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回合:騎術” (2)
的身姿線條。
他的廣袖随意地落了一截在腰上,讓祝政想起今日白天裏,常歌以束袖拉起廣袖,露出的結實而好看的小臂。
祝政也想起了此刻正被他悄悄藏在袖袋中的,常歌随手丢在一旁的束袖。
“快些呀,來為将軍捏肩。”常歌久未見動靜,催促道。
祝政輕輕拉開了袖子,露出白皙的腕,朝着常歌又坐近了些,開始仔細而認真地為他捏肩。
他的肩背精瘦而結實,摸起來盡是堅實而适中的肌肉。這是常歌雄姿英發的來源。祝政觸着這些肌肉,心中默默想着。
祝政幫他捏着因為勞損而有些僵硬的頸,克制着想将這領口拉開的沖動,努力不去挑戰常歌的這根弦,努力将自己的思緒挪向他處。
祝政望見了常歌的發,散落在枕上,随着祝政手上的動作順着枕邊滑下。他想起了今日第三壺酒時微醺的常歌。
常歌單拳支着臉頰,馬尾在腦後随意地晃蕩,一如祝政被撩動的心弦。
祝政不禁又想起那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他的常歌,為何總是撩撥的如此渾然天成。
*******
“軍報!”
令兵在張知隐帳外喊道。
張知隐掀了簾,疑惑道:“建威大将軍回了自己主帳了,現下不在我這裏。”
令兵見着他皺眉,一時有些惶惑:“不……不是的,是祝如歌攔在門口,死活不讓進去。我……我沒得辦法才來了将軍這裏。請将軍勿怪。”
張知隐仔細思索了這句話,總覺得其間大有深意。他想了想,還是不要深入思索的好。于是接了軍報,平靜道:“知道了。你也辛苦了。下去好吃好喝,好好睡上一覺吧。”
“遵命!”
令兵行了軍禮,撒腿便跑了。
張知隐這才開始拆開手中信筒的系帶,将其中的函件拆開來——
他的眉頭迅速地擰在了一起。
祝政,即将被押往錦官城。
作者有話要說: **政政,不做君子你要說到做到啊!急死我了(掀桌
☆、物徹
常歌的眼中,從來都沒有過他。
從第一眼開始。
此前,司徒玄總是不甘。他不甘為何常歌的眼中連他的片影都放不下。最開始,他也未曾料到,這點不甘,後來竟發展成滿是占有的瘋魔。
******
他第一次見到常歌,是新年拜歲。
那年天氣特別冷,重重的霜寒白雪覆滿了院子,壓住了屋檐下的驚鳥鈴。小司徒玄趿拉着鞋子,坐在有炭火爐的屋子中呵着手。
桌上淩亂鋪着毫、墨、紙張,天氣冷得,連墨都愈發難化一些。
“阿玄,還寫啥呢,走了走了,今天有個哥哥同我們一道拜歲。”司徒空将他的後背拍了拍,掌心傳來了些許暖熱的溫度。
兄長自幼習武,身子總是要比他熱乎些。
“你穿太薄了。”司徒空見他依舊着着薄衫,交待道。
“大父不讓穿的過于暖,說苦寒能砺人意志。”
司徒玄過了年便十歲,擡眼還帶着些稚童的天真浪漫。
司徒空不禁皺了眉頭:“十歲小娃娃要什麽意志。”
他說着,便要解了身上的大氅給司徒空,剛拉開一條系帶,就被司徒玄義正言辭地拒絕:
“不可。大父說了,我便要照做。兄長請放心,我不冷。”
司徒空頗為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游心!”
順着這聲音看去,那是司徒玄第一次看見常歌。
他一身紅衣,黑色大氅,發絲以一紅飄帶盡數在腦後束起。司徒玄看過去,像是看到了木香棚上承着寒霜的花朵。
少年常歌正站在雪地當中,朝着司徒空招了招手。他臉上是明朗笑容,朝着司徒空走來之時,冬日在他身上留下了爍動的芒。
懵懂的司徒玄也被游心帶了過去,還帶着孩童氣地行了一禮。常歌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行禮,頗覺有趣。于是,他也煞有介事地向這位司徒家的小公子回了一禮,又被自己逗的朗聲大笑。
“這便是今日同我們一道拜歲的哥哥,叫常歌。今年他爹爹和家中叔伯都在外征戰,只得同我們一道。”
司徒空介紹着,常歌不住地點頭,面上盡是歡欣的笑意。
“在外征戰?這位哥哥家裏,都是将軍麽?”司徒玄問道。
常歌将他腦袋一揉,答道:“是,這位哥哥家裏,都是血戰沙場的将軍。”
“那哥哥也是麽?”
