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5)
歌滿是懷疑的眸子,堅定說道:“他不能服。我能。”
☆、恨意
祝如歌被他陡然的坦誠驚到,一時愣在原地。
如歌對自己半信半疑、百般質問,祝政一心只想着內帳中的常歌,五內俱焚。
“如歌,事出緊急。現下你先将我解了,常歌還在裏面昏着。”
“常歌?”祝如歌聽到一個極為陌生的名字,下意識重複道。
“快。”祝政來不及同他多說,心急如焚地朝他晃着自己手上的鐐铐。
祝如歌皺眉望了望祝政的眸子,心下一橫,三兩下解開了铐住祝政的鐐铐。祝政得了自由,第一件事便是捏了如歌腰間的泥陶小瓶,一手解了繩結,邁開步子往後帳走去。祝如歌急急地跟了上去。
祝政還未走到床榻前,便能感到常歌的狀态很差。他被幾床被子擁着,卻依舊冷得唇色發紫。此情此景,讓他恍然回到幾年前、交州之戰後常歌墜馬昏迷那次。他伸出右手,探了探常歌的額,這溫度,冷得他指尖一刺。
祝政方才在風雪中吹了許久,身子已算不上有多溫熱。但他方才伸手一探,祝政的體溫和眼下常歌的體溫一比,卻是燙的驚人。
祝政望着他,難以想象常歌現下在受着何等的霜寒折磨。
常歌在寒冷冰潭之中掙紮,只覺額上一溫,模糊睜開了眼睛。他一見眼前是祝政,立即蹙緊了滿是寒霜的眉頭,他全然不理祝政,只撐着氣力對一旁讷讷的祝如歌說:“你……将他……”
祝如歌眼中滿是不解和惶恐,他看看常歌,又看看一側的祝政,不知所措。
祝政低着頭,垂着眼簾:“如歌,你先出去。”
“我不!”
祝如歌別的不懂,但現下将軍如此,他是斷然不敢再度離身了。
祝政轉念說道:“你去打盆熱水。”
祝如歌有些半信半疑地望向祝政,似乎在糾結要不要聽他吩咐。
“快去。”祝政催促道。
祝如歌這才帶着些糾結往主帳外走去。
祝政聽他走遠,這才拿了左手的泥陶小瓶,還未掀開塞子,這泥陶小瓶卻被常歌一把奪走。
“你!”祝政一時心急,立即命令道,“還給我。”
常歌冷眼望着他:“這是你的東西麽?為何叫‘還’?”
祝政見他面色蒼白,心急如焚,急切說:“別鬧!”
“鬧?”
常歌難以置信地重複了這個字,他無法相信,祝政居然是這麽定義他的抗拒。強撐着奪了藥瓶、又接連說話,讓常歌止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嗽中,盡是帶着寒氣的腔音。
祝政聽着他咳音入肺、吐納不暢,一時心急,上前便要搶這泥陶小瓶,卻被一柄短刀抵住了胸口。
常歌奮力喘着氣,從連串的深咳中擠出短暫的幾個字:
“你……你走!”
祝政不躲不閃,正面迎上常歌的刀尖,平靜道:“我不走。把藥瓶給我。”
常歌左手将藥瓶往身後藏去,右手短刀仍抵住祝政胸口,不讓他上前。他快要抑不住自心發出的寒性,這侵骨寒冷帶着他不住顫抖,連帶着短刀都跟着輕輕顫動起來。
祝政又上前了一步,直逼得常歌退得靠在了牆上。常歌的右手不住顫抖,他視線迷蒙,幾乎要看不清祝政的面龐。趁着還有些許力氣,常歌只想快些逼退祝政。
常歌又試着開了口,卻只喊出些毫無中氣的虛弱聲音。他的音色也帶着些徹骨的冰冷,雖竭盡心力,卻只吐出了兩個字:
“你……滾!”
