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回益州、為他參謀、助他峥嵘,日日都處在一起。
他只猶豫了一刻,不忍放下幫助常歌平反的夢、不忍放下終結大争亂世的願,情勢卻急轉直下。
時也。命也。
祝政體內的燧焰蠱毒,休息了幾日之後也逐漸褪了下去。
他再也信不過滇穎王。将此燧焰蠱毒遞給張知隐前,當着張知隐的面試用過一次。這毒确實噬骨焚心,但更讓他痛楚萬分的,是以後常歌要時不時便遭受這燧焰之苦。
而這一切的開端,都是祝政低估了滇穎王的狠辣程度,輕易洩露了自己心屬常歌。
或許,他命殒于三年前的宮城兵變,對常歌來說,真的會過的比現在更好。祝政三年來的殚精竭慮,驀然回首,竟連自己都看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麽。
一柄寒劍無知無覺地抵上了祝政的脖頸。
“你要取性命便取吧。”祝政并未回身,坦然道,“我記得,你似乎是叫……祝如歌?”
祝如歌冰冷的劍鋒依舊抵着他的脖頸,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葬送了這位山河先生。祝如歌以一種祝政從未聽過的決絕聲音說:“說!我家将軍呢?”
“走了。”祝政平靜說道。
“去哪兒了!”
祝政緩緩搖搖頭,甚至險些碰上了祝如歌的劍鋒:“不知。”
祝如歌一把收了思歸劍,頗有些憤恨地盯着祝政。祝政緩緩轉過身來,再次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祝如歌”。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同這位像自己又像常歌的少年單獨相處。
祝如歌眉眼很像祝政,眸中卻閃着少年常歌特有的飒爽和堅韌。他額前還留着些碎發,一身白底素衫,腰佩着一把白鞘寶劍。
祝政的目光落到了他所佩這把白鞘寶劍上。
他曾為周天子時所佩玉劍懷仁,在宮變之時一道帶出了宮。但祝政自感過于招搖,便将玉劍懷仁匿在武陵山齋之中。出山後,為禮儀所佩懷仁寶劍,乃是仿造着玉劍懷仁所鑄的鐵劍。上次建平城匆匆一瞥,尚未察覺,此番細細觀看,祝如歌這把白鞘寶劍,形制、顏色均與自己當初所用的玉劍懷仁極為神似。
祝政開口問:“這是你的劍?”
祝如歌倒并不友好,嗆聲道:“這是我家将軍為我打的劍。”
祝政不解:“他善用長戟,為何教你練劍?”
祝如歌将眉一橫:“這與你無關!”
祝政平靜道:“你無需對我如此之大的怨氣。我從未想過要害你家将軍。”
祝如歌将他一瞪,說:“無論你想沒想過,結果你都害的我家将軍好慘。或許你和将軍熟識,他對你還忍讓三分。但我與你素不相識,實無需忍讓。”
祝政轉而言道:“你還随着我姓祝,實無需如此針鋒相對。”
祝如歌立即駁道:“天下姓祝的那麽多,怎麽就是随着你姓!”
祝政聽到這句,心下倒是一暖。如歌真的像他,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他也如二擒那天一般,回了一句一模一樣的話:“這還真是随着我姓。”
祝如歌被他說得一愣,暗自驚嘆,天下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也不知将軍究竟看上了他哪一點。
祝政笑道:“如歌,我問你,你家将軍可有說過,此劍所仿何劍?”
“這是我家将軍精心繪了圖譜拿去着人打的,怎麽就是仿制的。”祝如歌不忿道,“就連名字都是我家将軍親取的。”
祝政聞言問道:“此劍何名?”