常歌擡起了目光,仿佛飄往了以後的時光,他的眼中有期待的亮光:“哥哥以後也是。”
他忽然收了心馳神往的神色,忽然發現司徒玄衣着單薄,奇怪道:“游心,你自己穿得倒暖和,讓弟弟這麽凍着。”
還未來得及多解釋,常歌便利落地扯了系帶,褪下黑色大氅,攏住了有些發冷的司徒玄。
常歌卸下大氅,裏面是一襲甚是好看的紅衣,他稍稍彎了彎腰,悉心幫司徒玄系緊了大氅系帶。
擡手之時,常歌自廣袖露出了雪白的腕子,袖口中隐約露出的小臂,結實而好看。
司徒玄被常歌的大氅裹着,他嗅到了林間陽光的飒爽氣息。
“走咯,出發吧!”常歌側頭向他倆笑了笑,率先穿過了覆滿白雪的院子。
他行動之間,下擺在飄揚的動,腦後的馬尾也跟着紅色飄帶飛揚。
這位哥哥極美,極暖,是霜天雪地裏,一團絢爛的火,莫名地吸引了司徒玄的注意。
******
一路上,常歌都哼着輕快的調子,自車辇的小窗中不住地向外看。時不時同司徒空調笑幾句,嘲笑他又要被博士[1]留堂了。
司徒玄望着他,心中不住在想,這位哥哥心中為何有這麽多的歡欣喜樂。
這個問題,在宮城拜禮過後便得到了解答。
“雪地裏,怎麽穿得這樣單。”
一臉淡漠清冷的太子扶胥瞟了常歌一眼,就像常歌毫不猶豫解了自己的大氅那般,也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玄色大氅給他披上。
常歌望了他一眼,眸中盡是歡欣。扶胥也回望着他,眼中都是化不開的暖與柔。
自從見着太子扶胥之後,常歌的眼神便再也未落在他人身上,包括與他一同到來的司徒空,包括仍披着他大氅的司徒玄。
直到幾年以後,司徒玄回味起來,才明白了常歌眸中的熱切是什麽。
******
司徒玄終于由博士[1]帶着,開始習《孫武兵書》。
博士下發了一篇優秀述論,供同級的門生學習傳看。司徒玄赫然在落款處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常歌。
司徒玄悄悄地摸了摸讓他心猿意馬的這兩個字,他眼前仿佛浮現了跪坐着提筆的常歌,自一點開始,由一捺收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中,忽然一顫。
原來“常歌”二字,已在不知不覺中,讓他如此沉迷。就像被下了蠱。
司徒玄邊饒有興味地讀着,邊聽着博士用盡各種溢美之詞誇贊這篇述論,誇他穎悟絕倫,誇他是天選将才。
司徒玄心想:誇得不夠深刻。
******
司徒玄曾經是很愛武學課的。教習騎射的博士,俱是領過兵的将軍,馳騁而來的畫面,讓司徒玄又是雀躍、又是羨慕,還帶着些期待。他期待——他的驕傲烈焰,以後也會是戰場上叱咤的将軍。
更何況,他時不時還能看到隔壁的場地。
有時候,他能看到一抹絢爛的紅,束着廣袖,露出結實好看的小臂,專注地練習射術。他好看的弓姿和飛揚的發,漫射地全場都是明豔的光芒,直照進司徒玄心中。
有時也會看到快意的紅,緊伏在馬背上,時而側攀、時而後仰,展示着騎術。他像只于飛的鳥,自由而無束。司徒玄總這麽想。
每當此時,同年或不同年的貴游子弟總會悄悄地瞟上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誇上幾句。
司徒玄心想:誇得不夠走心。
後來,他便煩了武學課。
博士點了人做切磋示範,恰是他自由而明豔的鳥和……太子扶胥。
兩人站在場上,相對深鞠一躬,對望一眼。二人的眼神中,是欣賞、是喜悅、是動容、是理解。
司徒玄憤恨地發現……那是望着情人的眼。
場上一邊是驕傲烈焰的紅衫常歌,一邊是沉靜深潭的白衫祝政。二人起手相對,手腕相抵之時,諸生都發出了一片低低的贊嘆。
常歌慣愛在武學課上攏起廣袖,白色束帶在他左肩系成一個誘人的結。司徒玄想過很多次,抽開這枚束帶結之後,廣袖沿着他的雙臂垂落的樣子。
他望着常歌漂亮而結實的小臂來往格擋,卻被對手沉靜翩然的廣袖擾得不住心煩。
據他人說,這場切磋看得人拍案叫絕,一方有如不住進取的剛猛野火,而另一方則有如至善至柔的深潭善水。
二人招式相生相克,又勢均力敵,太子扶胥甚至還刻意選了與常歌一致的招式,招招緩上幾分,卻絲毫不顯劣勢,反而盡數控住了局勢。
“精彩!實在精彩!”
