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
上,一語未發。
“對了,方才……殿內是有争吵麽?”常歌不解問道,“方才,在夢中,聽到了争吵聲,但不甚真切,還聽到了……”
常歌抿了抿嘴唇,說出了那個牽動自己心緒的名字:“還聽到了……父帥,常川的名字。”
祝政猛然擡頭望了他一眼,問:“你聽到了些什麽?”
……方才聽到了什麽……
常歌皺着眉頭,開始費力回想。方才半夢半醒之間,只聽得只言片語。現下他大夢醒來、努力回想,卻無論如何也再想不起來了。
一連串回想牽地他額角悶疼,然而朦胧的夢境卻如指間流水,倏忽過隙、再也追尋不得。
常歌終而放棄,搖了搖頭說:“記不起來了。”
祝政像是如釋重負,又沉入了一貫的冷靜漠然神色之中。
“不過……應當是聽到了‘常川’二字……”常歌皺着眉頭,歪着頭回想道,“也正因如此,臣方才醒來的……”
常歌後面說了些什麽,他已再聽不到了。
一陣下沉之力将祝政向着深潭中扯去,祝政幾乎難以呼吸、更無法開口言說。
他快要溺斃。
面前站着的,是青年常歌。
常歌高眉深目,正一臉失望地看着祝政,聲音似乎透過水波,顯得頗為怪異。
“是你賜死的常川。”
“你讓我惡心。”
常歌冷眼望着他,目光好似要穿透祝政的心。
他想說話,想辯解。
卻無法張口。
祝政在深潭之中掙紮,他将手向常歌的方向伸去,卻擋不住無底的深淵。
陡然的窒息感受将祝政從回憶的深潭之中拉起,他帶着一腔悵惘醒來,呆坐在建平城太守府書齋之中。
方才,他伏在一堆竹簡書卷之上,不慎睡去了。連日的翻閱蠱毒書籍,着實讓他的身體有些透支。
祝政活動了身體,下意識望了望書齋的陳設。
四周熟悉的景致陳設,讓他想起上次來這裏,還是常歌二擒祝政。
那時,祝政佯做中了軟筋散,诓得常歌喂他吃了好幾盅酒。
那時,二人之間,只留着淺淺的舊恨,還并未有深深的隔閡。
夢中的記憶無比真實,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左側袖袋,觸到了一枚金玉酥。
備着就好。
祝政心口的重負,似乎舒緩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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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峽谷,江上月明。
過了九畹溪,南岸終于有一片淺灘。荊州人風雅,沿河植了一片竹林,遙望北岸獅子岩。
一位釣客穿蓑戴笠,坐在船頭,聽這風過穿林之聲。
近日水鬼頻發,時節又不好。平日裏滿目的夜釣漁火,今日竟獨獨勝了他一盞。已近深冬,往日裏兩岸不住的猿聲也止了躁動。
大江之中,只孤孤地留了個月影。
一艘吃水極深的連船自正中破開月影,攪得江面一陣漣漪,這細微的漣漪一波連着一波漾開,至釣客的船已推波助瀾成不小的浪。
水中傳來幾聲沉悶之聲,這熟悉的水鬼鑿船聲響讓釣客皺了眉頭。
滿載的黑色連船并未撐上多久就在江中傾倒,片刻之間就被江水吞沒。
江面再度恢複平靜,只孤孤地留了個月影。
釣客平靜地收了釣竿,望了一眼一無所獲的簍。
連年征戰、水鬼頻發,眼下連糧草都要去夷陵各郡縣強奪,如此亂世,荊州主也不放棄殺伐之事。他摘下鬥笠,重重地嘆了口氣,将江心漁船向着九畹溪搖去。
一無所獲,又近年關。今日,實不知如何同老妻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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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
大江南岸山林。
九畹溪确實是進入西陵峽前的最後一片淺灘,适于紮營。到達首日,張知隐便着人在馬鞍山紮了個不大的臨時軍營,留了些許人馬裝作忙碌的樣子。
翻過馬鞍山,便是層層如梯的梯兒岩,再往前是上七下八嶺子。當地人說,此處險峰淩厲、七峰八壑,因而得了“上七下八”的土名。
過了看似無路可走的上七下八嶺子,便是一條纖細山道,直通南岸最北的西門山和南岸東側的黑包山、白雲山,順着這二處山峰,可直搗和夷陵城隔水相望的鳴翠谷。
眼下,張知隐正坐在上七下八嶺子中的其中一個山谷裏,安靜聽着周圍滿山的斑鸠聲聲。
他面前正是一條纖細山道,當地人稱為龍咀山道。也正是借着這條山道,上下出擊、左右騷擾,直擾得辎重船沒多少能到夷陵。只是西陵峽着實湍急,他也因此丢了幾名愛兵。
“報,将軍。荊州軍連夜偷運辎重,已被搗毀。”一名臉生的兵士急急地直山坡上順坡溜了下來,快步走到張知隐面前,口中喝道。
張知隐打了手勢,示意他低聲。他湊近這名兵士,問:“此番幾艘?”
