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着些愠怒說:“為何現在怪起我來了?游心做過些什麽,他自己心知肚明。”
祝政怆然往後一跌,好似有些不認識一般看着眼前這個人。
他默然許久,方才開口說:“常歌,你當細細問過的。不該不由分說。”
常歌聞言頗為不理解:“先生如何得知我沒有細細問過?又如何得知我不由分說将他殺了?難道在先生眼中,我一直是這麽一個不由分說濫殺無辜的人麽?”
“……不……”祝政慌忙想辯解。
常歌望了一眼眼前的祝政,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陰晴不定的王。仿佛昨日苦楚掙紮的他、今日清晨不由分說強吻的他都只是夢而已,而現在沉着臉質問的他才是冰冷的真實。
他騰地一聲站起,低聲說:“我未曾料到,你也會怪我。看來今日穎王所說,恰如其分。”
祝政聞言心中湧起一股悲涼,他強抑着情緒,問道:“我對你如何、怪不怪你,你真不知麽?”
常歌冷言道:“不知。我還以為我懂你,現下才發現,我真的,從未懂過你。”
祝政剛要開口辯解,卻發現常歌陡然捂住心口,面色霎時變得冷白,腳下一軟,竟蜷縮在床角顫抖起來。
狂亂中,常歌滿腦都是穎王那句“先讓你放松警惕,又趁着你在滇南将你毒害,再将此事推給我滇南”。
起初,常歌對這句話,是一個字也不信的。
“常歌!”祝政立即起身,卻無端癱坐在原地,他依舊掙着向前,伸了右手便要去拉常歌。
常歌的手臂,如同寒冰沉鐵一般冰冷。他蜷縮着,顫抖的不能自已。既是如此,常歌還是用足了力氣,一把打開了祝政的手,問:“你……你下了什麽?”
祝政一臉愕然:“我什麽都沒做。”
片刻之間,常歌的面色已近霜白,紅唇也失了顏色,他的刀眉上也結了霜粒、周身散着森森的寒氣。
常歌哆嗦着,咬牙斷續以氣音吐着字,說道:“我……不遠千裏……你卻……”
他怒視着祝政,右眼滑落了一滴熱淚。這滴眼淚将将落下,卻在頰上結成冰霜。
常歌周身的寒冷仿佛一直刺入心中、深入骨髓,涼了他的一腔熱情、涼了他缱绻的夢。他以手摳着祝政的床沿,摸索着沉沙戟硬生生站了起來,丢下一句冰冷的話便奪門而去。
祝政被他這句話深深傷到,呆坐了許久,想起身卻全身酸軟,再也使不上力,腦海中只不住想着、念着常歌臨走前的那句話——
“先生,對我可真好。”
☆、冰魂
滇南。
茶山。
出了白水河沒多久,道路兩側是一片起伏的小丘陵,山坡上破開了層層疊疊的梯田,用以種茶。冬日晴空高爽,更襯的綿亘無垠的茶梯田靜谧旖旎。
一片老葉上還帶着些晨露,滇南的日頭和煦,還未來得及将晨露曬幹。一位紅白棉帛衣衫的女子順手,将這片含露老葉摘下。她信手抹了一把頸間的汗,回首望了望簍中幾乎要滿的老葉。
現下時節不好,有些老葉,已是不錯了。
她擡頭望了望日頭,已快要到晌午了,想來也是時間為阿大備下茶飯了。
這位少數族裔少女自梯田中向着大路走去,她一身白帛衣褲、紅棉馬甲,頭上戴着白絨鑲邊的頭帕,頭巾上留着一道流蘇垂在左側。行走時,這流蘇便跟着左右躍動,顯得甚是活潑好看。
她快要走至大路上時,卻見面前的一行茶樹忽然塌下了一片,少女立即警醒,問道:“什麽人?撞壞了我家的茶樹,可是要賠的!”
見來人許久未回答,她捏了手中的采摘铗,大着膽子往前行了幾步,迫近了那行茶樹。
是一個滿身冰霜之人!
此人蜷縮在路旁,全身正在止不住的哆嗦,壓倒了一大片茶樹。他一身黑衣、周身已然結滿了冰霜,帶着周身的茶樹均凝上了細細的碎冰。他高高束着馬尾,配着一小片鐵面。樣貌雖然靈俊清秀,但面上滿是痛苦之色。
采茶少女捏着采摘铗,試探性問道:“你是誰?你……你怎麽了?”