負責記錄太學大小諸事的小吏這麽說着,眯着眼睛在自己的木簡上記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二人切磋之精彩在太學讨論了許久,司徒玄次次聽到,都加快步子,不願再回想常歌專注而熾熱的眼神。
上場鞠躬之後,常歌的眼中便再也沒了別人。
******
秋狝。
司徒玄真的不懂,他就跟在祝政車辇的後方,為何常歌策馬而過,卻絲毫未注意到自己。
更讓他生氣的是,常歌朝着太子在笑、對着太子在鬧。司徒玄看着常歌身上的飛揚意氣,将祝政車辇四周沉重的霾驅散了些許。
甚至連祝政陡然放了簾子,常歌都沒惱。
司徒玄在心中吶喊,常歌,常歌,常歌……
常歌為什麽就是看不到他?
甚至,連兄長都能同他說上幾句話,為何就是看不到他司徒玄。
他早就知道了司徒空秋狝扮熊的計劃。而且,毫不客氣地說,扮相确實不怎麽樣。
既然太子想英雄救美,何不做的真實一些。
司徒玄在心中把着毫,将太子和司徒空的計劃改的更為驚險了些許。其餘的環節司徒空早已打通,他只需要改動一個棋子——
同光祿勳說,這是太子扶胥的計劃,額外補充一些野獸,擴擴狩獵範圍。他還亮出了司徒空打通關節時候的太子令牌。
事發之時,司徒玄一直在側。他一直在心中乞求,讓常歌能發現自己。
只要常歌能看上他一眼,只要一眼,他馬上便出來幫助常歌。
然而,他沒等到常歌發現自己,卻等來了帶着玉劍懷仁的太子扶胥。
整個計劃,就此變得索然無味了。
******
再後來,常歌在長安的日子愈發地少了起來。
他似乎總是很忙很忙,輾轉各處。司徒玄只能從兄長的只言片語中知曉他去了哪裏。
廣陵、徐州、冀州、南郡、郁林、上庸……他驕傲地聽着他的常歌運兵如神,數度凱旋。又有些神傷地聽着兄長談論常歌的箭傷,談論常歌的蠱毒,談論常歌在朝野的非議。
有時候司徒玄不解,常歌的步子,為什麽總是那麽的快,像是一直在追尋着什麽。一如初見那天,常歌率先走過了覆滿雪的院子。他的下擺在飄揚的動,他高高束起的馬尾也跟着紅色飄帶飛揚。
司徒玄像是永遠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這段日子,他最期盼的,就是兄長往城門樓執勤的日子。
因為他知道,每每此時,便是他的常歌要歸來了。
每次常歌凱旋時,他都祈禱祝政政務纏身,未有時間來迎接常歌。
然而,十次有八次,他的祈禱都落空了。
司徒玄總是站在城門樓上,望着常歌疾馳而來,帶着些久別重逢的歡欣喜樂。一如祝政所做的那樣。
常歌下馬之後,總是先行單膝跪下,然後由着祝政扶起他,為他卸下披風,解下戰甲。
像一種古怪的儀式。
涼州月氏叛亂,整整三十萬大軍壓境。大父和兄長雖都不說,但那幾日,府上的空氣都是苦的。
甚至在城門樓送別常歌出征的時候,大軍都有些肅穆的痛。
只有常歌,他依舊肩扛沉沙戟,回頭笑了:“我大周必勝!”