兵士立即降了聲音,悄聲彙報道:“一列連船,合計六艘,盡數搗毀。只是……辎重還在打撈,水流過于湍急,約莫最多只能回收個五成。”
張知隐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去和領隊的陳校尉說,勿要糾纏辎重,兵士性命要緊。”
這名臉生的兵士聞言,終而擡頭望了眼前的知隐将軍一眼。張知隐匿在山谷陰影之中,眼神裏卻爍爍跳動着點光,盡是秭歸明朗的月。
“快去,晚上冷。勿要讓将士再下江。”張知隐見他不動,立即吩咐道。
“是!”
來人行了一禮,急忙往陳校尉的方向跑去。
山谷中肅穆的樹尖忽然抖動了一下,驚得一群山斑鸠撲簌簌起飛。
“将軍!是否要追!”他身邊的戚校尉向來機敏,見鳥群陡然受驚,猜測應是荊州派來探查的斥候。
張知隐點了點頭,輕聲說道:“追。不過,別抓着了,随意追追便罷。”
“是!”戚校尉領命,回身便往驚鳥方向去了。
張知隐自肩上拈下一片落葉,別有意味地說:“見微知著,守正待時。”
這是他和定山分開時的一語。
張知隐心下挂念,不知孟定山那邊,準備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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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官道旁,是一片連綿的丘陵。
此處風景秀美、物産豐富。夷陵人平日裏不喜打獵,又對飛禽走獸多有偏愛、不時投食。久而久之,夷陵人竟在北岸上下桃坪丘陵養出了一片猴子。猴子們閑來無事幹,還會成群結隊上西陵官道,搶奪過往路人的物品。
許是自小聽着兩岸猿鳴聲長大,夷陵人多這群愛折騰的猿猴并不惱怒,反而給這段鬧猴災的一衆丘陵溪澗起了個美名,稱“西陵猴溪”。
十個夷陵老船工,有八個都會同你繪聲繪色地講起這西陵官道旁的“西陵猴溪”,還有兩個會勸誡千萬別惹了這“西陵猴溪”的猴子。淘氣的很。
兩位樵工下山晚了些,正背着兩擔柴火,走在這猴溪旁的西陵官道上。
他二人結伴而行,生怕走夜路生出什麽不測、抑或是被西陵猴溪的猴兒埋伏了去。
路邊的水杉抖了抖,果然從中蹿出一只西陵猴兒來。這猴長手小臉,落在二人面前,調皮地仿着他倆背着柴火的樣子。
兩位樵工笑過路過,全然不以為意。
西陵猴兒由着他倆走遠了,坐在地上,以腳撓了撓臉頰。猴兒的身邊,放着他用來模仿樵工“柴擔”的工具。
是一捆弓箭,箭尖正閃着陰冷的寒光。
☆、守定
荊州。
夷陵城。幕府主帳。
斥候送來的軍報,和吳禦風此前的推測果然一點不差。
九畹溪至西陵峽航段,根本就沒有什麽水鬼,不過是荊州軍在搗鬼罷了。
吳禦風望着眼前的沙盤,只覺得心中有些許的惴惴不安。他派出去了斥候,立時便探查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合乎情理,但是,這一切……似乎有些太順了,順到不可思議。
他有些不敢相信,此等簡單布陣會是益州五虎将中第三虎張知隐的水平。此人在“醉山隐軍狼”中,排名僅次于鎮北大将軍蔔醒和平南将軍孟羽。
但時間已容不了他再細想了。手頭上所剩糧草還僅能支撐一日。夷陵郡縣方面,幾番催收糧草,因時下冬季、居民們本就需要儲冬糧;年關又近,更是難得繳收。幾日催收下來,竟只繳上來了些陳年碎谷和不成樣的幹草。
這種結果,還能鬧得民怨沸騰,為了抗繳,險些還扯出人命。
等不來辎重糧草連船、繳不來居民糧草,丞相複信最快也要一兩日之後,那時……軍中早已斷糧。