祝政昂首,堅定答道:“我不滾。”
他見常歌着實抖得厲害,還以為是憤恨攻心所致。祝政定了定心緒,平靜說道:“你昨日服過燧焰蠱毒,今日不可再服。”
常歌輕咳一聲,說:“不用你管。”
祝政皺着眉頭橫掃了他一眼。他不再多同常歌言語糾纏,上前便要往常歌身後奪泥陶小瓶。
祝政上前的動作極快,讓已凍得木然的常歌根本來不及反應。常歌右手橫舉着的短刀利刃,輕輕刺入了祝政前胸。
祝政依舊不躲不閃,似乎這傷全然沒在自己身上。這淺淺的刺傷驚着了常歌,吓得他霎時丢了短刀,想呵斥,卻帶出了幾聲冷咳。
常歌強抑了咳嗽,奮力說:“你……你瘋了!”
“早瘋了。”祝政簡短答道。
他不管不顧,一把抓出常歌藏着的右手,強行從他手中摳出了泥陶小瓶,掀了塞子便倒了一顆服下。
“不!”
常歌渾身虛弱,見祝政手快,毫不猶豫便服了燧焰蠱毒,下意識地喊出了聲。他心中翻騰,這毒烈火焚心,他……并不想讓祝政服用。
祝政将泥陶小瓶往床榻邊的空地一放,決絕地說:
“你恨我吧。我不會滾的。”
他坐在床邊,将常歌身上半掩的被子一掀,單手将他拉入自己懷中。
常歌在他胸口掙紮,極力想掰開祝政,卻被對方摟的更死。他回身以肘推開祝政,未料到卻摸了滿手的血。
是他胸口的傷。是方才他迎上常歌的短刀所受的傷。
是他即便被刺入胸口也不躲不避,執意要替常歌受苦留下的痕跡。
一時之間,愛慕、恨意、糾結、悔恨糾纏在一起,徹底壓垮了常歌。他失了勁力反抗,側靠着祝政的懷抱,憤恨地偏過了臉。
他再也不想多說一句。
祝政環抱着他,感到自己一點一點化開冰冷的常歌、一點一點将他拉出寒冷的深潭。但常歌緊繃的身子上卻盡是抗拒和不忿。他就像一張滿弓,下一刻就要弓弦崩斷。
“此非輕浮。”祝政在他耳畔寬慰道,“你別覺得屈辱。”
祝政的聲音中是從未有過的柔和,他擡起右手,輕輕揉了常歌的發。這帶着些安撫寵溺的動作卻被常歌一手擋開。
他只好暫時按下了心頭的千萬思緒,不多言語。他斂了一切神思、收了一切動作,只安靜擁着常歌,以免再将已然窩火的将軍再次激怒。
常歌的寒幫他化去了體內的焚心灼熱,而祝政的暖幫常歌緩釋了徹骨冰寒。
二人似乎只擁有彼此,在冬日勁吹的風雪中,只有相擁才能緩釋身上苦楚、心中思慕。
祝政輕輕摟着他,心中千頭萬緒,他有好多話想說、又有好多話想問。他想道歉、想袒露、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夢。
左邊胸口的傷痛卻在隐隐提醒着祝政,常歌對他,仍懷有恨。
祝政将常歌整個框在懷中。常歌身上,已再也嗅不到摯愛的林間朝陽氣息。他是祝政曾經的恣意少年郎。然而現在,常歌的後頸上,卻只剩下建平的冬雪氣息,凄苦冰冷。
祝政心下難受,這一切苦楚的開端,皆是因為他。常歌的苦是為他、常歌的恨也是為他。曾經,是他不知如何同常歌相處,無知無覺中惹得常歌時而惶恐、時而歡欣。現在,則是他全力想護着常歌,卻一直在陰差陽錯之中,傷了常歌。
他有愧。
他愧對常歌長久以來為他出生入死、戎馬生涯;他愧對常歌的“思歸”、愧對常歌的一腔赤誠。