見此人滿面苦痛、無暇回答,還不住顫抖,顯得頗為寒冷。少女心下生疑,滇南風和日麗,自己僅一件單衣即可禦寒,此人看着身強體健,為何卻凍成這般?
不過……無論如何,茶樹壓壞了,還是要賠的。
少女這麽想着,開口朝着阿大摘茶的方向大喊着:“阿大——快來——這裏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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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南。
藍月山莊。
莊盈含笑盈盈走進來的時候,祝政正失魂落魄地試圖起身。她嬌笑道:“別白費勁了,你起不來的。過幾個時辰便好了。”
祝政将她一瞪,胸口起伏的盡是怒氣,他問道:“是……你?”
莊盈無辜地擺了擺手:“可不是我。皂莢昨日便換好了,本是讓你今晚失了勁力潛心休息。誰知你見着了心上人,大清早便想起來沐浴了而已。”
“我是問常歌!”祝政甚少失控,罕見地朝她發了脾氣。
莊盈搖了搖頭:“這也不是我。上午的酒,我同他一起吃的。中午的酒,你同他一起吃的。倘若有問題,我們為何并未毒發。”
祝政愣了一刻,似乎是被她說服了,而後才注意到其中的破綻,他立即追問道:“是不是這兩種酒,不能一起吃?”
莊盈笑了笑,問道:“先生可曾聽過我滇南的冰魂蠱毒?這種蠱毒,向來是散于兩種酒中,不僅不會苦澀難以入口,甚至喝着還尤為清甜。而且這酒啊……分開喝其中一種,全然無毒,怕就怕……合二為一。”
祝政仍腰膝酸軟,聽她這句話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憤而捶了床榻,他咬牙、聲音好似充滿怨怒:“你給他下了冰魂蠱毒?”
莊盈立即擺了擺手:“上午的酒,是他自願喝的。中午的酒亦是。如何能怪到我的頭上。”
“你好……卑鄙!”祝政切齒道。
“周天子何出此言?我早已說過,我若知曉你心有所屬是誰,明日便殺了她去,看你如何屬得。只是周天子自己不當回事,還大咧咧的放出消息、讓他自投羅網罷了。”
祝政的聲音中透着冰冷的沉靜,說:“那日我也早已明說,現下如履薄冰、殚精竭慮,為蒼生、更為一人。倘若常歌有所不測,我會随了他,魂歸天命。”
“你放心。”莊盈幽幽說道,“常将軍與我同病相憐,即使你不說,我也會手下留情饒了他一命。這冰魂蠱毒雖發作起來寒徹心骨,但料想常将軍身強體健,活個十年八年,那也不成問題。”
祝政低聲怒道:“你要折磨,盡數沖着我來!折磨常歌做什麽!”
“我好奇。”莊盈朝他甜甜一笑,“我好奇,在這種情況下,你倆會如何繼續下去。而且,說不定,他現下記恨了你,指不定日後如何刀劍相向。你過不下去,還會回頭求我,來做這滇南的王。”
祝政語氣冰冷,說:“穎王未曾聽過,強求難得一人心麽。”
莊盈忽然沉了臉色,向前一步迫近了他:“我偏要強求。我不僅要強求,現下我就來試試,究竟強求能不能得。”
她忽而轉了嬉笑神色,指尖玩弄着一個小藥瓶,笑道:“祝政,我要你跪下來求我救常歌。”
祝政皺了眉頭,問:“你手上拿的是什麽?可是解藥?”
“不。”莊盈笑道,“是毒藥。”
“冰魂蠱毒本就無藥可解,發作時周身冰冷、深入骨髓、痛入心脈,難受無比,任何一次發作,身子虛弱之人,都有可能會凍了心脈、徹底挺不過來。而我手上這瓶嘛……是燧焰蠱毒。這種毒藥,可緩解冰魂蠱毒一時之痛,以免失了心脈不明不白地去了。但是嘛……”
莊盈笑着看了看一臉難以置信的祝政,說:“這燧焰蠱毒損傷心脈,用一次便折一次身子。不過……倘若不用嘛,冰魂蠱毒的毒發狀态,你也看到了,簡直生不如死。這緩解之藥,要、還是不要,全看你。”
祝政心中盡是情緒翻騰,他霎時間在考慮着許多的問題,莊盈所說是否為真?冰魂蠱毒是否真的無藥可解?燧焰蠱毒損傷心脈、傷害多少?倘若不服用燧焰蠱毒,又會如何?
