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6)

,年少出使雄辯、屢入險境;而今四清雖大權總攬卻毫無不臣之心,依舊兢兢業業。可你倒好,一句‘司文司武互不相幹’将你的老師、将我定國重臣、将我引頸之交氣得栽倒在路上。

劉致啊劉致。你在殿上數次無禮,頂撞于我和四清,空談太仁。四清均勸我‘少主年輕氣盛,過些時日必成大器’。今日你鑄成大錯,我扪心自問一番,我是太過于仁厚,當你第一次現出狂浪姿态之時,我便應當狠做敲打,若當初如此,興許還能力挽狂瀾……”

劉項有些發愣地望着地上跪着的劉致,心中不解究竟是何處出了差錯,怎麽他的兒子陡然長成了這幅模樣,陌生的,他像是從來不識。劉主公深嘆口氣,說:“你現在,對着先祖靈位反躬自省,仔細思量你的錯處。”

殿內的長明燈燭将劉圖南鍍上了一層暖金,他身上淩亂地挂着主公冕服,額上還留着方才束帶滾邊留下的擦痕。

他深伏一禮,望着列祖列宗靈位,開口說:“四清老師之事,原是我不對。此事過後,我自會去老師府上負荊請罪。

至于戰亂之苦,眼下只是空有一統,現在同公父所經歷過的大争之世有何區別?吳國吞豫,冀州伐戎,涼州騷亂紛紛,就連荊州也不住躁動。這世道早就亂了,只是公父不肯睜開眼看看罷了。”

劉善德繞到劉圖南正面,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好似全然不識這是自己的兒子。

劉圖南接着說:“此番蜀商滲透口岸,挾持荊州辎重;常歌詐使夷陵分兵攻九畹溪、趁機奪了夷陵;建平內外夾攻,太守都尉一舉殲滅;荊州北部着實給我們吃了大半。如此大功,公父要視而不見麽?”

劉善德眼中一向沉着的眸中也燃起了熾熱的火,他一腳踹上劉圖南的心口。世子歪倒,撞翻了旁邊供案上的燈燭。

劉圖南摔在案上,望着斜倒的燈燭中的油垂落下來,連成一條細密的線,又轉成一滴滴的珠。他不懂,不懂為何如此簡單的道理,公父和杜相卻如此縮手縮腳。

“自古以來,邦國建交素來是以衆暴寡、倚強淩弱。弱國,無邦交。”

劉善德眼中的火熄了,變成了死一般的靜。他語調恢複了正常,說:“太平方出盛世,戰亂只增徒勞。

劉致,你愧對先祖、目無尊長、桀骜不馴,毫無公器之心。我看這世子,自今日起,不做也罷。”

劉主公将袖一拂,恨然離去,只留下劉圖南癡癡地跌坐着,望着滿堂躍動的長命燭、和一地淩亂的供香。

次日正式文書下來的時候,比劉致想象中更糟糕。

“……世子劉致,背德敗行,目無尊上,不尊師訓,不從上命……巴蜀劉氏,世代以仁愛王道達濟益州,世子不為邦國興寧之思,不做勵精圖治之想,益州斷不可付與此人。即日起,褫奪虎符,奪‘雲臨君’封號,廢為庶人……”

☆、忠心

新城。

新野太守府。

蔔醒捧着面碗,将鞋履架在書案一角,一品着新野寬面的美味。他吃得噴香,樂得履尖翹頭不住顫動。

他聽到門外有響動,陡然收了放肆的鞋履,端正坐好,等着劉圖南推門而入,朗聲大笑誇贊他。

襄陽圍困戰過去了幾日,按照以往的慣例,劉圖南應該來探他了。陡然隔了這麽久沒見人,甚至連個信兒都沒有,反而讓蔔醒心中有些挂念起來。

來人的步子不如圖南世子般铿锵,反而帶着些沉靜的款款。

門吱呀拉開,來人寬袍深衣,三采黑绶,溫潤謙和。他見着醉靈捧着面碗,淺淺一樂,笑道:“醉靈都要官拜大将軍了,還是如此放浪不羁。”