祝政的左手滑至常歌右肩,撫了撫上次在建平巨箭留下的傷痕。比起建平巨箭、比起滇南蠱毒,他現下心口的些許刺傷,又算些什麽。
決絕的心思又一次占了上風。恨他算什麽。
恨他,他也要說。
祝政擁着常歌的雙臂,擁着這個他人看來刀槍不入、無所不能的将軍。他開口,心中卻像陡然堵住了巨石,哽住了祝政想說的話語。
這句未說出口的話生生扯痛了祝政的心,化作了兩滴熱淚,落在常歌的後頸,順着他冰冷的後背滑落。
他低了頭,忍了忍自己翻騰的混亂思緒,終而鼓足勇氣開口道:“……常歌。”
祝政只是喚了這個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名字,幾欲又要情緒失控。他又快要抑制不住這十幾年來的情緒。
那是曾經的愛與痛、笑與淚、每次別離的不舍和每次凱旋的歡欣。是一道長大的依戀、是無能為力的憤恨、更是三年來的愧。
他想吻常歌,想化開常歌心中的苦痛。
然而祝政極力忍了忍,卻再未這麽做。
他怕這突如其來的一吻,又勾起常歌在滇南受過的傷。
祝政心中激蕩翻騰了許久,終而再次開口:
“常歌……忘了周天子,讓我陪着你。”
不知是燧焰蠱毒激蕩了他的血脈、還是這狂亂想法鼓噪了他的心。祝政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躍動,好似要沖破胸膛一般。
他在,惴惴地等着常歌的答複。
他懷着這份心情,只感覺心中翻騰、無比難捱,像是過了許久許久,又像是只過了片刻須臾。他等了又等,卻依舊未聽到任何回答。
祝政低頭,這才發現,常歌不知從何時開始,早已睡去了。他的眉間還凝着些苦楚,睫上還挂着些憤恨的淚。
祝政維持着常歌枕着自己手臂的姿勢,扶着他輕輕橫在榻上。祝政的動作小心翼翼,好像害怕驚醒懷中的飛鳥。
他像曾經的自己做過的那般,笨拙地以自己暖着常歌、默默地埋首在常歌後頸,感受着他一點一點的回溫。
後帳中躍動的暖燭化開了冬日的雪。帳外,是漫天飛雪的夜、是寒風吹絮的雪。茫茫的白,覆滿了大地,掩埋了過去的瘡痍和傷痕。
瑞雪之後,即将迎來鳴動的春。
祝如歌打來的那盆熱水置于主帳中,早已涼透。他站在風雪交加的主帳門口,生怕有任何人闖入。
******
風雪交加。
益州。錦官城。
一黑衣兜帽之人冒着嚴寒來到了尚書仆射蔣達平府邸,一直到主人書齋內間方才拉下兜帽。
吳國丞相長史姜懷仁輕輕地拍着兜帽上的雪花,冷的直跺腳。
蔣達平将火爐朝他那邊推了推,寒暄道:“這麽冷的天,長史還親自跑一趟,着實不易。”
姜懷仁伸手享受着炭火的溫度,這才感覺從徹骨寒天中回了神,他輕嘆一口氣:“生來便是跑腿的命,不該我跑該誰跑呢。”
蔣達平笑道:“長史說笑。您是跑腿的命,那我們可算什麽呢。”
我們?
姜懷仁聽到這個詞,心下生疑。但面上并未露出可疑神色。他烘着冰冷的雙手,輕聲說:“荊州失了夷陵。”
蔣達平不予否認:“是。這也就是前兩日的事情。”
姜懷仁望向他的眼睛:“守着夷陵的,本是常歌舊部。”
蔣達平皺眉,問道:“此人是誰?”
“之前的大周護羌校尉,現在的荊州車騎将軍,吳筝,吳禦風。”
“此人現在何處?”