祝如歌将劍身亮給祝政,白玉劍鞘上兩個篆刻大字——
“思歸”。
他将思歸劍捆回腰間,朗聲答道:“我家将軍說,來源是‘我心何所欲,思君念君歸’[1],所以,此劍名為思歸劍。你可記住了。”
祝政心中一動。思歸。
他想起了再次相遇後,打聽醜将軍黑風魅的事情,都說此人脾氣古怪,只打魏軍。
他想起了初知“祝如歌”名諱之時的情形。想起了如歌頗像他的眉眼。
這是常歌的思念。
在他們還是祝政和常歌之時,數次的争執、不解和迫不得已之後。
在常歌以為大周天子早已命殒宮變當晚之後。在他以為祝政早已故去的三年之間。
他怨着曾經的周天子傷他,不解此前的種種行為。即使如此,常歌還是咽下心中的苦血,懷抱着一腔熱忱。
——我心何所欲,思君念君歸。
雖未明言,卻銘心。
方才那個頗有些萬念俱灰的祝政,被這簡單的“思歸”二字,振奮了心情、重塑了精神。
“你家将軍,真是如此說的?”祝政再次确認道。
祝如歌立即應道:“将軍所言之事,如歌自銘記在心,一字不差,何況這是贈予我的思歸劍,自然不會記錯。”
祝政陡然揉了揉他的頭發,低聲道:“乖如歌。”
祝如歌被他猛然一揉,立即護着頭瞪他道:“誰許你亂揉的!”
祝政淡然一笑:“你家将軍摸得,我就摸得。我同他是一樣的。”
祝如歌仍讪讪地捂着自己的頭,嘟囔道:“你和我家将軍才不是一樣的。”
祝政忍不住想要捉弄他一番,面不改色說:“那日建平城月下對酒,你不在屋頂上盡數看到了麽。我和你家将軍,确實關系非同一般。”
祝如歌經他提醒,那天所見對舞紅绫、攬腰灌酒、耳鬓厮磨之景盡數複生起來,直羞的他兩頰通紅,結巴道:“你、你不許亂說,平白的,污了我家将軍清白。”
祝政不以為然:“先生真是冤枉,明明是你家将軍污了我的清白。”
祝如歌急忙反駁道:“你胡說!明明是你耍賴,拿了我家将軍的紅绫不肯還,現下還來血口噴人,白冤了好人。”
祝政聞言一樂,笑道:“那是什麽你家将軍的紅绫,那原本即是我的紅绫。此前出征,次次都是我親手為他縛上,祝他常勝、早日歸來。”
祝如歌依稀回想起,那日對酒的最後,确實是他親手将這紅绫縛上,低頭在建威大将軍耳邊說了些什麽。他有些愣神,緩緩問道:“你……真的同将軍交好?”
祝政緩緩點了點頭:“世間無二。”
這句話似乎又點醒了祝如歌此前些許不解的回憶,他說:“所以……那日我意圖刺你,将軍才會以身相撲,擋了這劍……”
祝如歌無意間的一句話,卻讓祝政頗為動容,他默然片刻,低聲道:“是。他如此,我心亦然。”
祝政陡然的大膽直言,讓本已滿面通紅的祝如歌終而承受不住,回身便跑出了屋子,祝政此時才想起來,朝着如歌背影說:“你別走啊,幫我開了這鎖……”
如歌已一溜煙跑的沒了影子。
******
益州。
錦官城。
一黑衣兜帽之人進了尚書仆射蔣達平府邸,一直至主人書齋內間方才拉下兜帽。
來人正是吳國羊丞相府上長史姜懷仁。
蔣達平急忙将他迎了過來,引至茶幾前坐下,向他推去一盞茶,說:“長史喝慣了金陵清茶,也來嘗嘗我這錦官茶湯。”
姜懷仁低下聲音,直切正題:“吳國疑了益州建威大将軍同荊州太常山河先生關系非同尋常,正在搜尋證據。”
蔣達平皺了眉頭:“是何種非同尋常的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 [1]來源實際上是常歌最愛的曹操的詩《苦寒行》,常歌引此述志,為貼心緒,稍稍做了改動
**本章是唯粉大戰男友粉(不是
如歌:
(将軍在)天使mode
(将軍不在)暴躁mode
☆、擦肩
姜懷仁抿了口茶,說:“現下說什麽的都有,有說二人宿命仇敵,先後在錦官城、建平結下了梁子,不共戴天;也有說二人面上看着劍拔弩張,實際上內裏卻全然不同。我既非荊州人士、也非益州臣子,具體如何,着實不知。”