莊盈見狀,喜滋滋甜聲說道:“這有什麽好糾結的。求生不得和求死不能,上次先生做選擇時,不是毫不猶豫選了求死不能麽。即使常歌心碎心死,也要讓他活着。”
祝政愕然望了他一眼,只深覺此前因她是女子,戒心不足,誰知現在看來,此女子真如常歌所說,絕非一般女子。
“祝政,你選不選?不選我可将這燧焰蠱毒丢河裏聽聲兒玩兒了。”莊盈含笑望着祝政,口中卻不住地催促道。
不選,是眼睜睜望着常歌痛苦發作卻無計可施。
選,卻又不知這燧焰蠱毒究竟如何傷身、亦不知莊盈所說話語當中,有幾句為真。
不過有一點可以确定,先行拿了燧焰蠱毒,也算是多了一條備選。用或不用、如何使用,日後可慢慢再行思索。現下一猶豫,祝政真的害怕莊盈當即翻臉,不再給予。
他捏了捏拳,撐着虛軟的身子,準備行叩拜大禮。
莊盈見狀,樂道:“罷了罷了,我可受不起你這周天子折腰。我只是想告訴你,強求逼迫、确實可得。”
她将手中的小藥瓶信手抛給祝政:“這燧焰蠱毒,便送你了。服的越多,死得越快,悠着點用。”
她巧笑一聲,轉身便出門去了,全身的銀鈴叮當作響。然而,這叮當作響之聲在祝政聽來,仿佛追魂索命的銀鈴。
祝政呆呆從榻上撿起藥瓶,将它狠狠捏入手心。
一位高瘦身量年輕将領自床榻側面的陰影中走出,站在了祝政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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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常歌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口中随意叼着一支狗尾巴草。
他望着空中雲卷雲舒,望着晚霞一點點暈染了天空的邊界,望着緋紅之色微醺了藍天的頰。
今日是他首戰凱旋。
歸來之時,已成了周天子的祝政站在宮城門樓上迎他、又親手幫他解下戰袍、铠甲。
衆人都稱贊常歌首戰告捷、出奇制勝,甚至要比他的父親常川将軍當年、更勝一籌。
常歌對這稱贊倒是不以為然,望着這空中缱绻而過的雲彩,卻不知為何,心中卻想起了面色清冷的王。
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亂想、消磨時光,卻忽然見到父親的臉龐出現在天空中。常歌的剛毅神色來自于父親,但若論清秀靈俊的樣貌,還是繼承母親更多一些。
“啊!父親。”常歌陡然起身,恭敬行了一禮。
“無需多禮,常歌。”常川說道,“這一仗,打的很漂亮。比為父當年還要出彩。”
常歌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道:“都是父親和常家兵法教得好。”
常川聞言,眼中卻滿是憂愁焦慮。他嘆了口氣,在常歌身邊坐下,問道:“常歌……你對常家軍,怎麽想?”
常歌仰臉,滿滿的皆是少年意氣,他以狗尾巴草做戟一指,豪氣說道:“常家出征,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常川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打好戰役、保家衛國,是常家人的本分。”
“是!”常歌笑道,眼中盡是歡欣。
“但是。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1]。除此之外,勿要有他想。”常川望着他說道,“我們手握青銅虎符、又一身殺伐罪孽,朝堂之上,本就如履薄冰。若是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各種死法……還不如戰死沙場。”
常歌望着忽然說出奇怪言論的父親,心中盤算着家中幾位無端橫死的先祖将軍,問:“我明白常家人是鋒利的刀、是絕佳的劍,但為何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如此累累功勳,不應受君主贊賞、萬臣嘆服麽?”