只是那笑,并不是沖着司徒玄的。
******
他有時候覺得,常歌的胸懷極為開闊,他同司徒空一道對酒,談論的盡是家國山河。
他有時候又覺得,常歌的胸懷極為狹窄,窄到連再多放一個人,都放不下。
他不是不懂常歌眸中熱切的追尋,也不是不懂祝政眼中張揚的欣賞。
他只是不甘。
明明他也注視了常歌這麽久,為何常歌如此的無知無覺,連一眼,就連一眼都不曾仔細看過他。
明明朝堂紛争,祝政連句話都不敢為常歌說。
明明只要是祝政,便意味着無止無休的征戰和峥嵘。
這一點點的不甘在心中逐年發酵,終而轉為了瘋魔的癫狂。
他種了許多許多的薔薇,每年能從初夏開至初秋。
每個夏秋的狂風驟雨,他對着木香棚咆哮:“看看我!為什麽不能看看我!!”
一片片的赤色薔薇在狂風中顫抖,承了雨露的花朵靜默不語,好似一張張嘲笑的臉。
此時,司徒玄定會将這些赤色薔薇盡數抽落,望着它們落入地面冰冷的泥中,污了花朵的絢麗明豔。
他養過許多許多的鳥兒,每只都叽叽喳喳、愛跳愛鬧,向往自由。
每個晨光中,若有鳥兒對着天空鳴叫,他總會以布簾遮住飛鳥的牢籠,冷冷地鎖入房中,囚禁至死。
一只只鳥兒的眼中盡是抗拒,就連飄落的羽毛尖兒上,也俱是顫栗的恐懼。
冷了的泥,是大地的塵、是天空的雨,是遨游天地一周魂歸故地的深情。
囚住的籠,是避風雨的铠、患得失的惜,是冬去春來也只守着你的厚意。
誰說落入冷泥不是愛,誰說囚住的籠不是愛。誰若說不是,那只是不懂罷了。
再後來,他終于越過了祝政,也成了太子。
然而那有如烈焰般絢麗明豔的紅,卻永遠停在了三年前的涼州凱旋。
有時候,大雪過後,司徒玄依舊會幽幽地想起常歌。
想他明朗的笑,向他信手将披風一甩,想他行動時盡是耀眼的芒,想他纖長漂亮的小臂,想他飒爽飛揚的馬尾。
這是常歌,大周朝玉面将軍,常歌。英姿飒爽,絕世無雙。
只可惜,在他的回憶中,常歌的樣子,竟然全是背影和側影。
就連初遇時利落地解開系帶,用大氅裹住自己的時候,常歌望着的,都是一旁的兄長。
常歌的眼中,從來都沒有過他。
******
司徒玄放下了澤蘭的密報,心中悠悠地想去趟錦官城。
他想看看這抹令人想念的紅。
作者有話要說: [1]博士:太學的老師,稱博士
**物徹:你們又在拿我的傷心事嗑糖??
☆、易主
荊州。
巴陵雲溪行宮。
散騎常侍陸陣雲滿意地折了折卷宗,朝一旁坐着的副提審畢容笑道:“多虧遠卓中尉,此番棘手案子,才能審得順當。”
中尉畢容向他回禮:“陸二哥過獎,都是二哥目光獨到、洞穿真相,一眼便看出那宮娥在撒謊。”
“遠卓中尉辛苦,此番折騰後,還要奔赴枝江。”
“不及陸二哥,巡宮闱、察行宮、護世子,事必躬親。”
荊州旅贲多世家子弟,自幼熟識。畢遠卓此句“陸二哥”倒也喚得。陸陣雲并未不悅,手上只不住理着卷宗,心情似是大好。
見他還需些時候,中尉畢遠卓帶着一旁候着的步兵校尉羅明威,拜而出。
羅明威跟着畢遠卓,不解問道:“此案就此了解了?”
畢遠卓斜眼望了望自己的下屬:“不然呢?”
“主公所服金丹被人換了鉛丹,随意審了幾位侍官宮娥便算了了,這金丹經手多少人?世子緣何忽然去玄妙觀?這玄妙觀是否涉及其中?更不提能近主公身的還有殿內近……”
畢遠卓以目光止了羅明威的話。
“明威,有些話說得。有些話說不得。正如有些案子查得,有些案子查不得。”
羅明威止步思索。畢遠卓所說說不得的話是誰,查不得卻又是誰。
見他不解,畢遠卓無語道:“笨!你想想,若要細查,坐不住的是誰?”
“不是已然結案,世子已洗清冤屈了麽?”
