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回合:騎術” (1)
張知隐宣布項目之後,幾個兵士麻利搬走了靶子,只空留了一個木架。方才一側候着的兩匹駿馬被牽了上來。
常歌瞟了一眼這兩匹駿馬,頗有些氣鼓鼓地說道:“自此處馭馬至木架處再折返,一炷香的時間,餘香長者為勝。方才先生勝了,就請勝者先選吧。”
祝政倒是毫不在意,随手便拉了匹白馬,将另一匹常歌慣愛騎的黑鬃駿馬留了下來。他翻身上馬,利落的動作帶起了飄揚的衣袂,又帶着些雪天的凜然清冷。
張知隐掃了一眼已準備好的祝政,一邊做着燃香動作,一邊準備吹哨音——
哨音落定,祝政策馬而出,繞過木架之時陡然掉轉馬頭,動作幹淨利落、毫無一絲猶豫。
他策馬向着常歌而來,寒風揚起了他的青絲白袍,翩然臨風。
祝政望見了那抹明豔的紅,望見了常歌輕輕蹙起的眉尖,望見了他假裝毫不關切的神色,又望見了他的眼。
面上的毫不關切、憤憤不平都是假的,只有這雙眼。這是望着情人的眼,帶着些期許、帶着些欣賞,又滿含着喜樂。
祝政将馬勒停在常歌身前,那馬的前蹄在空中凝滞片刻,将他馬背上美玉公子的臨風身姿刻在冬日淩冽的風中。
祝政翻身下馬。他牽着馬路過常歌之時,瞥見他側頭佯做滿不在乎的神情,低下頭,掩了臉上的喜悅神色。
張知隐以他下馬的瞬間為準,摁滅了香,說:“香剩半根。”
接着換常歌。他同祝政凜然正坐的騎馬姿勢不同,左手持缰,輕伏馬背,好似同這批黑鬃閃電快馬融為一體。
衆人只見常歌伏着黑色快馬疾馳而去,在冬日的日光中留下躍動的紅。
常歌的發在腦後潇灑地動,日光鍍滿他全身飛揚的意氣,就像一只靈動于飛的鳥。
至折返點,常歌陡然側伏,竟不見了人影,只空有一匹駿馬疾馳而來。
兵士們一臉詫異愕然,祝政卻輕輕地往左偏了頭。
他的目光在馬側抓住了有些淘氣的常歌。常歌以右臂夾着馬脖子,貼着駿馬側身疾馳而來——這項技藝,幼時他便見過常歌使過,而且使過許多次。
不僅如此,常歌還能在馬上使出諸多技巧。祝政初見之時,同現在衆人一樣,一臉驚訝,又帶着些嘆服。
這是他的常歌。
他的常歌,真是靈動潇灑,而又無比神通廣大。
馭馬而來,滿身都是耀眼的紅和萬丈的芒。
祝政望着他的鮮衣常歌朝着自己疾馳而來,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欣賞神色。
在距離祝政還有一步之遙之時,常歌直接飛身下馬,他靈巧的身姿在空中留下快意的紅。
“好!”益州軍兵士們見将軍飒然下馬,不禁喝彩道。
張知隐以常歌落地的瞬間為準,随手摁滅了燃着的香,淡然說道:“同為半根香。”
常歌剛剛穩穩落地,聽着這結果,回身卻有些惋惜:“怎麽是個平手啊……”
張知隐取下兩截餘香,仔仔細細地比對了一番,說:“确為平手。”
“非也。”
祝政淡然說道:“餘香相差無幾,但将軍馬術着實了得,側伏馭馬、翻身下馬,此局應為将軍勝出。”
常歌聞言挑了挑眉毛:“先生可不要後悔。第三局,你可是無論如何也贏不了我的。”
祝政笑道:“先生心服口服,不會後悔。”
常歌一樂,眼前仿佛已經出現祝政留在益州軍,為他端茶倒水的模樣。
張知隐聞言,看了祝政一眼,認同道:“那就按先生說的判。此局将軍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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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三局的比試用具端上來時,常歌頗有些得意地打量着祝政的面色。
兩份木托盤,其中各有一酒盅,置着三壺酒。除此之外,還有幾名年紀輕的兵士抱着備用酒壇,立在一邊。
祝政不喜飲酒。除開祭禮和逃不開的飲宴,他甚少主動獨酌。偶爾對酒也僅幾盅而已,像常歌蔔醒那般一壇一壇喝的經歷,更是從未有過。
常歌的眉眼盡是勝券在握的喜樂,他拍了拍祝政,笑道:“第三回合可是飲酒,現下你我一勝一敗,打成平手,飲酒局決勝。先生,到現在還不後悔馭馬時讓我獲勝麽?”