吳禦風百般思索,時間緊迫,擺在他面前的,只有搶攻這一條路可走。
“榮節。”
“将軍。您找我?”
贊軍校尉江榮節聞聲,立即掀帳進來,行了一禮。
吳禦風不想下令。他總覺得,此事千思萬緒,有些太過于巧合了些。
但他不得不下令。
将士可浴血奮戰,但斷不可一日無糧。此乃自挫士氣。
吳禦風終而下定了決心,咬牙部署道:“你帶着一路輕騎快攻九畹溪荊州營地;再點精兵分三路包抄,左路走野豬山、馬鞍山;右路走白雲山、黑包山;中路走龍咀山道,四路齊發,最好,能将荊州軍按死在上七下八嶺子。”
“骠下領命!”江榮節領命,急急地出帳部署了。
夷陵距九畹溪,不過八十多裏路。
即便山路難走,一個時辰,無論如何,輕騎快攻隊也能到了益州軍九畹溪營地。
吳禦風心中惴惴不安,他強行安慰自己:至多兩個時辰,第一批快攻輕騎兵就要回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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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夜路,馬蹄疾疾。
江榮節心中知曉為何吳禦風陡然發動突襲,是糧草短缺、已迫在眉睫。
他心下焦慮,不住催促快攻輕騎隊伍動作再快些。八十餘裏山路,他們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已到達。
這是全營最好的輕騎馬隊、加上輕騎将士全速沖刺得來的結果。
深夜的九畹溪靜悄悄,益州軍在九畹溪紮的營地漸漸出現在眼前。
全無燈火?
江榮節心下生疑,快馬加鞭往益州軍九畹溪營地趕去。
他一匹單騎,直入益州九畹溪營地,卻全無阻攔。江榮節一路飛馳,直入主帳之前,揚起馬刀破帳。
空無一人。
不僅空無一人,甚至連陳設都沒有。
“明修棧道……”
江榮節心下一驚,他陡然回身,朝着身後的輕騎兵喝道:“不好!快回戍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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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禦風未等到江榮節的消息,城外卻響起了益州軍的戰鼓。
他心中陡然一驚,登上城樓,卻見南岸喊殺漫天。
益州軍全無攻城器械,盡是快刀□□,同荊州軍短兵相接。“益”字軍旗在夜風中飒飒作響,火把和火箭的星點光芒将這面旗幟照得各外昂揚。
吳禦風眯着眼睛,仔細辨認——
原本跟在輕騎快攻隊後面出發的三路包抄隊伍,竟然在南岸邊的鳴翠谷同益州軍主力正面遭遇,美美打了場硬仗。
夜風中,還揚着一面旗幟,江風将此旗吹得獵獵作響。然而此旗顏色沉重,夜色掩了旗幟上的字樣。
荊州軍将将渡過大江,還未來得及分兵三路,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就被埋伏許久的益州軍一鍋端了,根本毫無防線可言。
益州軍終而吹起了沖鋒銅號,這號聲透過濕潤的江霧,沉重而來,仿佛寒徹心骨的喪鐘。
指揮沖鋒的號令兵高舉火把、照亮方向,吳禦風借着些許的微光,終而看清了另一面将旗——
這是一面黑底紅字旗,同前朝常歌将軍所用将旗配色一致。這配色,吳禦風再熟悉不過。
疾風鼓滿,這面将旗劈開夜色立于江邊,仿佛在宣告荊州在夷陵統治的亡期。