蔔醒從木椅上緩緩站起,驚地面碗都忘了放下,他問:“仲廉莫要玩笑,益州素來丞相開府,不設大将軍。那都是吳國才有的官制。”

尚書令[1]吳仲廉幾步入了廳堂,笑道:“為你獨獨頭一例,那不是更加殊榮。”

他身後跟着以為低着頭的小屬官,恭恭敬敬地彎腰托着新制的紫绶金印。

“紫绶金印同主公手書一并帶來,益州虎符還需醉靈親自跑一趟益州,當面去領。”

吳仲廉說完,清了清嗓,醉靈放下面碗急忙上前跪着聽令。吳仲廉音色頗為好聽,一如朗朗清風。

手書念畢,蔔醒按着禮數恭敬行禮,這才接了绶帶印鑒。

吳仲廉合手行禮:“恭喜恭喜,蔔大将軍。”

蔔醒打哈哈道:“同喜同喜,仲廉尚書。”

他手中掂着沉沉的印鑒,給吳仲廉使了個眼色。吳仲廉當下會意,将随行來的小屬官遣退了。

蔔醒這才像解放了一般,捏捏方才緊繃的腰背,問道:“這好好的,設大将軍、領受虎符做什麽?虎符不一直都是圖南世子管着的麽?”

吳仲廉立即神色緊張,做出噓聲手勢,他四周探查一番,這才湊近蔔醒:“世子給奪了封號奪了虎符,就連表字都不許再叫,只許喚做庶人劉致。”

蔔醒一驚。

“那世子現在如何?”

吳仲廉搖了搖頭:“你同他過命深交,我與世子點頭之交,如何得知。”

蔔醒霎時心急火燎,說:“圖南世子心比天高,如此貶黜,定是萬分屈辱,這可如何是好!”

“杜相也覺罷黜太過,已在呈表進谏了。然而據說世子一再頂撞,主公便心灰意冷了起來。”

“不行。”

蔔醒将金印慌忙塞進鞶囊[2],直裝的鼓鼓囊囊,當下便要動身。

吳仲廉問道:“一會兒新城郡新太守還要來,不交接啦?”

蔔醒聞言止了腳步,頗為洩氣地回身,說:“把這茬給忘了!”

他滿心惴惴,只記挂着圖南世子如何。原來襄陽一役之後,久未見世子原因竟在此。難怪他幾次修書都了無回音,即使一次比一次誇大傷情都不行。

蔔醒仍坐在新城郡太守府中,他的心卻随着思緒,直飄到了西南的錦官城。

******

荊州。

建平主營。

那日之後,常歌有事兒沒事兒就往知隐帳中坐,到後來,連軍報都直接往知隐将軍帳中送去了。

雖然張知隐明裏暗裏提醒過幾次他這裏狹小,常歌有如沒聽明白一般。

好在他休息還是會回自己帳休息的。

起草文書的時候,張知隐猶豫蜀商滲透一事該如何撰寫。常歌思索片刻:“跳過這部分。我覺得蜀商一事太過蹊跷,好像明裏暗裏有人相助一般。看世子自己怎麽彙報罷。”

軍報啓程,如歌端了極為豐盛的幾樣飯食進帳。常歌大眼一掃,頗覺驚異:

“換炊官了?”