祝政泰然自若:“将軍還未比試,怎知結果。”
“好!”常歌喜上眉梢,“比就比!先醉者輸。”
真正比試起來的時候,常歌反而有一絲後悔。
祝政跟着常歌,一盅接着一盅。常歌的頰上早已爬上了紅暈,他的面色已然冷如冰霜,毫無改變。
一壺下去,喝得常歌身子發熱,幾下便解了束袖帶子,丢在一側。祝政依舊波瀾不驚,甚至還注意着以袖遮面飲酒的禮節。
二壺下去,常歌熱得微微拉開了領口,他颀長的頸上沁出些微細密的汗,冬日的光漫射過來,為他白皙的頸子描上了一層玄美的金色光芒。
祝政依舊淡然,只是偏着頭望着他,心中不住思索,到底是他的常歌刻意撩撥,還是他自己心有他念,看什麽都像是挑逗。
他極力轉移自己的思緒,卻發現張知隐稍稍挪了挪。他好似故意讓出些陽光,讓冬日的芒多打些在常歌身上。
三壺飲畢,常歌已然有些微醺,以拳支着鬓邊,半是朦胧、半是清醒。他單拳支撐不穩,飒爽的馬尾也跟着身子翩然。祝政只看了一眼,便束着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
常歌還鬧着要第四壺,知隐淡淡掃了他一眼,他的年輕将軍,早已是滿面酡顏。而祝政依舊面若冰霜,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張知隐直接宣布結果:
“第三輪飲酒,山河先生勝。三局合計兩勝,山河先生三試勝出。”
也不知常歌是否聽到這句結果,他雙手撐着下巴,頗有些開心地眯起了眼睛。張知隐惟恐他酒後在兵士前失了威儀,急忙喚了祝如歌,交代将常歌攙進帳中。
圍觀的兵士們看到張知隐毫不徇私,居然判了階下囚勝,都覺得頗為丢臉。只是,他們平日裏慣有些懼怕少言寡語的張知隐,也不敢抱怨多言。常歌将軍被如歌扶進去以後,不一會兒,兵士們自覺乏味,作鳥獸散走光了。
直到衆人都散去之後,祝政方才緩緩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将地上随意扔着的束袖帶撿起,往将軍主帳摸去。
進門時,步子顯然有些踉跄。
他回頭望了望益州軍飄逸的旗,東風鼓滿了這面旗幟,揚在建平的天。
祝政有些愛上了建平冬日裏的日光、愛上建平冬日裏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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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空頗有些驚愕地看着自己的親生弟弟。他向來只以為這位小上自己七歲的可愛弟弟還是個小孩子。他也斷斷沒想到,正是眼前這個還帶着些稚氣的少年,僅僅年約十四的年紀,竟能瞞天過海,一手策劃了秋狝的熊襲。
“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敗露,很可能是要掉腦袋的……這熊,可是襲擊了太子。”
“不會敗露的。”司徒玄朝他狡黠地笑着:“扶胥哥哥自己也策了熊襲,若是牽扯出來,又是好多麻煩事情。所以他一定會把着源頭,斷然不會敗露。”
司徒空又一次被他超乎年紀的思維驚愕到。
“你瘋了麽?”司徒空睜大眼睛望着他的親弟弟,好似全然不能理解,“你随意便縱了野獸,萬一真的傷着人怎麽辦?”
司徒玄手中是一朵赤薔薇,他将這花在手中轉了一圈,全然不顧杆上的刺紮破了自己的指尖。
他淡然,語氣柔和卻冰冷:“傷着了又如何。”
司徒空頗有些無奈:“也有可能傷到常歌。”
司徒玄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期待:“那也不錯——那樣,常歌便再也不會去宮城,只養在将軍府,我想去探他便能去探他——又或者,他家中無人,我們便将他接來司徒府養傷,我們将他關起來,任誰也探不到——”
他的眼中忽然都是興奮的光芒:“對!我們就把常歌關起來好不好——就藏在咱們家在終南山的別莊,誰也找不到!”