旗上一個大字:“張”。
吳禦風心下一驚。
三路包抄小隊,居然正面遭遇了益州主力張知隐!他急下城樓,慌忙點了主力中軍,開出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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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
孟定山隐匿在上下桃坪已有數日。此地處在“西陵猴溪”最東側,靠近夷陵。潑猴頑劣,上下桃坪早已沒了人跡。
他現下依舊蹲在山林之間,眸中倒映的,盡是南岸的火光。
知隐此戰又出詭兵,着實威風。
他緩緩摩挲着腰間的長命刀,将心中的焦慮盡數掩蓋,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靜。
他身後,則跟着蹲伏着的一列益州軍士。益州軍軍紀嚴明,除了偶爾有些人的箭囊被山中頑猴偷搶去之外,這幾日倒是風平浪靜、并未被任何荊州人察覺。
守正待時。
守正待時。
孟定山在心中又默念了幾次分別時張知隐留下的一語,極力想定下自己焦躁的心情。
他看到夷陵城門大開、荊州主力中軍蜂擁而出、嚴陣以待。
将辇上站着的人倒是同自己想象中不同,只是個約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他早聽說荊州車騎将軍吳禦風傲骨铮铮,還以為是個年逾四十、迂腐的老頭。
“……将軍。”
他身後伏着的将士見将辇已出,輕聲提醒道。
“不急,不急……”
孟定山答道,又着力捏了捏腰間的長命刀,定了定自己的心緒。
南岸的戰火依舊在延續,張知隐顯著占了上風,要不了多久,這包抄小隊即将被全部殲滅。
将辇上的人看的心急,終而還是按捺不住,下了軍令。
前排的将士見吳禦風手起下令,盡數準備開始渡河。方才列好的兵陣,陡然收縮至大河岸邊,全然亂了步伐。
見微知著,守正待時。
孟定山在心中再念了一遍,回身打了手勢。
時機,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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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禦風不忍看着南岸将士白白送死,沒忍住下了渡江命令,卻眼見好不容易列好的陣型,瞬間崩潰。
更讓他感到無比焦慮的是,另一列益州将士自北岸猴溪方向躍出,直奔岸邊。方陣大亂、正準備渡江的荊州軍又受了這忽然冒出來的一隊益州軍阻擊,潰不成軍。
為首的一位白衫銀铠将軍,手持一把新月形寒刀手持一把新月形寒刀、刀柄是一仰首朱雀。吳禦風瞬間認出了這把小有威名的長刀——長命刀[1]!
此刀的主人,正帶着身後的益州将士勢如破竹,片刻間便殺入荊州軍腹地。
此人擡頭,眉目堅毅,有如彙風凝雪,他額前碎發被夜風盡數揚起,身後“孟”字旗當空飄揚。
是孟羽,孟定山!
夷陵之地,居然引來了二位益州虎将!
吳禦風愣神了片刻,只見孟定山提着長命刀,一個縱身上了将辇,趁其不備,新月寒刀便擱上了他的脖頸。
“喝你軍停手。”
孟定山絲毫不以語氣威逼,卻有一股自然威壓存在。
吳禦風仰天大笑:“你要殺便殺,荊州軍只知戰死,不知和降。”
“好。有骨氣。”孟定山簡短答道,将欲使力。正在此時,一箭破風而來,直穿孟定山右手小臂。
“将軍!”
