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回合:騎術” (4)
抹了抹面上的水珠,透過層層水氣,看到了張知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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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醒總是起的很早,每日晨曦時分,都迎着日出的第一縷光,細心地擦着自己的天古槍[1]。
長生[2]此前總說,是因為他精神頭太足,故而睡不着。只有蔔醒自己明了,不過是殺戮太重,生怕舊人入夢,才惶惶而眠、及早晨起,以便盡早擺脫令人心悸的夢。
長生收留他時,他已然是殺人重犯。
他以手撫過槍頭飾着的紅纓穗,用布巾沿着竹節狀的槍身向上擦拭,謹慎而小心地抹去槍頭的塵。此槍淬鋼而成,槍頭宛如纖長蘆葉形狀。有時候,蔔醒覺得他同這把天古槍一般,像一把狹長的匕首,不為其它,只為一舉破開敵軍的腹地。
他擦得出神,不經意卻刺破了指尖。
“醉靈。”
有人喚他。
蔔醒擡頭,只看到風雲黯色之中,一絲冷白曉光垂于天際。寒天裏亮的晚,庭院中仍是一片厚重的黑。長生掌燈而來,單薄的宛如東風吹落的風竹。
“我聽着響動,猜想你又睡不着了。”
曾經的益州世子劉致說着,将這盞弱而暖的燭火落于蔔醒身側的矮幾上。燈火的暖緩和了冬日的寒。
蔔醒未接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建平去了新太守,貪狼應當回了。你可見到?”
長生點了點頭:“昨日來過。憤而離去。”
蔔醒擡頭看了他一眼,未問為何。
貪狼在他身邊許久,早已熏陶了滿腔熱血。而昨日貪狼不知因由,陡然見着如此見素抱樸的世子,不解又憤怒。他從長生那裏出來之後,又到蔔醒這邊倒了好一陣苦水。
貪狼遇着世子時,他已是統領全局、協調四方的模樣,他不懂曾經的世子。蔔醒只拍了拍貪狼的肩膀,由着他發洩不解,卻什麽都沒解釋。
蔔醒看着孤燈的燭光,想起了初遇時有些怯怯地、想要張揚表現的長生。他兀自說:“你走之後,朝堂有異。”
長生坦然道:“我已是庶人,與我無關。”
“與常歌有關。”
蔔醒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我未敢告知他。仲廉說蔣達平獻了帛書,順着帛書指引,可尋到常歌的秘密。”
長生并不訝異:“達平居然還在糾結建威大将軍是不是‘常歌’一事?”
蔔醒嘆了口氣:“何止。非常執着。不過……讓我最為憂心的一點是,這幾日破軍不在主公身邊。”
長生眉心一動:“他去尋了帛書?”
“這是我們才回,消息知道的晚。據說回之前已去了幾日了,就在大破武陵之前去的。”
長生問道:“好好的,緣何去武陵?武陵同常歌有何關聯?”
蔔醒搖了搖頭:“不知。你不在後,我消息閉塞許多。”
“武陵……武陵……”長生不住在快速回憶思索,他自語道:“我們認識的人中,誰同武陵有關聯?”
花重樓的記憶忽然在繁亂複雜的思緒中亮起,長生想起了一人。他問道:“是不是常歌的那位山河先生?他的胞兄?”
蔔醒頗為驚恐地看了長生一眼:“怎麽可能是胞兄。”
長生道:“常歌告訴我的。”
蔔醒心驚肉跳:“他們是兄弟?”
長生道:“醉靈。你理解錯了。我們都理解錯了。那次常歌至滇南,我聽你一言,還以為是心有所屬,一問方知,是同門胞兄。”
蔔醒眨了眨眼睛,見他一臉誠懇,一時竟不知究竟是自己理解錯了,還是長生理解錯了。
“行吧……”蔔醒艱難說道,“就當是兄弟。他好像之前是在武陵有個山齋。可那又如何?”
長生再次将思路理了一次。常歌。刺殺。獨狼。狼王。三擒三縱。馳騁千裏。同門……
看起來毫無頭緒的線索,只缺了最後一塊。
也許,此次破軍正是去尋這最後一塊碎片。
“糟糕。”長生立即皺緊了眉頭,“我被糊弄了。切不可讓常歌和山河先生離了益州!”