羅明威嘆了口氣,看着日頭沉入地面,荊州的天迅速暗了下去,亂風吹的地面的荒草一片蕭瑟。
他輕聲說:“無論這案子屈不屈,世子都不能屈。宮娥昏頭,取錯丹藥,對誰都好交待。即使世子去過玄妙觀、那日去過主公寝殿,這也什麽都說明不了。世子去,那是晨昏定省,和該如此。”
“可分明還有數人可觸到丹藥,比如……”
羅明威想說陸陣雲,但思索片刻,并未明說。
畢遠卓看了他一眼:“當然可以細細的查,自這丹藥煉制起的人所有人都揪起來盤問一番,不認便細細的折磨,自是能出真相。可我問你,你如此這般盡職守則,卻是為了給誰看?你好好想一想,梅相要的是個什麽結果?世子要的是個什麽結果?荊州現下需要什麽結果?”
話言明至此,索然無味。
畢遠卓白了他一眼:“不日我将去往枝江,這些日子,左軍事宜你諸事做好決斷。勿要不清不楚,想不明白食的誰的俸祿。”
“下官領命。”羅明威應道。
*****
比試之後,常歌待他明顯好了許多。
常歌一直在主帳待着,也不再尋了這理由那理由出去躲着。
用膳時不僅招呼祝政一起吃,還悉心吩咐了炊官做些祝政喜歡的菜肴。常歌也再未将祝政再鎖起來,只是不許邁出主帳。甚至,常歌看祝政每日靠坐着,将就着睡得可憐,還允了他在白日裏到自己榻上躺會兒。
建平的冬日裏,雪都結成了厚冰,化得很慢很慢。
有時候,深夜裏,常歌聽着斷續的化雪聲音,總是隔着內帳同祝政說話。祝政一直斷斷續續地回話,但從未逾矩,随意進了內帳。
祝政有些期盼着每日的夜晚。深夜時,他和常歌終于能抛開舊事前塵,就像兩個老友一般,時不時地敘話,憶些以前的趣事。
常歌有時也會惡意地捉弄使喚他,讓祝政給拿梨子、削蘋果、剝橘子,祝政也都一一照做。
閑暇的下午,祝政撫琴,常歌坐着看書。見常歌許久沒有反應,祝政還會刻意彈錯一兩個音,引得他側目。
“先生琴藝着實退步。”
“但憑将軍賜教。”
祝政努力繃着臉答完,常歌必然會上鈎,幾步走來,精确地複彈一遍方才的選段。
實在是乏的無趣的時候,常歌才會陪着祝政下棋,然而下不到幾局,總會氣的甩臉子。每當此時,祝政就會跟進內賬,好言好語地哄上一陣,不過,下次下棋的時候,仍是一點不讓。
建平的冬日很短很短,夜卻很長很長。
有時候,常歌想着,若能一直這般度過,倒也不錯。
雖然他知曉是不能的。知隐早将押解戰俘的軍報遞予了他。常歌這幾日思來索去一直瞞着沒說,想給祝政留些開心日子。
即使常歌一天天賴着、抗拒着,送祝政動身去錦官城的時間仍是一天天的近了。就像一本書籍,驟然便翻到了尾。
他不敢想,送了祝政去錦官城後,會有什麽後果。甚至有時候,他還想過同祝政一起叛逃了——随便去哪裏,再也不要回來。
“生殺奪予依舊交由擒其武将處理。”
軍令上有這麽一句。只是常歌不知,這是為卸下他的心防,還是只是為了能讓戰俘順利抵達錦官城的說辭。
常歌躲避了幾日,也醞釀了幾日,始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同祝政說。
這日,在用晚飯時,還是祝政笑着提起:“常歌,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我。”
常歌瞬間低落了下去,好像知錯的鳥。他思來索去,低聲說:“上面來了軍令,要押你去錦官城。”
常歌繼續問:“你可願去?”
祝政好似懵然不解:“軍令還能回絕?”
軍令自是不能回絕。
只是,倘若祝政說個“不”字,常歌定會縱他歸去,不計後果。
二人都悶悶揀着吃,一頓飯吃得怏怏不樂。
最後,還是常歌提起了話頭:“你……說的那個服燧焰蠱毒要預先知會你的事,還作數麽?”