姜懷仁壓低聲音說道:“仍在夷陵地牢,未與常歌碰上。長史,若想驗證心中所想,制造些機會,讓舊人遇見便是。反正二人……現下,都在你益州手裏。”
蔣達平轉了轉眼珠,陷入深思。
☆、複得
豫州。
汴梁。
昨日下過一場大雪,大清早裏,積雪累成冰溜子,格外得寒。
盧蒼林今日不當值,他懷裏惴惴的,滿滿的都是心事。他轉來轉去,摸進了自己常去的一家小酒肆,靠裏坐下。
小酒肆裏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的都是笑鬧的食客。好似谯郡戰鼓、汴梁幽禁都和這群縱情酒肉之人毫無關聯。
烈酒暖身,盧蒼林悶悶飲了幾口,方才覺着汴梁冬日的冷,稍稍緩了些。
一位游俠進了門,厭惡地撇開鬧騰的食客,徑直落座最靠裏的席位,恰巧同盧蒼林背對背。
二人若無其事各自吃着酒,眼中卻滿是警醒,四處打量是否有耳目眼線在側。
掃視一番後,盧蒼林頭也未回,以極低的聲音說:“信兒可送到。”
游俠聽他問話,面上裝作獨自吃酒,悄聲應道:“尚未。去了江陵,已是空城。”
盧蒼林眉頭迅速鎖緊。他上次聽到荊州的消息還是夷陵告急、滇南要反,怎麽這才沒過幾日,江陵居然已是空城。
“輔才太傅不出,但憑寥寥數人,再無他法。”
游俠說着,一句話卻引得盧蒼林心中憂思重重。此事誰人都知曉,但誰又敢當衆同典子敬作對,在他眼皮子底下将輔才太傅救出來呢?
畢竟典子敬,是為了制衡吳國,連豫州池主公都敢挾持的人。
“談何容易。”
盧蒼林思來索去,在項上人頭和效忠主公之間,有些糾結地做出了選擇。
“我向你薦一人。”那游俠繼續不動聲色說道,“輔才太傅有一胞兄,朱謀,表字九變,官拜魏國宰相。倘若他知曉胞弟受人挾制,定不會袖手旁觀。”
盧蒼林低着頭,問:“對方是丞相,我如何見得”
“我可為你引薦一人。三日後老地方見。”
游俠低低地說完這句,将桌一拍,大聲喊道:“小二,結賬!”
******
祝政幾乎一夜未眠。
常歌多數時候是昏迷的,渾身冰冷。祝政一直擁着他,悉心幫他揉着胳膊、搓着手心,生怕錯過他一絲一毫的回溫。
後半夜的時候,落雪止了,卻開始結冰淩子,帶着帳內也透心地冷。
祝政摸着常歌帶着些溫的後心,輕輕将他翻了個身,将他正面埋入自己的心口。常歌的身子帶着結實的線條,飛揚的發和恰巧入懷的肩卻帶着些柔。
祝政的心口帶着燧焰蠱毒的焚噬痛楚,帶着對常歌的挂心憂慮,還帶着一絲得償所願的甜。
他依稀想起,曾經水漫郁林郡一役後昏迷的常歌。
那時候,祝政的身子只有些式微的溫度,就像歲暮天寒中的燭火,微弱而執着地溫着常歌。
有那麽片刻,他感激起了燧焰蠱毒,讓他一腔深情化作灼灼烈火,讓他現下能強大而持續地暖着常歌。
天有些微明的時候,常歌迷迷糊糊好似醒了又好似夢呓,呢喃了幾句全然聽不清楚,借着晨曦初白,只能看到他眉眼中的痛楚和糾結。
祝政左手緊緊擁着他,右手摸索着常歌後腦,輕輕地安撫他、陪着常歌說話。他為常歌講着些細碎的笑話,眼前好似浮現了意氣飛揚的常歌,被他的話逗的朗聲大笑。
祝政品着這許久未曾見過的輕快少年的笑容,唇角也泛起一絲欣慰。
他讓他的常歌受了苦、許久都未再如此笑過了。
錦官城刺殺再見,常歌還是他的常歌,那站在暗影和陰郁裏的樣子,他卻從未見過。