司徒空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覺得司徒家怎麽盡出了些瘋子。
他迅速地打斷了他這個幻想,搖了搖他:“你醒醒。常歌平日裏待你不薄,你緣何要如此對他。”
“可是——”司徒玄偏着腦袋,柔和地說,“将他關起來,也是為了他好呀——他再也沒有煩憂沒有煩惱,每日裏只需要對我一個人笑就好——”
司徒玄說完這句,眼前好似出現了飒爽飄揚的常歌,站在他家終南山的別莊院中,對着司徒玄燦爛地笑。司徒玄似乎頗為滿意,沖着手上的赤薔薇回了個笑容。
司徒玄的這番話,更是将司徒空吓得膽戰心驚。他愕然道:“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啊……”
司徒玄笑了,點了點頭:“我當然知道。”
司徒空苦口婆心:“那你知不知道別人都是互有心思,他倆眼中,早就沒了別人的位置。你還小,多修習功課,無事時……”
司徒玄忽然将手中的赤薔薇一擲。明豔的花兒在空中留下好看的姿态,倏忽落在了地上。
“為什麽!為什麽你是我的兄長卻不理解我!我只是想将他關起來而已——将他關起來,他只能看着我一個人而已。我才不在乎什麽太子什麽大周,我只想同常歌一起。一直一起,一直看着他、想着他——”
這陡然的坦白頗為濃烈,又帶着些瘋狂的極端。
司徒空被這坦白中的瘋癫情緒吓得哆嗦起來:“物徹……你……你還是換個人吧。常歌……常歌早已滿心都是扶胥,你們是不可能的。再說了,你也越不過那位扶胥太子,還是換個人吧……”
司徒玄的面色陡然一沉:“誰說我越不過那位扶胥太子。”
誰說我越不過那位扶胥太子。
宮變那天,司徒玄提着憫世劍,尋遍了整個宮城,也未尋找到這位曾經的扶胥太子。
疾雨沖刷着他的身體,卻澆滅不了他的怒火。
祝政,你怎麽敢,怎麽敢鸩殺我的常歌。
祝政,你滾出來。
他來來回回尋遍了宮城,卻全然尋不到那個害了他的常歌的人。
司徒玄最後一次巡視齊物殿之時,遇上了失魂落魄的司徒空,手中提着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一抹笑容爬上了司徒玄的嘴角。他從未這麽喜歡過他的哥哥。
疾雨滲進了他的唇中,這雨不澀,居然還帶着些解渴的甘。
作者有話要說: 知隐,CP嗑的high麽?
☆、少主
益州。
錦官城。尚書臺。
尚書仆射蔣達平握着毫,正在細心思索該如何措辭。他太過于專心,居然連飽蘸墨汁的筆滴下了墨痕都未注意到。
尚書令吳仲廉坐在正中,一眼瞥到了走神的蔣達平,他颔首,佯做不經意問道:“達平啊,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蔣達平恍然回神,他放下手中的毫,應道:“禀大人,下官方才在沉思,此次擒獲的夷陵主将吳筝将軍和建平太守山河先生應如何處置。一時想得失了神,還請大人莫要見笑。”
吳仲廉不以為然:“戰俘如何處置,自是有武将定奪,何須我等操心。”
蔣達平望向他,說道:“大人明察。并非我想逾矩置喙軍中之事,只是此二人尤其特殊,久置于荊楚之地任由武将處置,恐怕夜長夢多。”
吳仲廉問道:“此二人,有何特殊之處?”