祝如歌搖了搖頭,老實回答:“先生遞了字條教他們做的,還怕連累将軍,特意冒了我的名。”

他低着頭,沉着音調說:“我同兵士們吃一樣的即可,以後不要讓炊官另做了。”

“先生交待過了,兵士們也吃的是這些。”

常歌不語,心中極有些怏怏不樂。此處明明是自己管轄的軍營,祝政不過是一介階下囚,居然指手畫腳起日常事務起來。看來平日裏當真是太親待于祝政了。

張知隐低着頭,佯裝不知現下發生之事。常歌瞥了他一眼,卻陡然發現向來由他保管、挂在腰間的燧焰蠱毒小瓶沒了蹤影。

原本在滇南遇到張知隐,他獻上燧焰蠱毒一事,常歌感激他救命之恩,并未多想,只以為是巧合。前幾日看祝政的反應,他不僅知曉燧焰蠱毒一事,甚至連何時服用都了如指掌。

況且,滇穎王親下蠱毒,當真是滇南随意一位茶農即可尋出克制解藥的麽?

常歌試探道:“燧焰蠱毒,此事你有告知過他人麽?”

張知隐未擡頭,鎮定答道:“前幾日将軍毒發,許是有嘴碎的副将在營裏讨論。”

常歌頗為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為何此番将祝政擒來?”

張知隐道:“此前巴東辎重一役,深知此人運籌帷幄,實有領兵将才。此番建平陷落,我見他一人在城門樓上,順而擒之,以免放虎歸山,再成大患。”

他答得滴水不漏。常歌尋不出錯處,只得悶着頭用膳。席上盡是他愛吃的樣式,卻越吃越煩。

他将碗一推,拔腿便出了知隐的将軍帳。

******

常歌進來的時候,祝政靠着兵器架睡着,聽到腳步聲,方才迷迷糊糊轉醒。

他本帶着一腔怒火,來勢洶洶,将簾一撩,卻看到祝政冬日裏也是白袍輕衫,靠在兵器架上湊合着睡,亂了的青絲好似他的思緒一般綿愁。

他一身冷袍素衣,苦楚的夢境搖動了他的睫。他已全然沒了那個一身玄衣冕服的周天子的影子,只像是哪家風流韻致初長成的祝郎。

常歌看慣了錦衣華服捉摸不定的王,卻甚少看到如此的祝政。方才的一腔怒火,被他的淡漠愁緒澆滅了大半。

祝政悠悠然轉醒,眼神不避不躲直望着常歌,還未等常歌開口,他便先行說道:

“我未有他想,将軍大可不必躲我了。”

常歌只感覺方才滅了下去,只留着溫溫的灰煙的怒火蹭地一下又被點燃。他回敬道:

“這是我的軍營,我想去哪裏便去哪裏,何來躲避一說。”

“那将軍便是怕我在此處,竊得益州軍機密了。”

常歌頗覺可笑:“竊得又如何,你現在也不過是我益州階下囚而已。”

祝政輕輕地眨了眨眼睛:“常歌,見好就收,不如就此退兵。”

“先生睡昏了吧。現在是我益州攻你荊州、掠你城池,你可聽過勝者退兵的道理?”

“掠奪過猛激敵軍士氣,孤軍深入如斷線風筝。而荊州此次死而後生,恐凝大國之力。經此國喪、軍民同心,現不退兵,恐有反複。”

常歌隐隐地想起了在錦官城花重樓,他耐心勸解圖南世子的一番話,與祝政所述如出一轍。

他冷漠道:“我自然知曉,無需将軍提醒。”

“開春,荊州軍勢必反攻。”

常歌冷而緩地掃了他一眼:“先生是在下戰書麽?”

祝政毫不避諱:“是。”

“荊州是否反攻,你如何得知?你仍在同荊州軍聯絡?”常歌問道,“近日裏營裏這些白鴿,是不是來找你的?”

“是。”

他坦然承認,好似在說什麽毫不關己之事。

這幅理所應當的态度惹怒了常歌。

“先生的階下囚做的真好。入将軍主帳如入無人之境,指手畫腳插手他軍內務,吃着益州的飯還是一顆荊州的心。”

祝政不語。

“你要做我益州的囚徒,便轟了這些鴿子,安分守己做個囚徒的樣子。你若是想為荊州圖謀規劃,我早已不攔先生,你直接走便是,何須如此!”