建平城巨箭重傷,醒來的常歌有痛有悔,那一臉的神傷,都是他心中稀碎的痛。
年輕的祝政,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要護着常歌,朝堂之上爾虞我詐、明槍暗箭,他在心中抗拒,卻無力阻攔。
朝堂紛擾散去,塵埃落定,只看到他渾身是傷的常歌。
“常歌,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祝政擁抱着安靜的常歌,卻好似定了自己的心。
******
常歌似乎好轉了些,自行翻了個舒服的姿勢,主動歪在祝政懷中。這串小動作将祝政從朦胧中驚得霎時清醒,他摸了一把常歌的額,冷的好了一些。
祝政垂下眼簾,黑暗中只能見着常歌的輪廓。他一直在夢呓。
趁着他無覺,祝政懷着私心往下探了探身子,深深地将他摟了摟。他将臉埋入常歌頸窩,未料到卻聽清了常歌的夢呓。
是“王上”。
祝政的動作凝滞了一刻,他稍稍離開了些,努力想在微明夜色中看清常歌的神色。常歌卻在黑暗中摸着了他的臉。常歌的指尖寒涼,就像深結的冰。
祝政被這低溫驚地下意識離了些,常歌卻轉而黏了上來,胡亂地親了他一口。
原本摟着他是為了蠱毒,原本祝政別無他想。漆黑中的慌亂又召回了祝政心頭蹲着的野獸,他只覺得摟着常歌的手幾欲要克制不住,想要将他狠狠糅進自己懷中。
“王上……王上……臣有錯,臣知錯……”
這一吻似乎也驚着了常歌,他胡亂說着些夢話,語氣裏都是恐慌。
祝政大膽地聯想這只言片語的夢呓背後的情景,他忽然感覺燧焰蠱毒的效果陡然增長,不住灼燒着他的心。
他搖了搖懷中的常歌,啞聲問:“常歌,你醒着麽?”
常歌不答。他翻了個身,背對祝政蜷起了身子。
祝政幾欲要克制不住自己。他不敢再想常歌這段夢呓背後的含義。他只覺得熱血噴張上湧,像是整個人都在燒。
祝政開始在心中默念幼時修習的各類克己心法,定着自己的心。
緩和些許之後,他虛虛地挪了一下常歌,半點力道都沒多加。只是祝政的指尖,仍帶着顫。
******
快要大亮的時候,如歌打了溫溫的熱水過來,也沒避着二人,只是不大敢擡眼看祝政。
祝政也沒避着如歌,有些戀戀不舍地松了懷中的常歌,坐在床頭潤濕了布巾,幫常歌擦臉。
他那片鐵面在昨日的混亂中已不知滾落到哪裏,祝政輕輕撫開了常歌額發,柔柔地幫他潔面。這是他戀慕的面龐,左頰帶着一抹紅痕,像是振翅的鳥。
祝政本是想徹底毀了他的面目,一了百了,徹底安全。未料到事到臨頭,他還是難以下手。
不燙的烙鐵只觸到了常歌一剎,看着他皺緊的眉和痛苦的睫,祝政再也下不去手,一把丢開了烙鐵。
烙鐵落在地面上,發出沉重的回響。
祝政抑住了想要擁抱他,想要在他耳邊說抱歉說別走了,想要在他眉眼上落下繁複的吻的沖動。
那時,宮變業已開始,就連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活過這個狂風急雨的夜。他退縮了,不敢再攀扯常歌。
常歌被推入甬道之時,好像将他的神魂一齊帶走了。
常歌啊常歌。
我的常歌。
經此一別,不知能否再見、再見不知何時、再會不知何方。
那一推他使盡了全身的力氣,生怕猶豫一分就要将常歌反手拉入懷中。