江榮節駕着棕馬疾馳而來,朝着吳禦風大聲呼喊。
方才那箭正是他所射,用以擊落孟定山的長命刀。誰知孟定山挨了此箭,居然一聲不吭、咬牙忍了,而且……連抖都沒抖一分。
吳禦風見狀,氣急敗壞,直朝他喊:“指揮大軍,勿要管我!”
荊州軍陣形早已潰亂,又被北岸益州軍橫沖直撞,幾欲是一潰千裏。有些膽子大的沿着橋渡了河,卻又被南岸的張知隐軍收拾個幹淨。
江榮節見狀心急,引着身後快攻輕騎兵入陣,指引荊州軍列隊。
混亂潰逃的荊州軍哪裏還聽得他的號令,江榮節憤恨軍中散漫氛圍,只得帶着快攻輕騎兵獨身殺敵。
馬隊長刀,比起步兵短刃确實更有優勢,方才益州軍一如破竹的高歌勢頭,被江榮節這塊硬石板盡數塌滅。
孟定山見狀,左手将上臂刺入的弓箭拔出,右手收了吳禦風脖頸上的長命刀,斜着望了他一眼,說:“我敬你是個好漢。你自便吧。”
他放下這句話,一躍便加入到地面的混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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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的輕騎快攻隊将益州軍沖得四散,一時挫了益州軍士氣。江榮節手持馬刀,快馬路過,一路橫屍。
他輕騎快馬,正來回肆虐着益州軍沖鋒陣線,忽然眼前立了一位白衫銀铠大将,手持寒月彎刀——正是方才一擊劫持吳禦風之人。
江榮節擡頭望了望場上獵獵作響的“孟”字旗,猜想此人便是“益州五虎将,醉山隐軍狼”中的“山”,孟定山、孟羽。
這位孟定山面對疾馳快馬倒是毫無畏色,只定定站着,待江榮節馳騁而來。
江榮節知此人為益州大将,更是毫不客氣,腳下生力、夾了快馬便加速朝着孟定山沖去。心中只盼前蹄踏中此人前胸,一擊即中。
孟定山看準了快馬,在離他僅剩下兩三個身位之時,将身一伏,手起刀落,長命刀怒砍前蹄。
這馬悲憤嘶鳴一聲,帶着沖力摔在遠處地上。馬背上的江榮節被甩在江邊,陡然墜馬的疼痛,讓他全然站不起身。
孟定山并未趁機上前、給他最後一擊,而是等着江榮節起身站定,方才捏了長命刀。他簡潔問道:“戰?或是和?”
墜馬之傷讓江榮節口鼻盡是鮮血,他顧不上擦拭,只狂笑一聲,喝道:“寧可身死,不讓益賊!”
“好!”孟定山應道,将長命刀一舉,說:“放馬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1]長命刀:原型是春秋五霸晉文公的佩刀“大夏龍雀”。刀身帶弧,刀柄為朱雀頭,刀背刻字“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
☆、喪鐘
江榮節身受重傷,未能挨過兩三個回合便被孟定山斬殺。
他死的壯烈,雖已站立不住、單膝跪地,依舊以馬刀支撐,昂首不瞑。
孟定山雖将其斬于馬下,着實佩服江榮節一身義膽,對着其軀體鞠了一躬,方才提了長命刀返回戰場。
方才的輕騎快攻隊已被北岸兵士幾個一合圍,收拾的七七八八。張知隐也收拾幹淨南岸,渡了大江,同孟定山會和。
他二人相視,雖未明言卻均知對方所思所想——
現下的夷陵荊州軍,再難成陣、潰不成軍。現下,只剩下最後一擊。
擒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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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禦風着實勇猛。
他使焚天劍,這劍卻比一般寶劍更長。招式之間也頗為奇怪,與其說是劍,一些招數,更像是戟,比如拖劍斬、回劍斬。
“倒像是刻意仿了常歌。”張知隐低低地評價了一句。
孟定山未明言。張知隐了然,他亦是。
此人招數,确像常歌。但只神似,常歌最為精妙的身法卻全然不相似,自然是發揮不出常歌那般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羅剎實力。
張知隐意欲上前,孟定山卻輕輕攔住了他。
“我來。”
孟定山簡短交代,提了長命刀便沖了上去。他将正在與荊州主将吳禦風纏鬥的益州士兵喝開,吳禦風聞聲回頭,眼見來人正是孟定山。
他輕笑:“将辇一縱,定山将軍,可有悔?”