常川被他的“君主贊賞、萬臣嘆服”小小驚到,立即警惕地張望了一圈,小聲說:“勿要再言類似話語。”
常歌疑惑地望了一眼父親,風揚起他額前的碎發,卻吹不走他的疑慮。
常川壓低了聲音,輕聲說:“常歌啊……我們會是大周最好的刀,但同時,也是他國諸侯頭上的一把刀,此乃立場不容。南征北戰、沙場殺戮,又罪孽深重,此乃道義不容。我們雖行正義事,但所作所為卻為天下人而不喜。為他人所不容、為民衆所不喜,故而常家挂帥以來,雖戰功赫赫,但每一個……朝堂之上,皆是四面楚歌。”
“父親說的頗為複雜,常歌未曾歷過朝堂之事,只覺得一知半解。”
常川并未正面解釋,而是引了《述志令》中一言:“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餘萬,其勢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2]。蒙恬将軍,義膽忠肝,依舊為殺戮過重而忏悔、為恪守大義而自戕。所以,這也不能全怪朝堂之事。南征北戰,本就勞民傷財、犯下殺孽,常家将領守義、也感懷所犯殺孽,多有自戕,也實屬無奈之舉……”
常川撫了常歌的背,輕輕說道:“我多希望,你能活在天下一統的年代,再也無需四處征戰。你有三兩子女,承歡膝下,頤養天年……”
父親的話語越飄越遠,好似随着天邊卷舒的雲彩一道離去了。常歌被一汪冰水沖着,萬丈懸崖、順流直下,周身都是透身徹骨的冰涼。
他來到了漆黑的夜,無聲飄着鵝毛的雪。
父親常川帶着許許多多還未講完的道理,垂着頭跪在祠堂之中。
是誰賜死的常川?
許多年以來,常歌只是不願思索、不願深究。
因為害怕真實的答案,一如冰冷的鐵器,能一舉刺穿常歌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論語·八佾》
[2]此句出自曹操《述志令》
*求別罵盈姐,小姑娘一個人拉扯滇南不容易,而且以後你們會回來大喊“盈姐好棒棒”的!
☆、燧焰
鵝毛的雪冷了常歌的身子,他好似心中綻開一朵巨大的冰花,自心口開始冷徹骨髓。又好似在寒冷的深淵中越墜越深,霜寒将他凍的蜷縮,凍得指尖都結滿了冰棱。
這冰冷如影随形,卻無計可施。
一股暖意入了懷抱,未及暖透心房卻凍成了冰霜巨石,沉沉地壓在常歌的胸口。這壓抑感讓他透不過氣,常歌無望地伸了手,終而在這冰冷的夢中醒來。
原來這冰冷,不是夢。
常歌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間,身上圍着好幾層棉被,但這些棉被卻全如冰雪一般,更凍得他全身打顫。他的胸口,壓着一個銅制懷爐,想來這懷爐,就是方才夢中的冰霜巨石了。常歌四處打量着,分散着自己對于寒冷的注意力。
此屋四面白牆,穿鬥式結構。檐上有些淡墨的繪畫。果松格子門上雕着生動形象的麒麟,而梁頭上細致地刻着蛟龍、彩鳳等木雕。屋內家具陳設皆不似漢制,造型顯得更為靈動誇張,還雜糅着些西域裝飾。
他看的出神,也以此轉移自己抑制不住想要想着祝政的心。
一位瘦高身量的人輕推了門走了進來,手中端着新的懷爐。來人正是張知隐。
常歌頗感驚訝,張口問道:“知隐,怎麽是你?”
張知隐走至床前,他慣愛将發絲盡數梳起,頗有些“月朗星稀”的意味,今日卻少見地亂了些額發,散了些短碎劉海下來。
他阖上了門,回身發現常歌已然醒來,帶着一絲驚訝說:“将軍,您醒了。”
張知隐幾步走至床前,輕聲說:“将軍,骠下得罪了。”他将常歌懷中已凍成冰坨的懷爐取出,又将手中新換的溫熱懷爐塞進擁着常歌的被中。
燃着炭火的懷爐,觸到常歌之後,未堅持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冷了下來、結滿了冰霜。心口的寒冰懷爐惹得常歌生生咳了幾聲。
張知隐低聲嘆了口氣。
常歌收了收自己的被子,幹咳了幾聲後,接着問道:“知、知隐,你是如何尋到我的?”