他癡癡地望了阖上的石門很久,這才推開地牢的木門走了出去。
祝政惟願一人身殒,只換得常歌長寧。
……幸而再次遇見,幸而失而複得,幸而讓祝政的餘生不會空有蹉跎。
他細細地擦着常歌堅韌動人的面容,心中滿是依戀和不舍。
“……将軍的額……都搓紅了。”
祝如歌小聲提醒喚醒了祝政,他這才收回神思,發現無知無覺間,真的将常歌的額搓紅了一小片。
他有些懊悔地将布巾丢入盆中,換了指尖輕柔觸碰。
又是我。都怪我。
祝政在心中不住地說,帶着陳年的愧和現下的悔。
祝如歌出去了,再不敢進來。
祝政又躺了進去,幫着暖常歌的後心。他一直緩緩地同常歌敘話,談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說得自己又笑又淚,又是滿腔惋惜。
他擁着常歌結實的背,卻發現他過于瘦了,瘦得肩胛淩厲、瘦得脊骨突出。
無所不能、戰無不勝,都是架子而已。只有祝政知曉常歌往昔的笑,只有祝政觸得到常歌瘦削的肩。
******
快到晌午的時候,祝如歌端了些好進的粥飯進來。
祝政将他斜斜地抱起,靠在自己心口,柔柔地問:“常歌。常歌醒一醒,吃些東西好不好。”
常歌面色發冷,面上卻是沉睡的靜。
“常歌。常歌。”
祝政一聲一聲喚着他,想将他從沉睡中喊醒,常歌卻好似沉溺于夢境中一般,連睫毛都未抖一下。
“我是端給先生的。”
祝如歌小聲說:“将軍病了素來如此,常常一兩日昏着,水米不進。”
祝政聽得心口抽疼,音色倒是鎮定:“水米不進怎麽能行,那還能熬得幾日。”
祝如歌不語。衆人對常歌是敬是重,是畏是怕,從未有人敢近身,何況予他喂食。即使有人敢,倚着将軍的自尊,也斷斷不肯如此。
祝政忽然想起了什麽:“常歌昨日可吃了?”
“将軍已有三日未食了。前日是寒毒,昨日是火毒,今日……”
祝如歌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再也不忍多說。
祝政捏了常歌的手,摩挲着他的指節,愈發覺得骨節分明、骨瘦形銷。
“昨日只吃了先生給的金玉酥。”
“傻瓜。點心哪裏能當飯吃。”
常歌整個人沉沉埋在他的心口,祝政輕輕攬着他的肩,只恨他不能替了常歌受苦。
“先生吃一些罷。”
祝如歌将端着的木盤往前伸了伸,勸道。
“不吃。端出去吧。”
如歌還想再勸,祝政側臉遞了個眼色,他便不再多說,端了粥飯便出去了。那眼神中,盡是比将軍還濃的決絕。
******
祝政煎熬了一夜一日,終于熬制不住,半夢半醒地眯了小會兒。
常歌時而迷蒙時而昏睡,要到傍晚的時候才無力地睜了眼睛。他睜開眼,便是祝政安睡的面龐,只以為他趁機無禮輕浮,一掌将他推下床榻。
祝政在睡夢之中陡然一跌,猛然驚醒,口中下意識卻喚了“常歌”。
他從地上坐起,撫着自己摔疼的後心,花了片刻來理解現下的态勢。
常歌帶着些惱怒,不解地瞪着他,警醒地靠坐在床上。
祝政顧不上身上的傷痛,只問道:“你可好些了?”
常歌本想甩臉子冷語幾句,一眼卻看到祝政左邊心口的血痕,閉口不語。
祝政快速站了起來,顧不上整理亂了的衣衫和方才跌坐沾上的灰塵。他一手扶着後帳,朝外喊道:“如歌,快端些飯食,将軍醒了。”
“将軍醒了!”