蔣達平回想道:“這建威大将軍,甚少回朝。或許……我抽時間問問與鎮北大将軍、建威大将軍交好的吳仲廉尚書,能有所收獲。”
姜懷仁急忙擺了擺手:“達平啊,這種事,如何問的。你即使問的出口,又如何讓他人如實說得出口。”
蔣達平沉思片刻,覺得頗為有理。
若是不共戴天,倒沒什麽好難以出口的;怕只怕真的是青眼相加,二人又分屬不同陣營……這搞不好可是通敵叛國大罪,确實不可捕風捉影。
姜懷仁見他百思不得其解,提示道:“豫州吳國聯合,梅相已然坐不住,過幾日,可能會借着新野聯手的緣由,再議聯盟。這出使之人,極有可能,就是這位山河先生。”
蔣達平不解道:“我聽說,這位山河先生正在出使滇南,似乎還遇到了不測,他已經回了荊州了?”
姜懷仁擡眼看了蔣達平一眼,低聲說:“達平兄好靈的消息。”
他将盞中茶一飲而盡,定了定自己的心緒,這才開口道:“荊州世子送這位山河先生至滇南,本是為了洩私憤、全然瞞着梅相、甘将軍。梅相知曉之後,立即着了甘将軍和劉尚書,一道去滇南将他請了回來,至江陵城,梅相親自在城門外迎接,百般寬慰。”
蔣達平挑了挑眉:“真是個人物。”
姜懷仁眉眼彎彎,卻目露寒光:“是不是人物,全然不打緊。只是,我聽說,建威大将軍也在回朝路上。到時候,二人同朝碰面,是何關系,達平兄您一看便知。”
蔣達平聽着姜懷仁這番話,端着茶盞,頗有些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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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
錦官城。
尚書仆射蔣達平老話重提,借着此次陣前脫逃之事,又參了常歌一表。此後還在朝會後急急候在殿外,再度求見主公世子。
議政殿內。
“世人都道益州劉公仁德無為,今日一見,确實如此。”滇穎王莊盈正背着雙手,站在益州議政殿中,巧笑倩兮。
世子劉圖南皺了眉頭:“穎王親自出使,本不該駁了穎王的面子。但此番着實突然,我益州與滇南素來交集甚少,突然談起聯手,若說要當下答複,确實倉促了些。”
杜相清瘦身量,道骨輕須,他輕輕搖頭:“穎王誤會。我益州向來非殺伐之地。就連近期活躍的建平、上庸二地,也只因乃入蜀要道,不得不防而已。現下穎王所提主動出擊,恐怕我和主公意見一致,均不認同。”
莊盈笑道:“現下是不願牽扯進去,也遲早會牽扯進去了。”
她歪了歪頭,額上綴滿銀飾的帽子即刻叮當作響:“吳國豫州已然結盟,料想荊州的使臣不日也會到達益州。現在擺在益州面前的,實際只有兩條路:一與我滇南結盟,兩相發作。事成之後,我占零陵郡、益州分武陵郡;二則是與荊州結盟,修的一時之好,卻免不了将來建平、襄陽再度大戰。請劉公世子再度思量思量,滇南之地同益州存有天險,但荊州和益州之間嘛……無論是巴東建平、抑或是上庸襄陽,均适宜行軍。同荊州結盟,久了會有領土之虞。然而,同我滇南結盟,互利,且不會相互挾制。”
劉圖南不以為然:“利川已歸益州管轄。利川一定,建平又有何難。上庸新野既定,襄陽又有何難。我益州坐擁‘醉山隐軍狼’五虎将,個個義膽忠肝,實不懼他荊州。”
莊盈甜笑一聲,順着劉圖南的話說道:“世子說的正是。可世子為何不想想,我所訴求同世子所求全無矛盾,還頗為契合。既然要做夢,咱們大可共同攜手,将夢做得大些。”
“哦?”世子問,“你言談之間,似乎對荊州頗為不滿,穎王此番前來,究竟所求何事?”