孟定山坦然答道:“無悔。”
吳禦風起了劍勢,長笑道:“那便讓你現下深悔!”
此乃一場硬碰硬的惡鬥。
二人自淺灘草坪纏鬥至奔騰江邊,幾十個回合下來,孟定山逐漸占了上風,将吳禦風逼得,只差一步便是奔騰長河。
對戰中,孟定山毫不使用任何花招,只以長命刀正面強取,任憑吳禦風的焚天劍招式多麽千變萬化,依舊悍然壓制。
二人短兵相接,孟定山手上下力格擋,全然不顧右手小臂箭傷奔湧出一片鮮血。
吳禦風被這極大的格擋蠻力推得後退一步,腳下一滑,險些墜入大江之中。
孟定山下意識上前将他一拉,卻被吳禦風一把甩開。
吳禦風坐在大江岸邊,耳邊盡是将士的厮殺之聲。熊熊的戰火點亮了城前淺灘,讓他看清了高歌進取的益州軍和一路潰逃的荊州軍。
此戰已全盤皆輸。
恐怕,自辎重連船出事之時,已毫無勝算。
一天糧草之期,更可能是對方盤算好的。
吳禦風細細地最後看了一眼孟定山和張知隐。孟定山白衫銀铠、威猛飒爽;張知隐黑袍輕甲、沉着睿智。戰火光芒描繪了二人身形輪廓,吳禦風只覺得二人身影被拉得颀長、而自己卻如落敗的山雞。
他慘笑一聲,依稀想起了前幾日立下的重誓。
——不退一寸,不固不還。
“夷陵既失,我還有何顏面面見信忠将軍、又有何顏面面對夷陵鄉親!”
吳禦風瞬間換了嚴肅神色,摸了一旁的焚天劍便要引頸自刎。孟定山眼疾,卻來不及上前。
張知隐看出孟定山神色,抛出自己的龍牙匕首[1],龍牙穿風而過,刃柄正中吳禦風手腕。
吳禦風虎口一麻,焚天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孟定山心下頗為感激地看了及時出手的張知隐一眼。而後望向吳禦風,浩然道:“舍身殉義,實乃懦夫。真大丈夫,卧薪嘗膽、何懼再戰!”
張知隐則更為直接,對身邊的人吩咐道:“押下去看着,不許他自盡。”
這場布局許久的夷陵之戰,終而要落下帷幕。
而另一處,好戲正要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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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
汴梁。宮城。
“有人要殺我。”
“是誰要殺我!!”
豫州主公池守安瘋癫地奔跑在宮城曲廊之上。四周旅贲早已見慣不慣。
只有池守安知道,這次是真的。
他在曲廊上狂奔,抓着了一名守宮的将士就沖他狂喊:“快!快給我堂兄送信!我堂兄是荊州世子池日盛!我們不和吳國結盟了,向荊州投誠,馬上投誠!!”