蔔醒不解:“長生說什麽呢?先生好好地關着呢,怎麽會……”
“大将軍!不好了!”
家丁丹泉神色慌張,疾疾地跑了進來,一見堂內二人敘話,只在門口縮着,不敢冒進。
蔔醒掃他一眼:“什麽不好了?沒看到我同別人在敘話麽?”
“建威大将軍……将軍走了!。”
蔔醒皺眉:“走了就走了呗。雖然有點早,這也沒必要大驚小怪吧。”
家丁語無倫次,亂七八糟說了些短詞之後,終于一口氣順暢地說出他的意思:“不是普通的出門了,建威大将軍提了沉沙戟,滿面怒容,帶着兩匹快馬,臨出門的時候,火急火燎,還踹爛了大門。”
“幾匹?”蔔醒再度确認道。
丹泉有些怯懦:“兩……兩匹。”
這句話引得二人霎時神色緊張,騰地站起。二人對視一眼,不詳的預感漫上心頭。
蔔醒按下長生:“你不願抛頭露面,便別去,我來。”
他提了天古槍,急急地向外走去,便大聲喚道:“驚風!驚風!出來!幫我給定山貪狼傳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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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兵甲響動驚醒了吳禦風,他這才發現,平日裏清冷地不見個人的天牢,現下駐着重重精兵。
“這又是哪出戲……大早上的,折騰什麽。”吳禦風的清夢被吵醒,他頗有些不耐煩。
新來的精兵頭領倒是毫不客氣:“閉上你的臭嘴,少嘟嘟囔囔。”
他以手中銀白的劍充滿威脅地拍了拍吳禦風的牢門,揚威般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铠。
吳禦風白了他一眼,攏了攏自己的衣衫,從這讓人心煩的衛兵身上挪了自己的目光。
益州的天牢,可真是冷。他縮着身子想着。
吳禦風擡頭,正看得到對面披着黑色大氅的山河先生,心中頗有些羨慕。生的好看就是好,有人擔憂凍着,幫着削水果,即使輸了上百回也甘願繼續陪下棋。
山河先生絲毫不為天牢中的嘈雜所動,只靜靜地靠坐着。模糊的晨曦天光只打亮了他的輪廓。
他阖着目,半束的青絲胡亂散落在肩上,也未見他伸手整理。
他沉靜的像是一潭深水。好像這天牢中正發生的一切都擾動不起他的波瀾。
遠處好像有些細微的嘈雜聲。吳禦風側耳傾聽,這些聲響卻透不過天牢層層厚重的石牆,只聽到恍惚間有短兵相接的尖脆聲響。
守着二人的精兵也頗為機敏,立即注意到了這些細微的響動,方才耀武揚威的那人随意地以劍拍了拍旁邊之人:“你去看看,什麽動靜。”
這人快步走過,全身輕铠都在铿锵地響。
些微的響動愈演愈烈,就像即将煮沸的開水,一開始只是暗湧的小泡,陡然轉為沸騰。
去探聽之人未歸,但他的聲音朝內疾呼:“快來!有人劫獄!”
一列重兵大驚失色,相互對望,卻面面相觑。天牢石壁上的燭火不住爍動,顯得氣氛惶惑。
耀武揚威那人還在猶豫,只聽門口又有人喚了一句“快來”,他終于有些按捺不住,攔住了兩個看着瘦弱的兵士,命令道:“你二人看住牢門,切記切記不可離開。其餘人跟我走,我看看是誰如此大膽!”
“遵命!”