祝政點頭:“自是作數。”
“我想……”
祝政阻了他的話頭:“軍令如何便是如何,勿要出頭。”
常歌緊鎖了眉:“此去,恐怕吉少。”
他不忍說出“兇多”。
祝政倒是泰然自若,仿佛要被押送錦官城的人,與自己無關。他點了點頭,認同道:“嗯。”
常歌望着他,頗有些愕然:“你……就這麽接受了?”
“嗯。”
常歌不解道:“你、你有可能會被……”
“那也無妨。”
常歌生了悶氣,将碗一放:“我明日便放你回去。”
祝政輕嘆口氣:“常歌,勿要胡鬧。益州公不是我,不會由着你一再違抗軍令,做對不起益州之事。”
常歌舊事重提:“祝政,既你也說此前的話作數,便留在益州吧。我去求了益州公,将你留下,你別再回荊州了。更何況,荊州現在……早已成了爛攤子。
他們失了西大門,益州随時都可長驅直入。東側吳國也虎視眈眈,吳國還吞了一半豫州。據說西南側零陵郡已經倒戈,武陵郡也只是時間問題……些許時候,荊州早已被蠶食得,只剩下襄陽、南郡、長沙和衡陽了。”
“還有湘東和桂陽。”祝政糾正道。
“那都是偏遠之地,空有版圖而已。”
常歌直直地望着祝政的眸子,主動覆了他的左手,誠懇說道:“益州公賢明愛才,益州杜相為人坦蕩,益州更是修生養息、平安和樂。
反而荊州世子昏聩無能,胸襟狹隘,還幾次為難于你。我還聽說,荊州主公已薨,現下是世子理事。你若再回荊州,便更是……”
祝政不語。
常歌再行規勸道:“祝政,荊州世子無德,不能王天下。別再輔佐他了。”
祝政擡頭,望着常歌,問道:“常歌以為,誰能王天下?”
常歌仍捏着祝政的左手,煩憂心事卻如同荊棘一般纏上了常歌的心。
他的答案,至始至終只有一個。但他不想說。
祝政換了個方式,問道:“倘若是我做王,你會來荊州麽。”
常歌被他直白的言論驚到,下意識地看了看眼前這位白衣書生般的人物。
眼前的祝政不是王。或者說,不像王。
正因他現在同此前那個陰晴不定的王差距太多,常歌才一點點卸下了心防,感受着他在滇南受過的痛,擔憂着他在荊州受過的苦。
也正因他不像王,常歌才能言行無狀、才能不談君臣之禮,才能……他匿了自己的私心,沒有再往下想。
倘若祝政再度王天下。
光是點燃這個念頭,常歌心中許許多多的祝政都在心中霎時複生。在殿上摔呈表的、軍令逼迫他退兵的、将自己關入齊物殿黑暗中的……将常歌拿下的、将他按在天牢冰冷的牆上的、将他一把推入石甬道的……他心中的荊棘越生越多,他與王有關的記憶,居然盡是苦楚。
二人相視不語,靜默将這一刻拉得很長,長到化雪的水滴落入地面,都像是耗了許久許久的時光。
常歌隐隐地想起此前的夜,想起他們一道在深夜敘話,憶着此前的甜,敘着此前的樂。
常歌看着他,仿佛看到十九歲那年,滿面愁緒地坐在車辇中的太子扶胥。
祝政回握了他的手:“我知你惶惑。我以前……是做了許多錯事。”
他沒再說。他的眸中,盡是“信我”。
常歌避了他的目光,低了頭。他的神色黯然下來:“王天下,有什麽好。”
“王天下,沒什麽好。只是舍我其誰罷了。”
常歌緩緩抽了自己的手,不再想回答這個話題。
祝政自這舉動中,體味出了常歌的回答。他亦不再言語,二人默然相對,在這幾日的平安喜樂中,吃了一頓不太愉快的飯。
******
是夜。
常歌不喜,因而祝政許久未放出白鴿。
他站在建平冬日的寒風中許久,喚了半天,才跳來了一個眼熟的。
祝政望着這只躍動的白鴿,憶起了談論此事時姜懷仁的抗拒。
——“這是個賭局。我向來不愛将籌謀結果賴于人心博弈。更何況,倘若益州公不如你設想中仁德寬厚,你貿然抛出玉劍懷仁,自曝身份,無異于自取滅亡。”
姜懷仁極力反對這個計劃,直言不諱。
祝政毫不避諱,點頭道:“這是個賭局。但若賭贏,贏得常歌,你我已功成一半。”
“若你賭輸了呢?”