尚書仆射蔣達平耐心解釋道:“此前大司馬司徒信一家獨大,導致荊州素來少将。現下排的上號的,也就是以前司徒信的副将甘卯、甘信忠和這位吳筝、吳禦風将軍。此番拿下吳禦風,正是痛折荊州一翼。
只是……吳禦風久置于夷陵,我思來想去深覺不妥。他為夷陵數次出征,益州派去的夷陵新太守威望未立,我深怕夷陵民衆偷偷縱了他去。”
尚書令聞言,深覺有理。
“而建平此次擒的這位太守,便更需嚴加防範。”
尚書仆射蔣達平幾步上前,言真意切:“此人雖挂着太守之名,實乃荊州定國謀臣。此前數次出使我益州,舌戰群雄、言若懸河,居然能将亂世定國的杜相說得啞口無言,可見此人才幹。
更不提此人出山之後,雖挂着太常閑職,但實乃荊州梅相左膀右臂,左能議政、右可領軍。我聽說,荊州軍入秋以來的幾番大動作,背後實際均是這位山河先生的手筆。若真是如此,此人文韬武略,切不可再放虎歸山。”
尚書令吳仲廉想起了前幾日去新城郡宣文書之時,和蔔醒的只言片語。他言談之間似乎對這位山河先生頗有微詞,卻對其才幹肯定拜服。
蔔醒認可之人,寥寥無幾。
吳仲廉點了點頭:“上次這位山河先生出使商議加入荊州交州連縱之事,我正在殿上。此人一臉文弱書生模樣,倒是一身膽氣,望着破軍幾番出鞘的傷官刀,毫無懼色。一番言辭更是句句拿捏到位,實非池中物。”
“正是如此。”蔣達平認同道,“此番夷陵、建平一役,雖是小戰,但最大益處便是擒了荊州一位頂梁文臣一位得力武将。下官是想着,此二人關押在荊州,又有地勢之優,怕是會夜長夢多。不如盡早将這二人一并押送至錦官城,以免看顧不慎,縱虎歸山啊……”
吳仲廉神色之間頗有些猶豫。
蔣達平知他素來與鎮北大将軍、建威大将軍等武官交好,愛立于武将立場考慮事情,便補充道:“倘若是羁押他二位的武将深感侵犯,我們亦可将明面上的發落權限派給擒他倆的将軍們。如此一來,既免了文武離心,亦能拿捏住二人。”
“達平所慮甚是。”
吳仲廉應道,手上即刻摸了紙張:“茲事體大,達平無需煩憂,我親自呈表規勸。”
蔣達平點頭:“請容下官為大人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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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
錦官城。
蔔醒一臉煩悶地進了鎮北将軍府,擡眼便看到正門上挂了兩個晃眼的大紅燈籠,映得照壁也是一片喜慶的紅。
蔔醒尋了世子幾日,素日裏愛去的客舍酒肆、山齋名勝俱跑了一遍,都遍尋不得。望着着一片喜樂祥和色彩,他心中蹿出怒火,進門喊了一聲:“天泉?丹泉?你們誰挂的這大紅燈籠?大晚上的,也不顯晃得慌。”
他沒等到家丁麻溜過來取下燈籠。
照壁一側走出了一個失意人影。随着夜風晃動的燈籠,在他一身素衣上投下了惶惑的紅光。
那人回頭,是世子。是他尋了幾日的世子。
劉致全然沒了以往的英豪生氣,像是一個淪落天涯的傷心人。
褪了平日裏的一身華服和五陵豪氣,垂而溫順的眼讓蔔醒想起初遇時那個斜帶着面具的貴氣孩童。
世子單手扶着照壁,一如夜風撫動的湘竹。他亂了發絲,失了神色,瘦削失意的面龐上,空留英氣勃發的容貌。他望向蔔醒,喚道:“醉靈。”
蔔醒住了腳步。燈籠蕩漾的紅,掩住了劉致的失意。
“醉靈。我錯了麽?”
蔔醒開口,方才想喚世子圖南,卻想起這表字給他帶來的不快。蔔醒改稱劉致小字:“長生。你沒錯。長生不會錯。”
“醉靈,我是罔顧家國、離經叛道之人麽?”
蔔醒低笑一聲:“都是為了益州而已。又是離了何處經?叛了何方道?”
他上前,輕輕拍了拍劉致的肩,帶着他離了照壁,向府中走去。
劉致的四肢在冬日的風裏凍得很涼,甚至連心口的溫度都不剩。不知他在風中站了多久、又等了多久。
從前的劉致并非如現在這般。蔔醒對他最初的印象,是自己亡命途中不慎撞倒的錦衣小公子。
那時候的劉致和善溫柔,是劉善德和杜四清心中理想的“益州世子”的模樣。蔔醒看着他,只覺得過的太累了。每日天不亮便要晨練、溫書,然後由少傅帶着習課、溫書,動辄還要拉出來同其餘幾個太子世子比上一比。
此前有大魏太子祝政壓着,祝政王天下之後,又是吳國太子華安壓着。個個文韬武略,俱是經天緯地之才。不說劉致,就連蔔醒都要被杜相的羨慕語氣念叨煩了。
劉致天天被他們念叨着,真的生了幾分張揚争霸之心後,主公和丞相反而極力打壓起來。漸漸地,世子便不愛往公父處跑了。
這在蔔醒戍守益州北大門、劉致時不時離了朝堂去軍營體驗之後,更明顯了。蔔醒世代武将,自幼習武。劉致同他處着,只覺得比起玩弄權術的朝堂,豪氣爽朗的軍營,更讓他舒坦。
自從離了朝堂去了軍營,蔔醒才覺得,劉圖南身上的關節筋骨都舒展開了。
劉致對征戰之事,有種說不出來的灑脫之感。假以時日,謀略上再勝上幾分,必是知兵能文的雄才。
只可惜,擅自與滇南聯合吃了小半個荊州北部之後,蔔醒也摸不清楚,劉致身上的熱血是真的轉了性子,還是韬光養晦、與時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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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
大将軍車東威一回府,卻見家丁面露難色,想禀報卻又頗為為難的樣子。
他随手拉開束帶,卸下大氅,說:“何事如此郁結?”