祝政忽然擡首望了他一眼,常歌理解不出那眼神中複雜的情緒,像是有從前的決絕、又有滇南的碎星。

“我何須如此?你不知道麽?”

常歌忽然想起了他一直忘記問出口的那件事: “那我問你,燧焰蠱毒,你是如何知曉的?”

祝政面色不改:“來了此處之後,聽兵士們讨論的。”

“建平陷落,你被生擒,是不是故意的?”

祝政依舊一臉泰然:“不是。”

常歌愈發上前一步:“你滇南病危之時,送信的白鴿,是不是你放的?”

冬日裏微弱的光只照亮了祝政半面,看不清楚他的神色。祝政答:“不是。”

他在撒謊。

常歌毫無證據,但直覺就是祝政在連續地撒謊。他上前一步,繼續逼問:“你病危,為何通知曾背叛你的游心?”

常歌還想問:為何告知游心,都不告知我。

這句話在常歌心中翻騰着,他總摸着這句話的語氣含義有些難以描述的暧昧,還是按下不表了。

“游心待我披肝瀝膽,亦不會對我的真心視而不見。”

“你說什麽?”

常歌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常家代代忠勇、個個良将,然而不知是天妒英才或是皆有他因,常歌家中的人逝去的速度似乎總是那麽的快。有些叔叔伯伯,這次還在抱着常歌喊着“常歌長大咯”,下次再見的時候,卻空留一塊小小的靈位。

包括他的父親。

父親甚至,都沒來得及參加他的冠禮,就急急地撒手去了。好像有什麽非走不可的原因一般。

很久以前,他妒恨過游心,也妒恨過司徒家。為什麽都是大周朝的定國|安|邦氏族,常家需要四處征戰戎馬,個個落得凄涼下場;而司徒家則安于廟堂之上,個個錦衣玉食、高枕無憂。更無須說,司徒空年紀輕輕便封了衛将軍,日日伴于君側。司徒玄更是逍遙公子,醉心琴棋書畫,兩耳不聞窗外事。

廣陵大戰他初嘗挫敗之時、郁林一戰身中蠱毒之時、南陽戰役身中數劍之時……苦楚漫上心頭,他都有閃念縱過——

祝政現下在做什麽?是不是廟堂高歌?是不是安康喜樂?是不是……身邊依舊跟着游心。

這一切的不滿和失衡在大周宮城兵變之後愈加爆發。

衛将軍只需要做這麽一件事情,游心卻還辦不好。

更不用說,代代忠良的常家,從未聽過一句“披肝瀝膽”。

這句忠心之詞,居然被祝政用在謀逆族人身上,這在常歌聽來,尤其刺耳。

遠忠不如近佞,誠不欺我。

常歌怒火中燒,他咬牙問道:“常家人,到底算什麽?有用時論功行賞、無用時即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我父親日日訓誡義膽忠肝、勿有他想,卻被無端鸩殺。枉他一生戎馬,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難道常川不配你一句‘披肝瀝膽’麽?難道常家不配你一句‘忠心不二’麽?你以這樣的話語來談論一個謀逆氏族之人,難道不覺諷刺麽?”

祝政面有愧色,抿唇不語。

常歌步步逼近:“不辨忠奸……看來大周真是亡的恰如其分。”

祝政掃視一眼常歌,沉着聲音說:“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麽麽?”

“那你又知道你現在在做些什麽麽?祝政?”常歌怒火攻心,快速應道。

“我知。”

祝政再不是乍夢初醒時分斜倚着身子的祝郎姿态,現下他面若冰霜,常歌仿佛又望見了之前那個捉摸不定的王。

祝政緩緩起身,說:“你最沒有資格質問我。”

他拍了拍寬袍,拂袖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1]益州單設尚書臺以分權,尚書令執掌;荊州丞相開府,尚書令為丞相屬官;吳國設尚書臺,但基本以羊丞相為中心,實被架空。