“骠下聽說将軍單騎走滇南,頗為擔憂,便跟着一路跟來,入了滇南之後,挨家挨戶打聽将軍的行蹤,這才在白水河邊一位茶農家中遇到将軍。”
常歌點了點頭,卻悶咳一聲:“辛苦你了。”
“我再去為将軍取些炭火懷爐。”張知隐見他着實寒冷難耐,頗有些焦慮。
“不、不必。”常歌說,“這懷爐也撐不了多久。實在不必麻煩了。”
常歌對他一笑,故作輕松:“而且,我現下已經摸着了這寒毒的發作規律。我來的路上,一共發作了兩次,加上這次是三次,三次發作之間,只是可忍受的寒冷。我方才才發作一次,現下應當能支持一段時間。”
張知隐面色沉悶:“我問過了收留你的這家茶農,家主說,将軍身中之毒乃冰魂蠱毒,實在罕見。而且此毒……似是無解。”
常歌悵然:“無解就無解吧。原本這條命,就是醉靈幫我撿回來的。茍活了這麽久,還能遇着你們,我也算值了。”
一向沉靜面色的張知隐聞言,神色頗為動容。
“将軍長戟破風穿雲,運兵詭沒連環,次次戰役身先士卒、将心同心,為人灑脫豪爽,不為浮名。當今世上,狂歌英豪,非将軍莫屬。”
常歌聽他一頓誇,在徹骨之寒中還生出一絲暖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張知隐忽然單膝跪地,行大禮:“知隐從戎,只因自小仰慕将軍一腔豪氣、睿智飒爽。益州得以共事,更發現将軍為人暢達、賞罰分明,讓骠下更為嘆服。蠱毒之事,我只恨自己未能早日發現将軍、更恨自己不能以身代将軍受苦。”
常歌本想拍拍他的肩膀,想起自己周身徹骨冰寒,只好作罷,僅言語寬慰說:“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過于自責。只是我防人之心太弱、總受人愚弄罷了。”
張知隐沉默片刻,問:“将軍現下身上可好些了?”
常歌點頭道:“比之前好些,但還是冷的緊。”
張知隐似乎心有郁結,來來回回望着常歌。他想開口、卻又垂下眼睛作罷。
他的思慮被常歌注意到,常歌開口問道:“知隐……你在思索何事?”
張知隐略有遲疑地開口:“将軍……倘若有一毒藥,可克此冰魂寒毒,但損身,更折性命,你會使用麽?”
常歌不假思索:“若真有此毒,我斷會使用。”
接着,他解釋道:“我倒并非怕這什麽蠱毒痛苦。只是,夭折性命之類的……咱倆這種刀尖上起舞的人,真不知天命何時,與其惴惴不安惜命,還不如有酒皆樂、有飲即歌,順性當下、踏實人間。更何況,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1],生死而已、何足為懼。”
更何況……
常歌又回想起祝政那複雜而驚詫的神情,口口聲聲質問着為何要殺了游心。
還有莊盈甜笑着說“将軍的第二杯鸩酒,可能就在路上了”。
混亂寒冷中,他卻又想起了那天清晨的意亂情迷……那究竟算什麽?
常歌對于祝政來說,又究竟算什麽?
他想不透、也不敢想,只怕答案像冰魂蠱毒一樣,凜冽寒心。
若不是他一時被滇南的缱绻暖風吹昏了頭,也斷然不會大意、中了這冰魂蠱毒。
常歌心中墜墜的,滿是痛苦和失望,他看着仍單膝跪地垂首不語的張知隐,問:“知隐,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張知隐自腰間摸出一個泥陶小瓶,雙手舉過頭頂,說:“此乃燧焰蠱毒。此毒并非冰魂蠱毒解藥,只是此毒服用之後,全身皆是暴怒邪火,恰可壓制寒霜冰魂之毒,能緩一時之憂……至少,能行動如常。”
常歌頗有些訝異:“這燧焰蠱毒,你何處來的?”