家丁擡眼看了看他家年紀輕輕又豐神俊朗的将軍,說:“悅賢太子來了,正在後苑。”
車東威眉頭一皺:“何不早說。”
“這……悅賢太子不讓禀報……”
車東威未同他過多理論,徑直往後苑走去。苑中斑竹婆娑,淺草露重,吳國太子華悅賢正站在院中正中,擡首望月。
這玄衣華服、舉頭望月的模樣讓他隐約想起了太子已逝的父君。吳景王已逝一年有餘,上大将軍郭知北一句“世子仍需歷練”便把持了朝政,百般阻撓太子襲位。
此等荒唐之事,竟無人能阻了他。吳國,實在缺了個能拿捏他的人。
華悅賢聽到響動,回首看到了車東威将軍,笑道:“将軍終于回了。讓我好等。”
車東威向他輕輕行禮,問:“太子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華悅賢穿叢而過,夜露些微打濕了他的衣襟。臨上曲廊之時,他借了車東威将軍的臂,這才登上木廊。
他撣了撣衣擺,也甩不落沉重的夜露。他無奈,這才直起身子說:“知北将軍豫州一役,倒是打得尤為艱苦。這讓我日日憂心、夜不能寐啊……”
郭知北将軍原是想派人暗殺豫州主公池守安,借着平亂為由,自此前收複的廣陵、徐州等地一舉北上。然而刺殺之人被豫州典将軍一劍斬于殿前,反倒讓豫州主公池守安後悔起同吳國的聯盟起來。
知北将軍一時激憤,罔顧深冬不利戰,直接揮師北上,意圖武力統豫。誰知豫州大将軍典子敬勇猛異常,二者陣地犬牙交錯,厮殺得是難分難舍。幾番出兵,幾番膠着。眼下馬上要到年關,也不見雙方有罷戈的意思。
車東威寬慰道:“少主莫要挂心。上大将軍威猛,想是還能回來過個新年。”
華悅賢低落地低了頭:“惟願如此。否則,我吳國失了知北将軍,真可謂是前路茫茫……”
他擡頭,直盯住車東威的眼睛:“将軍,你說,萬一知北将軍重傷,我吳國可該當如何……”
車東威躬身行禮,回複道:“少主。吳國羊相勵治,子言大夫沉睿,少主英明神武,吳國将來定處六雄之首。”
“可我吳國除了将軍和知北将軍,再無鎮國大将……”華悅賢憂思重重,忽然憶起了什麽事情:“此前車因不是跟着益州的建威大将軍,尋拿捏之處麽?可有進展?”
車東威思來索去,只覺此事難說出口,壓低了聲音湊近太子,低聲彙了情況。
華悅賢只驚訝,倒毫無嫌惡之色:“居然有此事?”