當時的祝政并未回答,他也摸不到常歌抗拒的态度後面的心。
現在。
祝政将極小的木篾裝入信筒,縱了這白鴿。
這局,賭心。
這不僅僅是個賭局,這更是一張網。一張,讓常歌再也回不了益州、亦再也掙不脫祝政的網。
而賭注,正是祝政自己。
他未告訴姜懷仁,若此局賭輸,早已布好退路,由姜懷仁輔佐華悅賢上位,一統天下。
而他自己,為着此生犯下的罪、往昔的愧,心死身殒。
作者有話要說: 複習——
荊州宮城旅贲分左中右軍,羅明威、畢遠卓屬左軍,負責江陵城警衛、督查、治安工作,畢遠卓統管,羅明威為其助手。
陸陣雲乃散騎常侍,殿前佩刀行走,上可直面主公,下可規谏百官。
羅明威與陸陣雲首次沖突見43章《治才》
**政政:有常歌我順便拿個天下,沒有常歌我要這天下有何用(摔
☆、玉劍
快要到年關,新太守也基本熟了職位,荊州也毫無動靜。杜相提議,這半年幾位将軍俱是辛苦,一直征戰在外,也沒個休憩,不如趁着新年,一并接回錦官城,也染染城裏的新年下的愉悅氛圍。
劉主公向來不喜戰事,立馬批準。
八百裏加急的快馬接連發出,召回了諸位征戰在外的将軍,額外帶回了此前軍令上的兩位戰俘:
吳禦風和山河先生。
常歌送祝政進天牢之時,他還頗感新奇,摸摸冰涼的石壁,看看跳動的燭火。
常歌不解他的坦然。一路上,他有無數次閃念,就現在,現在帶上他的祝政,二人一道逃脫。
然而,他把不準祝政的心,生怕他誤了祝政的家國天下,更怕這只是單向的情。
常歌輕輕嘆了口氣。天牢裏,實是太冷。他以食指拇指輕捏,大氅的結扣順着他的指節的方向散做兩條。大氅戀戀不舍地扒着常歌的肩,直到他輕輕褪了玄色大氅,為祝政披上。
別凍着。別餓着。別和獄卒置氣。別亂吃遞進來的東西……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在常歌的心中翻了翻,又在喉頭哽了哽,最終,他只捏了捏祝政的手腕,什麽也沒說。
祝政的手腕,凍的冰涼。
他心中正在心緒翻騰,只聽身後傳來一句:“先生?!”
吳禦風方才一直在酣睡,耳邊一直有些細微的響動,只是不願意睜眼。反正,睜了眼睛,又能如何。
新來的這位倒是鬧騰的緊,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似沒完沒了,這才将吳禦風煩得睜了眼。
眼前之人,雖披了玄色大氅,那一臉淡漠的神色、半束的發絲和冷衫白袍——分明是山河先生無疑。
吳禦風霎時貼在了牢柱之上,喊道:“先生!你也被抓來了這邊?”
二處牢房正對着,只隔着一條過道。
山河先生在天牢中面着他站着,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當做回答。而先生面前站着的紅衣青年回頭,卻将吳禦風險些吓破了膽。
方才他看着這個瘦削而結實的背影就覺得眼熟,那抹紅飄帶和高高束起的馬尾,讓他想起了三年前涼州的風沙。
只是他不敢想。
畢竟常歌,早已死了三年了。
然而來人回頭,那靈俊的面龐、那沉墨的眉、那堅毅的目、那帶着些冷峻又帶着些淩厲的神色——
即使帶着一小片鐵面他也能确認:是常歌,确實是常歌。
畢竟他曾經跟在常歌背後,偷偷琢磨過他的許多招式;也在常歌随手畫下的地勢圖旁研習許久,偷偷揣摩着他的思路。
雖然常歌從不知道他。畢竟曾經,他只是大周一個小小的護羌校尉。和将門世家、年紀輕輕便封了公子昭武的常歌,全然是兩路人。
吳禦風被驚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有些頗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他伸出的右臂,指着常歌,食指卻在空中微微發着抖。
就連吳禦風自己,都不解這顫抖是恐懼、是興奮還是愕然。
常歌頗有些疑惑地看着被吓得跌坐的人,全然不解他的反應。
他歪頭問祝政:“你認識?”
祝政耐心糾正道:“認識你。”
“認識我?”常歌以手指着自己,又回頭看了看逐漸平靜了些許的來人,問道: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