張知隐低頭垂着眼睛,随口說:“受了茶農指引,在鎮上求來的。”
常歌聞言,毫不猶豫接了這藥瓶,直接掏出一顆火紅藥丸生吞了下去。吞服不久,常歌旋即将身上的幾層棉被盡數脫下,皮膚之下好似火焰游走一般,一股灼熱感覺自心口升騰而起,瞬間漫溢至全身。
這是另一種的難受。仿佛有簇簇火苗燎着五髒六腑,又好似有萬千螞蟻啃噬着心肺骨髓。但無論哪種痛楚,總好過在無邊的寒冷中昏沉睡去。
常歌忍下痛楚,喘了口粗氣,說:“霎時奇效,此毒着實靈驗。”
他的這一系列痛楚經歷,張知隐好似已全部知曉一般,毫無訝異神色。他靜靜地收了燧焰蠱毒的藥瓶,低聲說:“燧焰蠱毒,毒性甚大。請将軍允了我來保管。”
常歌一心只在壓制燧焰蠱毒的焚心痛楚之上,全然不在意此等小事,只點了點頭同意了。
張知隐行了一禮,回身便出了木屋。
他站在院中,以極小的字在木篾上寫了“已服,安”三個字,仰頭似乎在等着什麽。
這是張知隐第一次用引路靈石。此前他只知白鴿識途,從不知曉還可攜靈石使其識人。他心中惴惴,站在院中等了許久,等到他手中捏着的靈石俱是粘膩膩的汗。
突然,一只白色的信鴿撲簌簌落在屋頂上,喉中咕咕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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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
江陵城。大将軍府。
甘信忠将軍站在書齋之中,桌上擺着武陵來的密報。這書齋形制古樸,兩側書架上的藏書多以《司馬法》、《吳子》、《六韬》等兵書為主,正中書案身後挂着一幅“荊州全圖”。此圖上的荊州疆域與現在的荊州疆域略有不同,是上并豫州、南陽,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廬陵的、幾年前的疆域圖。
彼時,荊州大司馬司徒信仍在世,外有司徒信平定戰亂、內有梅和察變法修明,荊州位居六雄之首、蒸蒸日上。
那時情形,現在想來也不過幾年而已。南陽被大魏平定,豫州自立,滇南一直強調自立,交州徹底脫了與荊州的連縱盟約,廬陵并入吳國,泱泱荊州竟然被蠶食了小半。
一陣輕而熟悉的咳嗽聲自門外傳來,甘信忠對這串腳步聲、咳嗽聲都極為熟悉,未等此人進門,他便主動開口道:“丞相,您身體不好,什麽事兒說一聲我便自行上門去了,不必丞相親自跑一趟。”
梅和察剛剛進門,正聽着甘信忠這一番話,說:“我這一把老骨頭,再不動動,那是真的要不行了。”
甘信忠上前幾步,輕輕攙了荊州丞相梅和察。梅和察一進門,目光便落在正中這張“荊州全圖”上,輕嘆了口氣:“信忠啊,還在懷念浩志麽。”
甘信忠攙他往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垂頭道:“老師一身正氣,為平謀逆,不幸被害,我荊州折一雄翼矣。”
梅和察搖了搖頭:“司徒鏡要反,倘使再讓浩志魂歸、再擇一次,他還是會選擇勒馬北上,力阻胞弟。”
甘信忠認同道:“老師戎馬一生,死于恪守大義,确是老師本色。”
梅和察感懷道:“倘若浩志在世,世子有人鉗制、也不至于如此胡來。”
甘信忠立即皺眉,問:“可是世子又惹出什麽禍事了麽?”
梅和察嘆氣道:“自從玄妙觀的道長預言,需世子馭馬邀山河先生出山開始,他便自覺挫了自尊、恨毒了先生。之前殿上刻意刁難,居然指了一名女闾陪同先生。先生不忍,收買了這名苦命女子,誰知這女子竟是池日盛刻意下的圈套。這苦命女子此前只賣藝不賣身,仍是處子。世子次日着人驗了身子,勃然大怒,着人打死了這名無辜女子,又随意找了和戰的借口,将先生派出到滇南去了。”
“荒謬!堂堂荊州世子,居然行此荒唐之事。”
大将軍甘信忠聽完這亂七八糟的一串事情,面露厭惡神色,不知是厭惡宮中牽扯女闾、抑或是厭惡世子意圖強污高潔名士、又或者是同情這名無辜慘死的女子。
這厭惡之情在他心中翻騰許久,甘信忠花了極大的努力,終而将這股莫名厭惡壓制了下去。他開口問道:“滇南之地,巫蠱之事衆多,先生一介文臣,萬一遇難該當如何?”
梅和察嘆氣道:“正是。”
“那先生現下所在何處?仍安康否?”