莊盈沖他一笑,說:“無他。我只是見不得荊州過得那麽順心罷了。益州不也正有此想麽?我說的可對,圖南世子?”
她忽然喚了昭然之心的“圖南”二字。劉主公帶着些愠怒看了劉圖南一眼。
她把了把手上的銀镯,甜聲說道:“我助世子奪武陵、定襄陽,但不取分毫。所要的,只不過是荊州原本便打算拱手送與我的零陵郡而已。世子既有此想法,我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卻又何樂而不為呢?旁人可能不知,你益州中有一建威大将軍,前幾日才在我滇南之地吃了悶虧,你們大可以喊了他來問問,看看我滇南,手腕如何。”
世子劉圖南忽然皺了眉頭,問:“黑風魅在你處?”
莊盈怪怪地打量了世子一眼,悠悠說:“常将軍确在我處。不過,他早我幾日出發,料想早已回了。”
“不,他并未回。”世子說道。莊盈立即注意到,劉圖南、主公、杜相均毫無詫異神色。料想益州是早已知曉,這位神秘的建威大将軍,正是常歌。
“那可巧了。可能是路上繞路,去了什麽荊楚之地,也未可知。”莊盈笑道。這句話卻引得劉圖南面色頗有不快。
杜相輕咳了一聲,緩緩說:“建威大将軍去往何處、歸來與否,此乃我益州內政,實無必要同滇穎王一一彙報。穎王還是有一說一,但且只說說自己的事情吧。”
滇穎王莊盈将頭一歪,奇怪道:“這可是你們世子問我,常将軍是否在我處的。并非是我執意幹涉益州內政。”
劉圖南自知一時情急,脫口而出,這才致了這尴尬事件,他轉而問道:“穎王可是首次來我巴蜀之地?”
莊盈點了點頭:“不錯。”
“我蜀地多有美食,穎王既然初次到訪,何不多留幾日,我帶着穎王,一品錦官美食。”劉圖南拱手邀請道。
莊盈莞爾一笑,說:“我與世子所想,不謀而合。”
益州劉主公立即嚴肅道:“陪伴穎王游玩,只享美食美景即可,勿要将朝堂之事,擾了穎王私下裏的游玩興致。”
杜相當即明白了劉主公言下之意,跟着補充道:“益州一派安定和樂,除百姓安居樂業以外,并無他想。此前世子所訴奪武陵、定襄陽之事,主公與我均未首肯,還望穎王不要誤會。”
滇穎王含笑望了望世子,又望了望劉主公,俏聲道:“既然益州并無參與之心,我便不再多言了。我說是去游玩,便真的是游玩的。”
滇穎王同世子出議政殿時,特意斜眼看了看這位在殿外侯了幾個時辰還不依不饒的人。他一身尚書仆射打扮,只低着頭站着,不敢随意擡頭。
出了議政殿,莊盈問道:“此人所圖何事?倒是頗有毅力。”
劉圖南直言道:“不是說不問益州內政?”
莊盈笑道:“這可不算問政,只是小女子的一點、好奇之心。”
劉圖南點點頭:“那你就好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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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後。
張知隐擔心常歌身體,為了不讓他太過于勞累,路上足足花了六七天。第五天的時候,還遇上了帶着益州軍醫挨家挨戶問人的祝如歌。送軍醫啓程、往益州臨時軍營之後,常歌、張知隐、祝如歌三人打算先回一趟錦官城,向主公世子請罪。
陣前私自脫走,确為大罪。
常歌攜着張知隐、祝如歌,三人均卸了戰甲,一身素衣,在錦官城議政殿外跪了請罪。
“好你個臭小子!”