“守安。你又在胡說些什麽。豫州就是豫州,哪邊都不投誠。”
大将軍典子敬的聲音自曲廊一端傳來,這平淡的一句卻将池守安的臉色瞬間吓得煞白,旋即丢了方才抓住的将士,失魂落魄地往另一個方向狂奔而去了。
這名将士低着頭,生怕典子敬路過他時,察覺到任何異樣。
他是旅贲。再看不慣主公也是忠于主公,而不是大将軍典子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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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
建平城。
常歌騎馬立于軍前,昂天的戰鼓已敲了三遍,建平城大門依舊緊閉。
城門樓上,僅有一人。
祝政泰然坐在城門樓正中間,鎮定撫琴。這琴音如月下勁松,別有一番定然禪意。益州軍中竊竊私語,不知這位荊州建平城新太守坐在城門樓上撫琴,此舉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常歌将沉沙戟往肩上一抗,歪頭朗聲道:“我當新太守是誰,原來正是荊州大名鼎鼎的山河先生。怎麽,先生廟堂上的太常做的不舒服,想來這郡縣體驗體驗?”
山河先生并不理會,依舊巋然不動撫着古琴。
又是建平城。
常歌想到,數月之前,荊州軍圍困建平城之時,他也是走投無路、安排了蔔醒帶人遁走,他則單騎叫陣。
只是,現在情勢反轉,益州軍合圍建平城,陣前單人出擊的,卻換成了祝政。
“時移世易,先生也有這被單人叫陣之日。”
山河先生不為所動,淡然道:“守備建平,自有建平郡都尉李守正。我只是一屆文臣太守,何來叫陣之說。”
常歌再度挑釁道:“古有卧龍先生空城一計,怎麽,今天輪到山河先生再演空城?可惜,今日你這建平城,管你空不空城,我是進也得進、不進也得進。”
山河先生将琴一按,琴聲戛然而止。他凜然立于城門樓上,定然回道:“将軍不是早已派了兵馬入城,這其中是否空城,問問自己的人馬便知。”
常歌聞言,供認不諱:“明人不說暗話。你的城中我早已備好了七彩大禮、裏應外合,還只勸你,早日投降。”
祝政立于城樓,冷眼望着他,二字擲地有聲:
“妄想。”
常歌輕笑一聲,擡頭望了望月亮,又在心中算了算時日,說:“那先生便等着看看,我是不是妄想。”
常歌揚起左手,喝道:“火攻,準備。”
他身後的益州軍霎時變陣,火攻兵迅速集結在盾兵身後,三陣一組,燃火滿弓。
火巨箭穿插在各個陣營邊列,只待號令。
狂風揚起常歌的将袍,他所用純黑将旗矗立在建平城前,仿佛閻摩羅王的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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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
江陵城。
二百裏外,夷陵的馬嘯厮殺、戰旗烈火,全然傳達不到此處。江陵城中絲竹聲聲、歌舞升平,世子池日盛正摟着溫香軟玉,一品益州名酒琵琶醉的芳澤。
一聲悶雷轟隆而過,顯得與殿內的和樂絲竹聲格格不入。
“報——”
随着一聲令兵長嘯,殿門迅速被人撞開,一名令兵被門檻絆倒,伏倒在地。
殿外的斜風寒雨霎時吹入殿中,連滅了好幾盞宮燈。緊接着便是一個閃電,照得江陵宮城一片慘白。
世子池日盛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金玉酒樽一擲,怒喝:“何方令兵!沒長眼色麽!”一衆樂伎旋即被吓得斂聲屏息,殿內萦繞的樂聲霎時驟停。
好似配合世子的怒氣一般,一聲驚雷,撼動了整個宮城。
“報、報……夷陵失了……夷陵失了啊!”令兵拼死說完這句,還沒在殿門滾動幾下,便沒氣了。
殿上還簇着歌舞樂伎,但個個臉上木木的,體會不到“夷陵失了”是何種後果。
殿門衛士旋即查看了他的脈搏,彙報道:“禀報世子,此人身負重傷,已沒氣了。”
——夷陵……失了?
“報——武陵告急、零陵告急!!”