[2]鞶囊:裝印鑒的小荷包

☆、疑心

祝如歌聽着帳中争吵,想為将軍出頭,卻聽不明白二人争執的內容,只得站在主帳門口惶恐踟躇。

山河先生掀簾而出,還險些撞上了他。

如歌一眼瞥到向來鎮定如常的山河先生,竟罕見地情緒失控,挂着一絲怒色。他不敢阻攔,由着先生向外走,望着他一把拉了囚車籠門,坐了進去。

祝如歌聽到帳中翻倒之聲,掀簾一看,連将軍也在發脾氣,将桌上能掀的東西都掀了。

常歌背對着主帳門簾站着,怒從心上起,帶着他的胸腔肩膀都強烈聳動。

這背影看着确實是滿腔怒火無處發洩。除此之外,将軍今日未披甲,不知是前兩日寒毒折磨還是近幾日茶飯不思的緣故,如歌只覺得他的背影帶着些瘦削、也帶着些悲涼。

祝如歌進帳,默默拾掇着地上的狼藉,待他呼吸平靜了些許,這才輕聲說道:“将軍別氣了。先生自己進了囚車了。”

“進了就進了,凍凍他清醒清醒。順便,再把囚車給我挪遠點兒,看着煩。”

“是。不過将軍,外面……還在化雪呢……”

建平的冬日,雖在南部,但深山凍雪,可不是開玩笑的。常歌前幾日才受了那徹骨寒風,聽他一勸心中也有些擔憂起來。

常歌頓了頓,說:“你去送大氅,不許說是我送的。”

說完,他看也未看如歌一眼,徑直往內帳走去了。

******

荊州。

巴陵雲溪行宮。

事出緊急,荊州丞相梅和察連夜冒雨奔至宮城,将世子自歌舞升平中一把撈了出來,逼着他面對荊州的狂風驟雨。

山河先生勢頭正猛,方才定了衡陽、同交州聯盟,接連被世子因個人恩怨折辱。私仇恩怨倒也算了,讓梅和察未能料到的是,世子居然在家國大事上也昏聩無比。他趁着各路将軍出防之際,居然大逆不道、行弑父篡位之事。

尤其是,挪到雲溪行宮之後,梅和察親自過問,細細審查,當日現場之人俱一口咬定與世子無關,這過于一致的說辭,反而更讓人起疑。

梅相嘆了口氣,似乎想将這繁重心事随着嘆息卸下幾分。

反正,此事已全權交予陸陣雲,料想不日也會有個妥帖的結果。陣雲,是個睿智穩重的人。

“丞相!丞相!”

外間傳來了低沉踏實的聲音,方才如風中殘燭的梅相眼中又有了光。他扶着遍描螺钿的攢框強掙着坐了起來,一旁的劉世清急忙為他披上裘氅。

“丞相,信忠來遲,丞相受驚了。”甘信忠受了引導進了內間,見着梅相幾乎油盡燈枯之景,不禁心驚。他想起了壯志未酬,骨灰灑遍大江的荊州大司馬司徒浩志。

見他驚心膽顫幾欲滾落熱淚,梅相搖了搖頭,嘆道:“生死天命,乃常事矣,信忠不必多心。”

甘信忠的眼中盈了熱淚,折出殿內微弱的光:“丞相還未見荊州霸業雄圖……”

梅和察揮了揮手:“垂垂朽矣,不提也罷。你來之後,可有見過日盛?”

甘信忠點了點頭:“頗受打擊。”

“打擊?”梅相皺了眉,咳了幾聲:“恐怕不是吧。”

甘信忠偏着頭想了想,望見梅和察額上幾欲全白的發,終而還是作罷。

“夷陵苦戰,他竟想着借水鬼因由層層盤剝路過船只,這才耽誤了戰機。我只以為他只是有些徇財好色,犯不上有什麽大錯處,沒想到……”

梅和察言至此,像是一股氣不順心,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胸腔之中盡是駭人之音。

梅相疑了世子。甘信忠在心裏默默地想到。梅相為何會忽然疑了世子?定國重臣,最忌君臣猜忌,一旦離心……

甘信忠不禁想起,前段日子,梅相因山河先生一事同世子池日盛百般争執的光景。這個想法只是冒了一下頭,便被甘信忠自行摁滅了。

他未開口明言。

一旁立着的尚書令劉世清撫着梅相後心,低聲說道:“口岸一事有蹊跷。恐有人陷害世子。”

梅和察的咳凝滞了片刻,他回首望着這位自己最為得意的門生,問:“世清此言何解?”