世子劉圖南出了殿便見着了常歌,擡手就是一掌、正中前心。但他卻未料到,這普普通通一掌卻引得他立即吐了一口血。張知隐見狀、頗為擔憂地看了常歌一眼。
“你……你怎麽搞得?”劉圖南急忙問道。他甚感驚訝,曾以為銅鐵不侵的常歌居然虛弱成這個樣子,居然連他劉圖南的一掌都受不起了。
常歌慘然一笑:“私自脫走,在滇南吃了大虧。以後,再也不敢了。”
劉圖南此時,方才依稀想起前幾天滇穎王所述“建威大将軍在滇南吃了大虧,滇南的手腕如何,一問便知”。
“你呀!”劉圖南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看他,嘆了口氣,回過身又進了議政殿。
世子再出議政殿時,帶着些洋洋得意的輕松。他站在三人面前,宣布主公和杜相小懲大誡,只罰了俸,免了三人的杖責。
常歌悄悄望了一眼張知隐,相必,如此結果,世子在殿前出了不少力。
“走,咱吃兔頭去。世子我才發現了一家偏門店,尤其美味。”
世子這麽說着,主動伸手将常歌拉了起來,左手攬着常歌,右手攬着張知隐,三人一排,沿着殿前石階往宮城外走去。祝如歌見狀也慌忙跟上,貪狼則獨自殿後。
錦官城的風,濕潤寒涼,同滇南吹的人意亂的暖風全然不同。
他擡頭,恰巧看到風雅清冷的山河先生,沿着另一側的石階向着議政殿走去。
祝政的目光,似乎在追尋着常歌。他些許緩了步子,像是在猶豫該如何行動。
然而,錦官城的潤潤涼風帶着點寒,将常歌吹的醒神。
常歌目不斜視,由着圖南将他攬着,朝宮城外方向走去。他的一身素衣之上,還殘留着圖南那一掌拍出來的斑斑血跡。
祝政眼見了這血跡,不自覺徹底止了步子,望着常歌一行人。然而,他們并無人回頭,只留了一排三人遠去的背影。
常歌見了他,一句話也未說。
甚至,連看都未看祝政一眼。
祝如歌倒是還想說些什麽,讪讪看了看祝政,卻又低頭跟着離開了。
祝政和常歌,就在錦官城議政殿前、長長石階上,擦肩而過。
等世子、常歌、張知隐都啃上了兔頭,世子這才掩不住那顆好奇的心,問道:“方才殿前,好像遇着熟人。”
常歌眼睛都離不了兔頭:“惹不起,我躲得起。”
張知隐見将軍愛吃,又叫了一份兔頭。反正是圖南世子做東。
作者有話要說: **将軍,啃着兔頭的時候想着“高三寸”在幹嘛沒有?