除了被留下的兩位兵士,其餘之人雜七雜八地往入口趕去。吳禦風悉心聽了聽他們離去的腳步聲——
不成章法。潰敗之師。他暗想道。
這些愈演愈烈的響動像是終于引起了山河先生的注意力,他依舊端坐着,佯做漠不關心。然而輕蹙的眉和緊繃的身姿出賣了他的心思。吳禦風注意到,他下意識地抓緊了大氅系帶,指節都攥得有些發白。
這聲響終于漫進了天牢之內,伴随着不知哪位兵卒的一聲悶喝。聽起來,像是此層木門已被踹開。
短兵相接的尖利聲響和一路的驚呼喝喊終于潮水般向吳禦風迫近,牢門口僅剩的二名精兵顯著緊張了起來,焦慮地張望,捏緊了刀柄。
借着抖動的燭火,吳禦風眯着眼睛,望見了劫獄之人。
他一身绛色滾邊紅衣,系着暗色玉飾革帶。他扮得隆重,看着不像窮兇極惡劫獄的暴徒,倒像是要去見什麽心上郎君。
此人利落的招式間不帶有一絲踟躇猶豫。他高束的發絲在搖擺之間,都帶着一股韌勁。吳禦風一眼認出了沉沙戟。
沉沙戟正狠戾地撕開所有阻撓,戟上挂着的紅绫像一團烈焰,額外張揚。
是常歌。
吳禦風心下生疑,昨日裏常歌還好好地來天牢探監,緣何一夜之間,成了這劫獄之人?明明他出入天牢暢行無阻,日日來探,一呆許久,從未見誰有過微詞。
常歌終于厘清了沿途的阻礙,憤而回首。
兩個留守的兵士瞬間握緊刀劍,未敢再發一語。
常歌步步逼近:“開門。我放你們走。”
“不不不……不!”
其中一名兵士顫栗地結巴起來,後退一步,依舊堅守了最後的指令。
常歌利落動手,将二人盡數擊昏。
吳禦風定定地看了他的臉,頗有些訝異地發現,他雖看起來面色鎮定,眼神中卻帶着絕望和……
恐懼。
是他從未見過的常歌。
作者有話要說: [1]天古槍:原型參考了蜀國名将姜維的綠沉槍和楊六郎的蘆葉槍。
[2]長生:益州世子劉圖南小字。
☆、穿林
今日的錦官城是個不眠夜。
劉主公坐在側榻上用着涼膏,抹上些許在太陽穴上,舒緩舒緩紛亂的思緒。
自從破軍将玉劍懷仁送來之後,益州公劉善德是一夜未眠。眼下,破軍調撥了旅贲兵力增援,先行将天牢控住,他則連夜召了心腹文臣,商議此事。
未召武将,只因深知蔔醒、知隐等人同常歌交好。常歌脾氣急躁,此事還未定論,倘若陡然驚動,反而可能惹出些許事端。
殿內盡是文臣,雙方你來我往互不服氣,各有一大篇理論。杜相将養,缺了他的攜領,兩邊文臣誰也不服誰,吵吵地直讓人頭疼。一派主殺一派主和,鬧了幾個時辰還沒完。
劉主公開口,打算終結此事,他直言問道:“達平,此事因你所獻絹帛而起,你說。此事該當何如。”
蔣達平迅速行禮,急道:“回禀主公,此人必殺之。殺此人,不為前朝、不為弱荊,只為益州。
此人為禍有三。一屢次出使益州,出言不遜,多次以出使之名行脅迫之事,上庸之時更命荊州襄陽守城都尉趁亂偷襲,實在可憎。
其二,此人文韬武略,如放歸荊州,實乃大患。此前放歸一次,即刻在建平重挫我軍,看起來是以鶴峰為界分而治之,實際上荊州占了建平城和辎重要道,益州只得了個利川,其心可誅!
其三,此人同建威大将軍不清不楚。若玉劍懷仁之事屬實,那他和建威大将軍确有前緣,恐對我益州不利!此事我有人證,荊州戰俘吳禦風在天牢中,被建威大将軍吓得跌坐在地上,喊他……”
“常歌”二字未出,益州劉主公阻了他的話頭:“達平言之有理。仲廉,你怎麽說?”
吳仲廉上前一步,合手道:“我同達平意見相左,此人萬不可殺。”
主殺派中一文臣搶答道:“此乃前朝遺禍,緣何不該殺!”
劉主公勸道:“勿要喧鬧,且聽仲廉一言。”
尚書令吳仲廉道:“此人為前朝遺禍又如何,同我益州何幹?倘若他不是前朝周天子,僅憑一把玉劍便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此舉與濫殺無辜何異?再則,即使此人真乃前朝周天子,大周覆滅已久,一位亡國之人而已,何足為懼?