如歌的聲音滿是喜樂,聽着是撒開步子就跑遠去了。
祝政回到榻邊,下意識地牽了常歌的手,想探探溫度,接着幫他暖暖。
常歌只以為這是新一回合的輕浮之舉,一把将他甩開,冷聲說道:
“先生這毒,原是為了此等輕浮之舉麽。”
祝政低着頭,為這句冷語神傷。深冬的暮色晦暗地掩了他的神情,他輕聲說:“将軍要如何才能信我。”
“信不了了。”
祝政陡然從床角摸出一把短刀,這舉動将常歌吓得一驚。祝政側着臉,常歌只覺得,暮光照出了短刀寒厲的芒,卻照不出祝政的真心。
“将軍不信,我可剖心為證。”
祝政終于轉過了臉,眼神中盡是決意堅定。他右手捏着短刀,輕輕抵上胸口。
☆、囚徒
眼見祝政手腕微動,常歌不管不顧地撲來,雙手狠狠地掰離那柄短刀。二人僵持片刻,直到常歌意圖以手奪刃,祝政這才放棄,将刀讓給了常歌。
祝政陡然放手,常歌身形一歪獲了短刀。他顧不上坐正,一手便将這短刀仍出老遠。
他悶着氣了片刻,說:“先生哪裏學的習慣,好話非要帶着刀說。”
“即是如此,将軍仍不信我。”
常歌望了他一眼,淡然說:“我信不信你,很重要麽?”
“重要。”祝政毫不猶豫答道。
常歌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帶着沉重的疲憊:“你走吧。”
祝政愕然,頭一次覺得拿捏不準眼前的常歌。
“滇南我救了你一次,昨日你也算救了我一次,兩相扯清。你我之間,君臣之恩已盡。以後再見,便是互不相幹了。”
祝政被他這句話說得字字驚心。
他以為昨日的暖能化了常歌的身,卻沒想到化不了常歌的心。一夜未眠,精心照看,換來的卻是一句兩不相欠。
想到自己殚精竭慮、籌謀三年,大計未施,卻要被義斷恩絕。他慘然一笑,問:“走?你要我走去哪裏?”
荊州已然變天。常歌知曉。醒來時只以為他又輕浮折辱,這才劇烈抗争。常歌的防備心思被祝政這句話消了大半,他心中除開不安、不解,竟也隐隐地不舍起來。
他的态度軟了下來,低頭低聲說:“我只是……不想別人覺得我倆不清不楚。”
“倘若我想呢?”
祝政望着常歌,目光坦誠而堅定。常歌卻不敢觸他的視線,仿佛能燙了自己的心。
二人沉默了一陣,常歌感到身上确實暖了些,強掙着要起身下床。他已躺了許久,又什麽都未食,只是挪到床邊都顯得頗為費力。
祝政下意識想扶他,二人相觸時,祝政的灼熱體溫卻驚着了常歌。
這溫度,是燧焰蠱毒。
這毒仍在他體內肆虐,雖然面上全然看不出。
常歌只輕輕地推開了他猶豫的手,低聲說:“我自己能起。”
“你起了去哪兒?”祝政問道。
“去哪兒都行,就是不同你在一處。”常歌簡短說道,趿上了鞋子便要往外走,沒留意腿上無力,身下一歪。
祝政立即順勢扶了他,帶着他坐在了榻上。他起身:“将軍不願見我,我出去便是。”
常歌正要開口,卻聽如歌歡快的聲音飄了進來:“将軍!飯食來咯!”
祝如歌端着一份粥飯便走了進來,眼角眉梢洋溢的全是笑意,他幾步走至榻前,彎腰将粥飯呈上。
常歌擡眼望了一眼,頗有些失望:“如歌,這素素的白粥,口裏又沒有味道,怎麽吃得下去。”
祝如歌悄悄瞟了一眼祝政的臉色,只說:“軍醫說将軍才好,先着些清淡的開開食,之後再換些愛吃的。”
常歌仍悶悶地不願吃。祝政接了粥飯,好讓如歌直起身站着。他端着粥飯,舀了一勺,悉心地吹了,朝着常歌那邊湊了湊,平靜說:“些許吃些。”
“我自己來。”常歌接了粥飯,自顧自地吃起來。
未食幾口,他問道:“怎麽只有一份?先生吃了麽?”