***将軍,你躲不掉啦,為你專人定制大局就在路上
☆、舊人
秦嶺是中原的脊骨,悍然破開了南陵的山和北脊的沙。
過了秦嶺北脊,蒼岩參差一如石龍出水,躍然山尖、奔騰如生。一汪深潭靜水隐匿在秦嶺山林之間。湖邊蒼松連香環繞,別有一番深秋意味。
一只白鹡鸰立在岸邊的水青樹尖。此鳥白身、通體少許點墨色彩,生的纖瘦靈動。這只鳥兒撲簌簌抖動羽毛,悉心整理完畢後,輕盈躍動,加入了空中烏泱泱遷徙的鳥群。
鳥群在空中盤亘,破開秦嶺北脊的濕潤薄霧,朝北飛去。
蕩開層雲,巍峨長安出現在了綿亘的秦嶺北側。萬千廳閣樓宇青磚石瓦,鳥群斜斜地掠過這片千裏市井,輕輕地擾動了宮城樓飛檐下挂着的驚鳥鈴。
一位淺金色錦衣公子正立在鈴下,憑欄遙望長安。此人身姿一如憑風孤松,長身玉立;膚白勝雪,一雙瑞鳳眼如彙風雲。頰上的一顆極小淚痣,為他多添了一分風流神采。
此人神似敦厚的司徒空,卻比游心多了幾分精致秀美和淩雲志氣。
他擡頭望了望叮當作響的驚鳥鈴,目光透過雲霧遮掩的長安城,似乎飄向了極遠的南方。他開口,音色十分溫柔:“可有消息。”
一名青白色勁裝青年自屋檐上輕巧躍下,将身一蕩,穩穩落入欄杆之中。她回身合手行禮,眉眼間毫無女兒神色、盡是飒爽英氣,這位男裝女子開口道:“禀太子,此人業已回了錦官城,同益州世子一道吃喝游玩,兩日有餘。”
大魏太子司徒玄依舊未回頭看這女子,只輕輕眨了眨眼睛,長睫陰影在淚痣上翩然擾動。他開口,語氣依舊柔和而冰冷:“他倒是過的開心。”
這位女子颔首,說:“此人樣貌、确與世子所供畫像有七八分相似,只行動神色略有不同。”
司徒玄有些疑惑地轉過身,問:“有何不同?”
“蕪花所跟兩日之中,此人一臉陰郁神色,不似太子所言歡欣嬉笑之人。除益州世子及其近衛趙潭之外,此人在錦官城并未面見他人。”
司徒玄點了點頭:“接着盯。”
蕪花行了一禮:“是。胡柴仍在盯着,澤蘭見完益州尚書仆射後也會輪替。我先行回來同世子知會一聲。”
“別讓對方發現了。”司徒玄交待道。
蕪花面上露出難言神色,這一閃而過的為難被司徒玄差距,他轉而問道:“已然發現了?”
蕪花立即垂首,行大禮:“屬下不才。首日即被發現,後胡柴輪替,也被發現。澤蘭尚未輪替,應未暴露。”
司徒玄面有不快,但極快地壓了下去,他又漾起溫柔面色,柔和道:“若真是舊人……他素來機敏,被發現,實屬正常。”
蕪花點頭,贊同道:“此番被發現,也有此人身側常有斥候之故,我們所發現的、即有荊州中護軍喬儀、吳國密使車因二人。他身邊密探斥候衆多,時時機敏留意,被發現在所難免。”
一番言論過後,蕪花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立即補充道:“屬下絕無為己開脫之想,但請太子明察。”
司徒玄點了點頭,說:“我并無怪罪之意。”
他轉念沉思片刻,接着自語:“身邊周邊斥候密探衆多……七八分像,可能真的是舊人。”
蕪花依舊行禮跪在地上,并不敢多言搭話。
太子司徒玄考慮片刻,吩咐道:“你們只關注,切忌不可貿然插言搭話。如有可能,關注喬儀、車因二人動向,最好能摸清荊州和吳國的目的。”
蕪花行禮應道:“謹遵太子指示。”
司徒玄點了點頭:“去吧。被發現了不打緊,盯着便是。下次可不必親到長安,着澤蘭送密函即可。”
“是。”
蕪花應完之後,縱身躍出欄杆,飄忽便閃不見了。
司徒玄抽了腰間的扇子,緩緩展開。此扇題于昨日夜晚,墨痕仍頗新。扇上繪着一紅衣衛将軍挽弓射月之景,橫題一行字句——
長安空留游心恨,恩恕[1]不識是舊人。
“祝政不在了。就連兄長你也不在了。再也沒人能阻得了我了。”司徒玄将扇一收,神魂随着翩飛的鳥兒,直飛向錦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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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
錦官城。
錦官城不同于巍峨磅礴的長安城,別有一番熱鬧宜居的安樂之意。和以一二層建築為主的長安城不同,錦官城主幹道上鱗次栉比盡是三層小窄樓,飛檐朱漆,每到傍晚掌燈時分,錦官長街萬戶千燈,人間和樂、莫過于此。
常歌靠坐在在三樓的窗沿上,手中拿着幾枚油紙封住的枇杷酥,朝着對面飛檐頂上的人招手道:“兄臺,好久不見!”