車東威點了點頭:“我已安排啓威嚴格盯着。若他有投奔荊州之想,必殺之。”
華悅賢頗為認同,但又立即神色愁苦起來:“我吳國納賢之計……遂又擱淺……果然如知北将軍所說,我未經世故,難領國政,居然連這美人計都想不出。”
“太子年少有為,并未毛羽未豐、不經世故之人。再說,先王十六歲親政,比太子現下還小上兩歲。”
華悅賢搖了搖頭:“我遠不如父君。他即位之時,一呼百應。而我……”
他看向車東威,雙目中盡是淚水漣漣,卻忍着并未落下:“車将軍在軍中威望甚高,又足智多謀,輔國之才堪比春申君再世[1]。為免禍患、未雨綢缪,倘若知北将軍有些許折損,我想……推舉您,總攬大權。”
太子陡然重托,讓車東威一驚。他急忙後退一步,單膝跪地行禮道:“臣未有他想。車某官拜大将軍,純屬先王疼惜、略有擡愛而已。況且吳國現有心齋丞相輔國,實無需再推舉他人。”
見他誠懇推辭,華悅賢憂心神色中閃過一絲滿意。
他急忙将行着大禮的車東威扶起,推心置腹:“景王故去,早已将吳國托付于你,還望将軍不棄,勿要負了景王負圖之托。”
車東威依舊低着頭:“此乃臣子本分。太子無需憂心。”
華悅賢覆上車東威的雙手,笑道:“有此良将,天佑我大吳矣。”
作者有話要說: [1]春申君:戰國名相黃歇。
**不不不悅賢太子,你勿要謙虛
☆、君子
祝政在主帳中靠着睡着了,醒來時,居然已是夜色時分。看來這一醉,着實不輕。
他坐着定了定心神,這才往內帳中走去,恰巧看到祝如歌扶着常歌躺下。
常歌看起來仍醉着,似醒非醒,仍是白日裏那一身紅衣,些許青絲落在方才比酒時拉開的領口處,為他的飒爽上別添一份明豔風致。
祝政在心中想起了承着清晨初露的赤色薔薇。同是糅合了烈與豔,同是帶着堅硬的刺,不允常人采撷。
可祝政并非常人。
常歌聽到響動,擡眼便見着了來人,指揮祝如歌道:“如歌,你,你将先生請出去。”
祝如歌生怕将軍凍着,幫着常歌輕輕掩了被子,卻被醉酒後全身發熱的常歌輕輕掀開。
“熱。不蓋。将先生請出去。”常歌簡短地說。
祝如歌見他周身仍帶着些醉酒熱氣,白皙的皮膚上透出些微醺的紅,便不再強求為他蓋被。祝如歌回頭讪讪地看了看山河先生,又讪讪地看了看常歌,似乎在糾結,要不要将山河先生請出去。
他向來最懂将軍的心思。可自從遇着了山河先生之後,他甚至覺得,将軍的真實心思,是那麽的不好捉摸。他不明白,現下的“請出去”,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先生不出去。先生是來領賞的。”見祝如歌為難,祝政直言道。
常歌歪着頭:“領什麽賞?”
祝政面上有一絲清風拂過般的細微喜悅:“将軍自己說的,随意應我一件事情,必定依我。将軍忘了?”
——随意應一件事?!
祝如歌不知這賭約內容竟然如此,他頗為尴尬地看了常歌一眼,管着自己的思緒不要往危險的方向飄去,臉上卻兀自燒了起來。
“如歌,将軍醉了這麽久,還不去備醒神茶。”
祝政的意思是:趕快退下。
自從祝政進了內帳之後,裏面的氛圍莫名有些緊張,壓得祝如歌有些喘不過氣來。祝如歌體會出了這句話的含義,像是接了特赦一般,立即跑出了內帳。
常歌被逃竄似的祝如歌驚道,朝着他一閃而出的背影,愕然道:“如歌?你怎麽聽他的?”
他再也聽不到如歌的回應,祝如歌已經如風一般跑出了內帳。祝政卻已坐上了常歌的床榻,問道:“将軍想吩咐什麽?但憑差遣。”
常歌見他随意差遣自己的副将,還差遣動了,将怒火撒在祝政頭上:“誰要差遣你,快将如歌叫回來。”
祝政爽快拒絕:“不。”
“……你!!”
看着常歌被他氣結的模樣,祝政着實有些得逞的開心。
常歌見他眸中盡是喜樂神色,當下甩了臉子,冷語道:“有事說事,勿要捉弄他人。”
這點怒氣和不忿在祝政心中悠悠地轉,好似被薔薇刺破的指尖流出的殷殷血紅。痛,卻帶着些扯動心弦的紅。
祝政正色道:“先生說了,贏了今天的比試,是來領賞的。”
常歌道:“你想好了?要我應你什麽事?”
祝政不語,只俯身低低地迫近了常歌。他半束的青絲落入常歌的頸間,引得常歌心中有些發癢。
常歌望着他的眸,數着其中動容的波瀾,望着祝政眸中的自己。倒影中,是飛揚的紅,卻帶着些無措。
祝政溫溫的吐息撲向常歌的頸間,順着敞開的領口吹進了心田,亂了心弦。
他将祝政一推,窘迫道:“你、你要先說。我允了才能做。”
祝政被他的反應逗得一樂:“将軍以為我要做什麽?”