似乎又有一名令兵直奔而來,然而他說了些什麽,池日盛早已無力在聽。他有些愕然地坐在殿中,望着眼前的木然舞姬、倒地令兵,仿佛這一切,只是一場巨大的鬧劇。
他愣愣地看向一旁的衛将軍程見賢,似乎指望他能拿出個什麽主意。
殿外冬雨下的急,仿佛要砸破宮城的瓦一般。片刻之間,殿上之人面面相觑,殘燭擾動,照得每個人面上都是一片陰郁。
“薨了!主公薨了!”
不知是哪個不莊重的小太監,尖尖的嗓音劃破了江陵宮城的寂。
世子池日盛有些難以置信地緩慢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殿外走去。
風狂雨橫,肅穆的宮城只能無言接受着冬雨的肆虐沖刷。
閣樓無言,數聲寒鐘穿風過雨,震懾了池日盛的心。
他仰頭,這時才發現——
黑雲滾滾,幾欲要壓破江陵宮城。狂風冷雨,終于将方才一身暖酒溫香氣息的池日盛吹了個清醒。
漆黑的夜中,有一蒼老身影。老人拄着拐杖、咳嗽連連,卻一刻也不敢耽誤。他身後跟着尚書令劉世清。劉世清只急急跟着,為老人撐着油紙傘。
“混賬!混賬!”
老丞相梅和察極力邁着步子,順着殿前石階向他走來。他喘着粗氣,好似在風雨中快步走過這一段路程,已耗費了全部的氣力。
還有三階就能上殿,梅和察看着一臉呆滞的池日盛,氣的全身發抖,滿眼都是憤恨和怒氣。
“你……!”
未及開口,他怒火攻心,一口鮮血正吐在池日盛身前。
大雨迅速沖刷了老臣吐在殿前的一腔熱血,将其化作縷縷血絲,倏忽便被冬日的寒雨溶了、再也不見。
“孽障啊!”
老丞相梅和察終而沒忍住,跪在大殿前悲怆痛哭。
尚書令要比他冷靜地多,他仍為自己的老師撐着傘,平靜說道:“夷陵已破,為保大局,懇請世子暫避巴陵雲溪行宮。”
作者有話要說: [1]龍牙匕首:一對匕首,刃身皆有暗鑄龍紋。原型來自于曹丕所鑄百辟匕首之一“龍鱗”。
*孟定山輕铠,為正面猛攻武将;張知隐多智鬥,選擇了輕巧的皮甲,未着铠
**張知隐以智謀取勝,随身武器乃一對龍牙匕首,不善正面作戰,故此處孟定山攔住他,替他上場。
☆、陷落
李守正列陣而出,常歌迅速在心中點了點列陣荊州軍的大致兵數。
約莫四五萬人。和此前情報總人數一致。
緣何建平未去支援夷陵?
難道此番,祝政并未提綱挈領,共做籌謀?
然而,容不得常歌細想,火攻手旋即拉開了攻城大幕。
“殺火攻手!護好建平!切不可驚擾居民!”荊州軍建平郡都尉李守正喊道,指揮着身邊團結着的輕騎兵迅速沖鋒,往益州軍陣地沖去。
巨弩連發,數名輕騎兵被射于馬下、多匹良駿折于陣前。
貪狼站在将辇之上,迅速下令:着火攻手後退,盾兵變換陣形,呈現銅牆鐵壁之姿。槍兵迅速上前,錯縫而列。
已有數匹荊州軍快馬踏上盾牆,意圖沖破陣線。益州軍槍兵迅速配合,接連搗毀數匹駿馬。荊州輕騎兵一旦落馬,旋即被高處的益州弓箭手一擊斃命。
李守正仍帶着部分輕騎兵試圖撕開益州軍的攻防陣線,另一批輕騎兵則由張智順帶着,調轉馬頭,直沖着常歌而來。
“想擒主将,先試試有沒有那個本事。”
常歌輕松笑道,将肩上沉沙戟信手一舞,嚴陣以待。
張智順一眼瞥見此前連斬二将的沉沙戟,心下有些恐慌。他依舊馭馬前行,卻往城門樓上的弓箭手比了暗號。
一溜馬隊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