喬匡正蹲在房頂上,一身黑衣,假裝不是在喊他。
常歌将手中的枇杷酥朝他抛出,朗聲說:“這可是錦官名品、當年的龍泉驿枇杷做的枇杷酥,你且嘗嘗吧!”
油紙包越過兩列房屋之間的街道,自空中抛來,喬匡正下意識将它接住,卻又怕是毒物暗器,并未打開。
“你跟了我這麽久,我什麽人你還不知道麽!放心吃!給你旁邊的弟兄也分點兒。”常歌擺擺手,便離了窗沿進屋去了。
喬匡正打開油紙瞄了一眼,金黃香酥的外皮、确實湧出一股甜而微酸的枇杷芳香。他轉頭向左側不遠處一身玄青勁裝之人:“兄臺,吃麽?”
這玄青勁裝之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往喬匡正反方向挪遠了一小步的距離。喬匡正不以為然,自己拿出一個咬了一口。确實滿口醇香,回甘帶酸,做的極為好吃。
他又轉向右側那位一身黑衣、以黑布遮面之人,問道:“吃麽?”
那黑衣人側臉,冷眼掃了他一眼。
喬匡正見此二人神色緊張,不以為然道:“不用這麽緊張。你們都才開始盯他吧,盯盯就知道了。這人,盯的久了,說不定還老請你吃面呢。”
黑衣人不語,但也不像左側玄青勁裝之人那般如避瘟神一樣避開喬匡正。喬匡正咬着手中的枇杷酥,問黑衣人:“你們前幾天那個妹子呢?這幾天怎麽換了你?”
黑衣人掃了他一眼,冷聲說:“與你無關。”
“好吧好吧,與我無關。枇杷酥,真不吃麽?”喬匡正舉着油紙包,又問了一次。
黑衣人輕輕地咽了一口口水。
喬匡正輕笑一聲,将手中的油紙包向右側的黑衣人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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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重樓的三樓,甚少接待外客。
三樓的客人極重隐私、又好僻靜,故而花重樓只一二樓營業,而三樓卻只許眼熟的老客進。
三樓的聽茶間古樸寧靜,室內除了六人雕花桌和幾個蒲團以外,并無多餘布置。水墨屏風後方,是茶臺。若是一般賓客,花重樓自會着了機靈的婢女備好茶水。
眼下聽茶間的客人來頭不小,三樓不說婢女,連隔壁間其餘客人都一溜清走。對外只說,有公子包場了。
祝如歌跪坐在雕花桌一頭,低着頭掌茶。他将沏好的一盞獻給益州世子劉圖南,又為建威大将軍常歌斜了一盞。獻茶完畢,祝如歌低着頭,面對着二人退至貪狼身邊,默默立着。
“如歌倒真是越大越乖。”劉圖南見他舉止得體,誇贊道。
常歌笑道:“反正比破軍乖。破軍這看的什麽錦官城,到處都是各國斥候,竟如過江之鲫。”
劉圖南掃了一旁的貪狼一眼,說:“這也不怪破軍,錦官城人太多,一一盤查,也不現實。倒是你,你身邊一直都跟着這麽多探子麽?”
