝政居然又再次提起。這件事一如荒原上小小的火苗,噌的一下便燎滿了常歌的心田。他紅了耳朵,卻強硬反駁道:“真不知道是誰輕薄誰。”

祝政面不改色,好似問心無愧一般:

“輕薄了便是輕薄了,不拘誰輕薄誰。”

常歌忽而伸手就捏了祝政的下巴,陡然湊的很近,說:“先生百般挑釁,是真以為我不敢輕薄于你麽。”

祝政直直地望着他,翩然長睫掩不住眸中的波瀾湧動。他的眸中波瀾閃動,滿含情思和憂愁,一如夏日寂靜的星。

祝政溫溫的吐息在距離常歌很近的地方。他一言未發,卻讓常歌陡然慌了神。心下一亂,急忙松了捏着祝政下巴的手。

祝政不以為然,繼續挑逗道:“将軍見着我就又慌又怕的。”

常歌別過臉不去看他,只留着羞紅的耳朵:“我不如先生,身經百戰。”

祝政問道:“我身經百戰與否,你如何得知?”

常歌猛然将他一瞪,說:“還說呢,你在荊州,不是行酒令、喝花酒,逗的世子賞你了一名女闾麽?”

祝政心中恍然大悟,他饒有興味地看向常歌,語氣中帶着些許的欣喜:“将軍這話,有點酸。”

“一點不酸!”常歌反駁道。

“你放心。我與那女闾,什麽都沒有。”祝政寬慰道,“世子刻意将她強塞給我,我出了金錠收買,但還是敗露。我也不知世子是如何察覺的。”

常歌低聲說:“有沒有,先生自己心裏知道。說與我聽做什麽。”

祝政心中喜悅,卻還是平靜說:“不過,我還真的挺感謝世子這麽一出,陰差陽錯,還讓将軍不遠千裏來救我。先生很感動。”

“誰說我是來救你。”常歌嘴硬道,“我是因為新野大獲全勝,現下閑了,便想來這滇南看看風景。”

“新野勝了?”祝政問道。

自那日建平城月下告別之後沒幾天,他便被發配來了這滇南之地,還未來得及關心新野的戰況,便中了莊盈的蠱毒蟲。此後過的渾渾噩噩,能每日撐住回絕滇穎王的質問已是不易,更何談關注千裏之外的戰況。

常歌點了點頭:“是。借着西北風連夜火攻,逃竄至河邊滅火的魏軍又被蔔醒逮了個正着。”

“游心呢?”祝政問道。

常歌頗有些疑惑,為何祝政會忽然關心起游心,便随口提到:“我殺了。”

祝政忽然擡頭,極其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我聽說了甕城的事。”常歌裝作不經意提起,“我……對不起,錯怪了你。”

見久久未聽到祝政的回答,常歌回身,這才發現祝政以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望着他,目光中交錯着詫異、不解和一絲厭惡。

方才還是和樂帶着些暧昧的氛圍,祝政這複雜眼神像是一把冰刀,陡然刺了常歌一下,将他拉回冰冷的現實當中。常歌有些不解地問:“怎麽了?”

祝政冷言問道:

“你為何要殺了游心?”

這一問擊的常歌心中一沉。

為何?他原本并未起殺心,在新野主營,司徒空險些撞上常歌的戟,他還立即收起沉沙戟,生怕誤傷了他。

而他陡然起了殺心,只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本該在宮城兵變之時護他周全的衛将軍、正是司徒空。

為了他身為衛将軍、不僅沒有護好祝政,反而還對祝政刀劍相向。

還有……為了發現宮城兵變那天的怒、為了宣洩自己三年前獨自走出甬道的愧、為了三年來以為痛失祝政的悔、為了沒能護他周全的痛。

明明所有的出發點都是為了眼前這個人,然而也恰恰是眼前這個人,以詫異不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皺着眉質問道:“你為何要殺了游心?”

常歌只覺自己在深潭之中,只還差一絲就要沉入潭底。他心中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說起,不知如何回答為何要殺了游心。

“游心與你共讀太學,有幾年的同窗之誼。而且你們自幼熟識,多次你闖禍都是游心暗中護着。不說情深義重,這是如何才見面就将他殺了?”祝政見他不答,急切捏了常歌的右臂,再次說道。

常歌冷聲道:“他活該。”

“他活該?游心向來敦厚老實、仁愛無比。何來活該?”

常歌不耐煩地甩開他捏着自己胳膊上的手,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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