劉世清撤了撫着丞相後心的手,向着二人分別行禮,答道:

“禀将軍、禀丞相,下官此前見了一信使,此人特意前來荊州,知會與交州共享口岸之事。當時下官愚鈍,并未參透其中奧妙,随便便打發去了,現下仔細回想起來,方才知曉其中玄虛所在。”

梅和察深擰了眉頭。劉世清知曉梅相生性忠良,平生他人随意結交外臣,急解釋道:

“老師勿要多心。此人掌着衛将軍令牌,下官着實為難,不好駁了見賢将軍的面子[1]。不過……幸而見了此人,否則,這夷陵卻真是要丢的不明不白了。”

甘信忠聽到“夷陵”二字,急問道:“世清此話怎講?”

“此人為吳國說客,原是想自共享口岸一事,讓吳國分上一杯羹。但他言談之間俱是交州業已把持口岸之詞,聽得下官頗為生疑。現下回想起來,蜀商滲透,初來荊楚之地,緣何會如此順利。口岸盤查,即使世子有令,辎重大事誰敢耽擱,緣何出奇一致、關關盤查,又明知九畹溪一帶水鬼肆虐,仍執意走此路線。

此次夷陵陷落,皆因辎重滞後、糧草供應不及所致,若不是如此急迫的因由,料想禦風将軍斷不會貿然出兵、又被對方伏擊個正着。”

甘信忠撫了撫薄須:“此事我與世清所見不同。

夷陵一役,輸在‘勢’。此處均為自家人,我非挫我軍士氣。前幾日夷陵布陣圖送到,細細分析,夷陵必敗無疑。辎重一事,只是将我軍引入對方想要開戰的時機而已,算不得根本因由。”

劉世清拱手道:“但聽将軍詳述。”

甘信忠胸中有家國山河,信口便述:

“單看此次布陣,益州軍夷陵中心、南北開花,三相聯合,圍困建平、襄陽,以絕夷陵後路。同時南岸伏擊,誘我軍主力,待渡江潰亂之時,益州北岸主力一舉出擊,此用兵之人運籌帷幄,三處相倚,遙相呼應。

而反觀我軍此役,建平、襄陽、夷陵各為其政,一味固守。三處毫無相互支援倚仗之意、又無人統籌規劃,自是難以形成益州那般的合攻之勢。終而襄陽固守,建平內外夾擊潰敗,夷陵南北發作潰敗,皆因毫無全盤觀念所致。

故而此役,益州三股合一,已成大勢;我軍各自為政,實已神散,此次兵敗,着實不冤哪……可惜我一身難以兼顧南北戰事,衡陽才定,宜都又亂……”

梅相聽了甘信忠這情真意切的一番話,虛弱地咳了幾聲,這才開口道:“故而,朝堂之上我多次力保山河先生。可日盛年少氣盛,只想着當日馭馬之辱,難有容人海量……此番若無谪黜一事,料想我荊州多一提綱挈領之人,也斷不會入此田地……現下建平已失,兵将盡折,先生怕是兇多吉少……”

甘信忠應道:“此事我知。先生無恙,只是在益州軍營中,受了些許委屈。前日裏大雪,益州軍喪心病狂,竟留着先生獨坐囚車,身處風雪寒天之中,怕是這一凍,要落下寒根。”

梅和察氣色仿佛忽然轉好:“受些傷寒只是皮肉之苦。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轉而問道:“先生既在益州,可有法子送信?”