常歌點了點頭:“玄青衣衫那個,似乎是自我快出滇南之時就一直跟着;今日我丢枇杷酥的那位,那是老熟人了,聽口音是荊州人。另一邊那個黑衣人嘛,這是新人,這幾日來了錦官城才初見。前幾日似乎是一女子喬裝,不知為何這幾日陡然換了這位黑衣人,不過看二人衣衫形制和布料、應是同一夥的。”
劉圖南見他連幾人何時跟蹤、何人同何人是同夥都說的頭頭是道,聽着有些哭笑不得:“你倒是坦然,還将他人底細摸了個透徹。你這爆炭脾氣,怎麽就沒将這些人打走呢?”
常歌輕嘆口氣:“你以為沒打麽?那位荊州兄臺,我已打過幾次了。可此人不管不顧,拖着病體還要上路盯着。我看他是個漢子,倒也不再多為難了。”
劉圖南贊同道:“此人倒是忠心,就是不知所事何人。”
常歌不以為然:“荊州呗,那還能有誰,跑不脫是世子池日盛或者丞相梅和察其中之一。”
劉圖南揚了揚左眉:“就不會是你的山河先生?”
常歌聞言,瞬間沉了面色,說:“勿要再提他。”
劉圖南見常歌反應頗有不解,問道:“你不是才馳騁三千餘裏地去滇南救他麽?這後續,不應該是他感激涕零、你二人一道回益州的戲碼麽?怎麽看你神色,如此奉獻,倒還像是生了嫌隙。”
常歌險些嗆了茶水,祝如歌立即走了上來遞了手帕。常歌接了手帕整理幹淨,問道:“世子早已知道了?”
劉圖南白了他一眼:“你那點兒花花心思,蔔醒都瞞不住,還想瞞住世子我。”
常歌嘆道:“世子所言不虛,此番奉獻,感動自我罷了。他人全然不領情。在滇南之時,我也勸了先生來我益州效力,但他不肯。”
劉圖南放下茶盅,分析道:“此人荊州丞相親自拜請、荊州世子馭馬方出,荊州對他尊敬至此,這位山河先生不事他主、倒也情有可原。沒将其帶回益州,不怪你。”
“只是,”劉圖南正色道,“這陣前脫出、為他人奔襲千裏之事,有此一次足矣,若有二次,我便軍法處置了。”
常歌悶悶喝了口茶:“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劉圖南正欲開口詢問緣由,只聽門外響起女聲甜音:“常将軍千裏相救,山河先生設計蠱殺,将軍心死,自是不會有下次了。”
常歌聽到這熟悉的女聲,瞬間捏緊了拳頭,問:“怎麽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1]長安空留游心恨,恩恕不識是舊人:游心,為司徒空表字;恩恕,為司徒空佩劍恩恕劍
[2]司徒玄:大魏太子,表字物徹
首次登場-17章《三擒》,常歌提司徒玄,祝政沉了臉
二次登場-32章《千裏》,司徒玄寬慰魏王
這人不是醬油,雖然不停在打醬油(這人有點瘋批
*游心:司徒鏡取此表字,本意是讓他潛心向學,司徒空自己認為是“乘物以游心”之意
**物徹:司徒玄表字物徹,因司徒鏡發現他自小性格頗為執拗,取“物徹疏明”中二字,想讓其過得更為通透豁達
司徒空:我的表字含義,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大夢
花重樓聽茶間的門輕輕開了條縫,滇穎王莊盈閃身而入,身上的銀飾叮當作響,她巧笑倩兮,毫不客氣地直接坐在常歌身側。
常歌一臉厭惡地往另一邊稍微挪開了些。
“常将軍好生見外。”莊盈笑道,“明明在我藍月山莊吃我的用我的,還平白的喝了我一壇私藏銅鍋酒,現下倒是認生起來。”
“感謝穎王一碗毒酒,将常歌險些送至鬼門關。”常歌意味深長地回敬道。
劉圖南垂着眼簾,輕皺眉頭,他如此神色,顯然是想起了常歌回歸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