他望着滿面緋紅的常歌,繼續問道:“或者,将軍想要我做什麽?”
常歌将他一瞪,說:“将軍想讓你趕緊出去!”
祝政見他惱了,從衣袖中取出了燧焰蠱毒的白陶小瓶,斂了臉上的嬉鬧神色,說:“你要允的這件事情,正是燧焰蠱毒。以後,此毒何時服、何人服、俱要先告知我,而且由我定奪。”
常歌心下疑惑:“你身處荊州,我在益州,我如何能時時告知你?況且,毒發突然,我又如何能由你定奪了再行服用?此事,并非我不想允了你,只怕是難以達成。”
祝政含笑望着他,并不言語。
常歌看着他面上的笑容,猜測着這并未明言的意味:“你要……留在益州?”
祝政未予以肯定,但也未否定。
常歌心下雀躍,面上只平靜答道:“好。我答應你。”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常歌點了點頭:“我素來言而有信。”
祝政低頭掩了喜悅神色,他說:“第二件事,我是來向将軍認錯的。”
“何錯?”
祝政故意看向常歌,不想放過他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一字一頓地說:“第二壺時,先生已醉。只是知隐将軍并未看出。今日實乃将軍勝出。”
常歌聞言将榻一拍,騰地坐起,怒道:“我就說!先生果然……又蒙我!”
“先生并非故意蒙騙将軍。只是素來面色如常,也難怪知隐将軍看不出。”
常歌不願聽這解釋,将頭一扭,高高束起的馬尾随之一甩,帶着些嗔。
祝政垂下眼簾,一臉知錯模樣,說:“先生知錯,請将軍處罰。”
常歌将他一瞪:“我罰你做甚,明日你自己找兵士們說罷。”
祝政一臉無辜:“可是結果都已經宣了,将軍也允了我的請求,此事已過,便不要再強糾了。”
常歌堅決道:“不行!既是我贏了,那便沒有約定這回事了。”
祝政将頭一歪,提醒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将軍剛說的,現下就要反悔麽?”
常歌怒道:“你要我做君子守信,自己卻佯裝未醉得了賞,卻是哪裏君子?”
祝政望着榻上的鮮衣常歌,眼前盡是建平冬日陽光中躍動的紅。
他看向帶着些微醺的常歌,他白日裏随手拉開的領口仍敞着,露出颀長的頸。祝政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下午比酒之時,常歌頸上躍動的金色光芒。
他朝着常歌迫近了些許:“我只在将軍面前,不做君子。”
常歌猜不透他的行為心思,下意識一避,原本留在頸間的發絲随之一晃,悠悠地撫過常歌的肩。
他的這些慌亂動作讓祝政心中怦然不已。祝政生出了些捉弄心思,又迫近了些許。
他的常歌果然惱了。他将祝政一推,瞪着他嗔怒道:“你次次這樣折辱于我,很開心麽?”
祝政鎮定自若:“我從未有過折辱心思,次次都是真心。”
常歌被他得寸進尺的調笑惹得愈發惱怒,連呼吸都重了不少。他別過頭,說:“你走你走,勿要在此處擾我煩心。”
祝政毫無退卻意思,繼續問道:“像今日射箭時一般煩心麽?”
常歌聽他刻意提今日比試之事,将他一瞪,說:“你還好意思提!若不是你擾我心思,開局怎會輸給你。而你……”
常歌心中想起了那毫不猶豫的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紅心。射箭人心中,還真是波瀾不驚。他心下生氣,無意識地揪住了衣袍下擺,發洩着心中的憤懑。
祝政佯裝不懂:“将軍不是百步穿楊,好生威風。怎的換了個靶架,卻忽然不會射箭了。”
常歌決絕說道:“我不與你讨論此事。”
“将軍好大的排場,說不讨論便不讨論了。”
“你是我益州階下囚,自然要聽我的。”
祝政倒是毫不猶豫:“好。”
常歌道:“你将我的如歌使喚走了,你現在就替他幫我捏捏肩。”他說完,直接向後一倒,面朝裏躺着,等着祝政來捏肩。
常歌還以為,這是對祝政的折辱。
今日因比試之故,常歌穿的單薄。
紅色的薄衫裹在他的身上,貼着他恰巧能入懷的肩、纏着他的腰肢,緊緊勾勒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