梅和察憂心道:“此次來找将軍,所為正是此事。先生被軟禁在藍月山莊,身中蠱毒。我本想着陣雲或匡正至滇南一趟,思來索去,自覺此次将先生得罪甚深,兩位尋常将領前去,恐體現不了我荊州的愧疚之情。”
甘信忠當即明了梅和察的來意。他行禮道:“但憑丞相吩咐。”
梅和察咳了兩聲,說:“事不宜遲,将軍快些動身吧。你再帶上世清,我怕滇穎王再與你斡旋,世清機敏,可支招一二。”
“是!”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莊子·知北游》
☆、思歸
一輪皎月。
常歌渾渾噩噩躺了兩日,這才感到身上無論是燧焰蠱毒還是冰魂蠱毒都暫時壓制了下去,現下站在滇南夜風之中,仰頭望着這一輪明月。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常川飄向天邊的一言又在這滇南的寒夜中冒了出來。
起先,常歌只以為父親是想敲打,以免兵權在手有謀逆之想。現下重新回想起來,方才體會出父親的弦外之音。
君臣有別,言行舉止不可逾矩。
王心太沉,百轉千回亦只傷己。
張知隐心下擔憂冰魂蠱毒,帶了常歌的紅色将袍披風,輕輕為他披上。
他們今日拜別了茶農、百般致謝,又購了不少滇南茶餅做伴手物品,打算明日出發,離開這片極遠之地。
常歌順手緊了緊披風,半是不舍半是傷懷地望着滇南的朗月、滇南的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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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霜色冷月靜挂空中,夜風吹散了四周缱绻的雲。
祝政滿目傷懷,立于窗前,擡頭望着同一輪清冷朗月。
滇穎王自常歌走後,便離了藍月山莊,臨走前,還特意将祝政铐于房中。他無暇顧及自身,只日日挂心常歌的身體,以至于茶飯不思。
直到前兩日,祝政終于收到了“已服,安”的回信。
祝政望着空中朗月稀星。
不知此事常歌所在何方、所慮何事。他的思慮,又是否與自己有關。
亦不知……此次一別,不知再見卻又是何時何方;不知這誤解是否還能再解。
他忽然對自己心生厭惡。口口聲聲要護好常歌,卻堵不住朝野彈劾;明明常歌功勳累累、戎馬歸來,卻攔不住聯名誅伐。
卧薪嘗膽三年間,只為常歌不再戎馬厮殺、如臨深淵。然而他走的每一步棋,都無可避免的在傷害常歌,包括建平的巨箭、包括滇南的冰魂。
會不會,他命殒于三年前的宮城兵變,常歌過的,會比現在更好。
兵變那天,狠命疾雨将他從頭淋到了腳。他淋着瓢潑大雨,卻沒能讓自己更清楚一些。他躲在曾和常歌一起躲過的山洞中,心神崩潰的過了三天。
他不太記得那三天如何過得,再憶起,只知道當時自己縮在山洞中,滿心滿腦都是靈俊飒爽的常歌。是常歌的笑、常歌的開朗、常歌和自己的點點滴滴撐着祝政,挨過了那三天。若沒有他,祝政在兵變當天,可能就業已瘋癫。
再出山洞時,長安一如既往的日光刺痛了他的眼。
大周開國皇帝、英武賢明,一統天下、大封諸侯。誰知此後數代庸政,遺留問題諸多。至祝政這位周文王,許多事情更是心力交瘁、身不由己。
開國武王所留諸侯自治制度,竟讓群雄割據、時有摩擦,有時候,祝政甚至覺得,恍惚間、這不是大周一統天下,而是又回到了大争之世。
不止大周、各諸侯之間也是連年征戰、勞民傷財。對這種無休止的連年征戰,他早已深惡痛絕。
司徒鏡此次宮城兵變,倒是給了個大周一個新生機會。
不破不立、不死則生。
此次大業宏圖,不為個人、不為家恨。為天下蒼生、為一統山河,更為平反常歌。讓他能光明正大地,再次以“常歌”之名,活在這個世上。
下定決心之後,他開始周游列國、招攬有志之士……直到最後一步,買通玄妙觀、派人在荊州後花園中布好祥瑞。
這個過程中,他百般打探,卻再無常歌的訊息。起初,他生怕霸業已成、常歌不再,直到益州再會。
他欣喜常歌并未輕生、尚在人世。他落寞常歌不解緣由、深恨了他。
有時候,祝政心頭會冒出些古怪的想法,比如說,恨他也無所謂,只要常歌能讓祝政陪着他也行。但更多時候,看到常歌落寞的神情,祝政心中盡是愧疚和悔意、不住翻騰。
三年來,祝政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直到常歌連夜飛馳千裏、來滇南為自己刮骨療毒的那天,感動之餘,他還以為常歌已然懂了自己的心。
常歌勸他去益州,甚至有一刻,祝政真的動了心。再不要什麽平反、也不要什麽霸業,他只想陪着常歌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