況且,我益州向來避戰主和,即使謀逆之事後也依舊對大魏維持明面上的恭敬禮節。一直以來與大周、大魏俱無過節。即使此人為前朝遺禍,那也是大周和大魏之間的仇怨,與我益州無關。我益州實無需強出頭,助着大魏行此濫殺之事。”
尚書仆射蔣達平拱手道:“回禀仲廉尚書。殺此人,不為前朝舊事,只為弱荊。同理,吳禦風一樣應殺之。”
劉主公右首的一位文臣搖頭道:“恕不贊同!弱荊同争地一般,仍乃争霸思路。若為和荊,此二人斷不可殺之!”
蔣達平冷笑道:“和荊和荊。夷陵一役,荊州大亂,主公薨逝,群雄無首,此番大仇,若想和得,簡直癡人說夢。”
劉主公擺手道:“好言好語,勿要傷了和氣。”
吳仲廉拱手道:“臣亦主和荊。入秋以來,連年征戰,雖說益州向來富足,也需休養生息。何況今年時運不濟,漢嘉郡水澇後又遇汶山郡國難,陰平郡武都郡戰亂未定……現下實非四處征戰之機。況且此番荊州大難,相必會修養生息一番,兩相罷戈,也是荊州心之所向。
此外,我益州主慈悲,從不好連年征讨之事,但求一方平安和樂。
況且,現下荊州确實為難,此時和荊,更顯我主仁義慈悲,不行趁虛而入之事。”
劉主公左手一文臣拂袖道:“婦人之仁!此時和荊,乃養虎為患!”
吳仲廉反譏道:“昌瓊此言差矣。孰為虎?何為患?自大周一統,大行分封以來,天下六分,六雄盤踞,聽昌瓊之意,似乎有一統天下之雄圖。若非此圖,荊州是弱是強,與我何幹?兩相罷戈,互不幹涉,方為良解。”
劉主公見狀,順勢道:“諸位争論之事無非在于,維持當前六雄之勢,或乘勝追擊、一舉吞荊。主張吞荊者意圖殺之,而主張維持者意圖和之,我所述可有誤?”
群臣拱手道:“主公灼見。”
劉主公蔚然:“諸位不是又回到此前數度争議之事了麽?此前我已多次言明,并非益州不圖天下,而須順應天道。天道至時,借天時地利人和,順而取之,此乃大義大道。但當前益州內憂不斷,外患頻發,似乎……并非良機……”
吳仲廉附和道:“主公英明。故而此番應以和荊為上,前朝遺禍,毋需殺之。”
劉善德點頭,明言道:“可拘,不可殺。山河先生和吳筝二人皆是。”
蔣達平拱手,似是還想再行辯解,劉善德擺手示意,決絕道:“好了,此事我意已決。無需再議。”
話未落音,一聲“軍報——”瞬間讓殿內之人盡數警醒。
劉主公問道:“現下無戰事,何來軍報——難道有人來犯?破軍,快快呈上!”
門應聲而開,破軍豐神秀麗,文質倜傥,烏色官服與他身上紫白绶帶相得益彰。
他配着一柄紫鞘傷官刀,徑直走向劉主公,單膝跪地呈上軍報。
劉主公展開一看,大驚失色:“他為何……為何如此沉不住氣,連片刻都等不得。”
吳仲廉上前一步,劉善德頗為失落地差了破軍将軍報遞了過去。
“建威大将軍劫獄,擊昏數百人,不治身亡二人……”
吳仲廉擡頭,問道:“他所劫之人為誰?”
殿上之人各懷心事,無人回答。
劉主公急言道:“破軍。你速速通知蔔醒、貪狼等人,勢必将建威大将軍拿下。”
破軍合手行禮道:“末将領命!”
他欲退下,劉主公又補充道:“要活的!”