甘信忠點了點頭:“有。梅相您還記得,此前世子曾起過納賢念頭,此後便一直差了中軍攜領喬儀、喬匡正一直跟着益州建威大将軍之事麽?”

梅和察緩緩點了點頭:“些許記得。此人……還跟着麽?”

“風雨無阻,不曾懈怠。此人現下正在益州軍建平主營外探營。”

“那便正好。”梅相又劇烈咳嗽起來,好不容易平複之後,以蒼而衰老的聲音說道:“日盛世子,還算做了件好事……”

******

魏國。

長安城。

大魏太子司徒玄,是最為精致秀美的。

以至于四時田獵之時,總會有些左家嬌女、窈窕淑女倚在亭臺閣樓之上,想要一睹這位淩雲秀美的年輕太子的風采。

同是傳言中精致秀美的太子,前朝周天子祝政還是扶胥太子時,卻極惡他人誇贊他容姿甚美。因而,他總是吝啬現于人前,偶有示人,聽到誇贊之聲也是一臉冷漠,甚至還帶着些許厭惡。

謙和溫潤的司徒玄太子[2]則截然不同,他會特意乘了需站立而行的禮車,沿途向着亭臺閣樓上頗有些興奮的貴胄女公子們柔和地笑。

他長身玉立,時常愛着滾邊寬袍深衣。他不似普通貴胄那般着深色華服,慣愛白色、素色、錦色輕衣。這些出塵顏色,更顯得司徒玄如白潔的玉蘭一般,帶着些溫潤公子的豐韌,又帶着些遙不可及的疏離。

最妙不可言的,則是這位太子頰上一顆淚痣,生的更是極為風流韻致。可惜,這淚痣的玄美之處,卻不是憑欄遠觀可見的了。

這位風流秀美公子正憑幾坐在廊下,隔扇門大開。他望着檐下挂着的籠子,喳喳的金絲雀擾了他閱讀的興致。

司徒玄擡眼,長睫陰影在淚痣上游離。他別有意味地望着那只想要掙破牢籠的雀兒,緩聲說道:“你為什麽掙?在我這裏錦衣玉食,還不愉悅麽?”

他起身,饒有興味地取下了那象牙鳳雕八柱鳥籠,望着在其中躍動的雀兒。

“你越是掙,只會讓我愈發想鎖着你。”

司徒玄從一旁的食盒中撿了些鳥食,随手取了象牙篾子,親手喂雀兒吃食。

金絲雀後跳兩步,迅速眨着的眼和極力偏過的頭盡是抗拒。

司徒玄被它抗拒的模樣逗得開心,滿足地丢了象牙篾子,樂道:“我有的是耐心。”

我有的是耐心。

司徒玄滿意地将鳥籠挂上,坐在案前繼續讀着澤蘭送來的密件。

作者有話要說: [1]見47章《投誠》

[2]司徒玄:大魏太子,司徒空弟弟,小常歌兩歲,小祝政五歲,小司徒空七歲

首次登場-17章《三擒》,常歌提司徒玄,祝政沉了臉

二次登場-32章《千裏》,司徒玄寬慰魏王

三次登場-41章《舊人》,“長安空留游心恨,恩恕不識是舊人”