如歌方才想答,祝政搶先說道:“先生吃過了。”
祝如歌瞟了一眼鎮定自若的祝政,常歌立即察覺,停了手上的動作問道:“先生到底吃過沒有?”
祝如歌搖了搖頭。
“先生沒吃,只送一份,是什麽意思。”
祝如歌頗有些委屈地說:“将軍的命令,營裏向來不做多的飯,以免浪費,這個您是知道的。您剛醒,我着急找飯食,就熱了現成的。您手裏這份,是先生……”
“的”字還未說出口,便被祝政的眼神吓了回去。
“再去吩咐了做。”
常歌話未落音,祝如歌麻溜接了命令,風風火火出去了。
常歌将碗向右一遞:“你吃。”
祝政将碗輕輕一推:“你吃。”
常歌将眉一皺:“勿要推來推去,小家子氣。”
“那一人一半?”
常歌接受了這個提議,二人輪換着悶悶地喝粥。一人一半,只吃了個将飽未飽,祝政遞了帕子,常歌順手接了擦了嘴。
“天冷了。最近能安生一陣子了。”
常歌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了一句,祝政不大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他接着說道:“先生沒在營裏過過冬吧。冬天,一般是休戈的,若要強行出兵,也很難有士氣。将士們也是人,也會凍得慌。”
祝政默然,點頭認同。
“所以,近期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你就好好待在這裏,做我益州的階下囚吧。”
常歌甩下這麽一句話,擡腳便出門去了,留着祝政捧着碗,仍在出神。
他正要出門時,遇上了氣喘籲籲跑回來的如歌。
“将軍,你要去哪裏?外面在化雪,冷得很。”
常歌頭也未回,大闊步邁了出去:“找知隐。”
祝如歌讪讪回頭,眼前正是拿着皮毛大氅的祝政。他将大氅遞給如歌,輕聲說:“化雪涼,送去給你們将軍披上。”
祝如歌不敢怠慢,接了大氅便跑了出去。
******
荊州劉主公揪着世子劉圖南進了一座庑殿頂大殿。殿內除了火油枝燈,便盡是劉氏先祖靈位。
“跪下!”
許久未見善德主公發這麽大的火,殿內候着的一應侍官極使眼色,低着頭,排着一溜便出了殿。
劉主公不知從哪裏撈來了一件服飾,劈頭蓋臉便丢在了劉圖南頭上。
劉圖南摘了這件衣,低頭望了望。玄衣纁裳,九章冕服,是諸侯之征。
他不解,望向劉善德,問:“公父這是何意?”
劉善德艴然不悅:“你擅自調兵,大動幹戈,又是何意?這位置你想坐,你今日便坐上去。我倒要看看,益州要被你幾日敗光。”
劉圖南慌忙伏地:“公父誤會,圖南并無不臣之心。”
“圖南圖南。”
劉善德聽着煩躁,撿起地上的革帶劈頭又丢了他一臉。
“你可曾經歷過亂世?可曾過過大争之世?
你自小長在這錦官城,只以為這世上均是平安和樂、府庫充足,由着你四處殺伐征戰。你可曾想過,現如今你揮霍的每一枚五铢、踏着的每一片土地、差遣着的每一個人,哪個不是劉家列祖列宗浴血奮戰得來的?
更何況巴西郡窮苦、武都郡戰亂、陰平郡深受涼州侵擾,漢嘉郡水澇,汶山郡國難……這樁樁件件哪個不值得你勞心勞力,不值得你一展雄圖?
益州比不得吳國荊州、魚米之鄉。本就內患無窮。我和杜相日日只盼着益州享一方安寧,你倒好,巴不得以戰養戰。本和荊州早已罷戰息兵許久,你聽人一時撺掇,非要尋釁滋事。現下荊州大亂,連主公都沒了,這回同荊州結下了世仇,你可滿意了?
四清自你少時便一手教輔,無論國事再忙,對你的課業也總是親自過問,可謂嘔心瀝血。身為人臣,四清與我共定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