☆、愛卿

荊州。

建平主營。

祝政披着常歌的氅,坐在囚車之中。祝如歌塞來之時,結結巴巴地說都是自己的決斷,和将軍無關。這其中的韻味,卻讓祝政品出了十等十的甜。

常歌的大氅給他用,略小了些。

他慣愛張揚的紅,一如祝政喜好沉靜的玄。但二人又同樣喜愛不染的白。

常歌這件大氅便是紅色,祝政将這略小的大氅裹在身上,悉心體味上上面餘留的幾分常歌的香甜。

他右手把玩着這大氅的系帶,想象着他的常歌每日是如何系上這條系帶、如何再随手拉開的。只是想想這兩個簡單的動作,便能将他的心情帶動地鼓噪不已。

一只白鴿靜靜地落在囚車之上。

祝如歌遣了人将囚車從将軍主帳對面拉至最後方之時,他雖不舍,但也帶着些能自由傳信的雀躍。

囚車中實在無可回信之物,祝政便直接咬破手指,在絹帛背面複了信,又将白鴿送走了。

幸而是絹帛,若是木篾,那更是發愁了。他在心中暗想道。

那白鴿落在囚車之上,振翅之時不像安然于飛,反而帶着些驚鳥的失措。

祝政下意識回頭,望着方才白鴿看着的方向——

是常歌。是他朝思暮想的常歌。

夜幕中盡是建平低垂的星星,寒風揚了常歌的白色将袍披風,他白衫輕铠,營中火把照亮了他的來路,仿佛是他發出的暖光。

他的常歌,就是如此帶着一身光芒,風姿飒爽。不同的是,以前的常歌眉目之間皆是喜樂歡欣,而現在的常歌,少了幾分恣意,多了幾分沉穩。

祝政迎着營火光芒,放肆地打量着走來的常歌。祝政望他甲胄之下愈顯纖細結實的腰肢,望他臨風而來的長腿,望他白色輕衫掩了的頸,望他好看的面容,望他品過的唇。

夜風揚起的白袍更襯托了常歌的俊俏、勾勒了常歌的潇灑。祝政面上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心中卻從清風微瀾,翻成了驚濤駭浪。

他望着這道照亮自己的暖光,奔騰脫缰的思緒讓他有些發怔。走近他才看清,常歌的臉上不是堅毅也不是歡欣,而是不解的怒氣。

“這是最後一只。否則,要麽你滾,要麽這群鴿子滾。”

常歌生氣起來也是這般靈俊飒爽,與滿眼含笑的常歌更是不同。

祝政別有興味地望着生氣的常歌,心中淡淡地回味起了前幾天擁着他入眠的甘。他邊回想着常歌沉沉地睡在他心口的感受,邊暢想着将現在帶着怒氣的常歌擁緊的感受。

常歌嗔怒的神色,反而将祝政的捉弄心思引了出來。

“将軍的軍營,将軍選吧。是選白鴿,還是……”

祝政緩緩擡起眼簾,望着常歌,眼中滿是建平的垂星:

“選我。”

他頗有些興致盎然地看着因為這句輕浮挑逗而怒火中燒的常歌。

常歌被他的輕浮挑逗氣的發抖,摸了鑰匙想要開鎖卻總是哆嗦地對不上鎖孔。他低頭,高束的發絲些許落在頸間,些許蕩在身後。

祝政細細品了品這飒爽英氣與班香宋豔俱存的畫面,頗為滿意。他這才開口道:

“将軍慌得,連鎖都不會開了。”

常歌氣的将手中的囚車鎖鏈一甩,怒道:“要你管!”

祝政鎮定自若:“将軍為何不肯承認,離了先生你就是不行。”

常歌亦不依不饒:“先生為何不肯承認,離了将軍你才不行。”

祝政點頭道:“先生承認。”

這話堵得常歌一愣。

他轉而擰眉毛怒道:“管你認不認,我不承認。”

祝政在心中回味了這聲怒氣,只覺得心中征服欲漸長,幾欲要在神色上顯現。他定了定神,波瀾不驚地說:“将軍口上不認,心卻認了,否則也不會來囚車找先生。更不會在夢裏心心念念的都是我。”

常歌顯著一怔。他夢到過祝政很多次,有笑有痛,他只以為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你明明心下挂念我,為什麽不承認。”

祝政自己也不知道,這句究竟是逼問,還是控訴。

“你诨說!”常歌怒駁道:“我僅以忠事你,你卻百般折辱、屢次逾矩,意陷我于不忠不義之地。”

祝政盯住了常歌的眼睛,悠悠問道:“常愛卿。你前些天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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