破軍點頭領命,拜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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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天牢之後,祝政除了常歌以外,便失去了所有同外界聯絡的途徑。
他不知現下計劃進行的程度,亦不知是否有哪個環節出了意外,更不知估算的時間差是否可行。
賭。
就是賭。
他只能通過一日日常歌的反應來推測,外界情形是否有變,是否事發。他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常歌一絲一毫的變化,卻又對即将要發生之事平白地多了些惴惴不安。有時候,看着常歌坦誠地笑着,他心中的愧疚如梅雨一般,延綿不斷。
一日又一日,常歌看起來毫無變化。
看着他逐漸逐漸恢複了些之前的飛揚喜樂的模樣,有一瞬間,祝政甚至有些後悔這個計劃。然而,這個念頭剛剛冒頭,很快便被如潮般的占有欲湮沒。
今天淩晨,一批批精兵開始進駐之時,祝政隐隐地感覺到,是時候了。
眼前兵士帶着铠佩着劍,耀武揚威地巡來巡去,祝政忽然開始思索,他的常歌現在在在何處、正在做什麽。
萬一被圍攻,萬一冰魂蠱毒發作,萬一他傻乎乎直接殺了進來……
祝政下意識地揪緊了大氅系帶。
太冒險了。祝政真的開始後悔實施這個計劃了。
甚至,有一瞬間,他想直接親手破門而出,一路逃至蔔大将軍府,去找常歌。帶上他,一道遠走高飛。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重,祝政費勁一切注意力仔細傾聽着,有沒有他的常歌——
聽着像是木門踹開,外界的喊殺圍堵之聲瞬間湧入。祝政的心瞬間狂躁起來。
他期待會是常歌,卻又怕是常歌,更怕看到一身血一身傷的常歌。祝政一刻不停地望着來路,直到一位兵士被踹倒在地,一名紅衣青年破門而入。
是常歌。他一身紅衣,就像一團烈焰,燃亮了整座天牢。他格擋進攻之間,張揚的身姿牢牢地吸引了祝政的目光。
真的是常歌。
他的常歌帶着一身燭光,化開了破曉前的晦黯,朝着他奔來。
他歡欣着常歌真的為了他不管不顧,卻又心碎常歌面上痛苦而糾結的神色。常歌迅速擊昏了沿途阻擋之人,脅迫看門兵士不成後只得将看門兵士其擊昏,信手摸了鑰匙便開始開鎖。
常歌低着頭,将他的面色埋在陰影之中。他努力定着自己的心,想要打開沉重的門鎖,嘗試多次,卻因戰抖得氣急敗壞。他怒而拍了門。
“我來。”
祝政一把奪了鑰匙,平靜地開了鎖。
他的常歌終于出現在眼前。和他預料中的暴怒不同,居然是帶着些恐慌的無措。
“快走。”常歌握了祝政冰涼的手腕,快速說,“我帶你走。”
祝政定定看了他一眼,想安他的心,卻意外地發現常歌的手心盡是冷汗,指尖也慌亂地冰涼。
未等到祝政回答,常歌直接将他大力一拉,直接拽出了牢門。走之前,常歌看了吳禦風一眼,将鑰匙丢了進去。
“你也走吧,抓緊。過會兒,他們都會醒的。”常歌交待道,抓起祝政的手腕便急急地奔了出去,就像冬日裏迅速刮過的寒風。
一路上昏迷不醒的益州精兵,橫七豎八亂倒了一地。整整三層結構的天牢,盡數都是。
祝政由着他拉着,倒着常歌的來路奔跑出去。他心中遏制不住的在想,常歌是穿過了多少艱難阻礙才來到的牢門。這一路上又都發生了些什麽。常歌此時心中又在想着什麽,才會如此慌亂無措。
常歌抓着他手腕的手心是那麽冷,盡是緊張的汗。
“常歌。”祝政望着他可靠結實的肩背,喚他。
常歌并未回答,只在更緊地握了他的手腕,當做回應。
他們一路穿行,終于奔出了天牢大門。肅穆的夜尚未過去,天際垂着一縷破曉之光。寒風揚了常歌的赤色發帶。
常歌跑起來,像飒爽穿林的風。
祝政這麽想着,擡眼望到天牢圍牆門口,四下無人,只獨獨立着一位绀青衣衫之人。
是蔔醒。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無限流《遺願成神》今天21:00就開文啦~
常歌歌去客串了2333,大概在第一個副本之後出場。
政政有戲份,會交待很久很久以後,他倆的事情
☆、知己
常歌擡眼便見着了蔔醒,急問道:“我的快馬呢?”
蔔醒原本背手而立,聞言回過了身,一臉的郁結神色。他動了動唇,又垂眼思索片刻,好似下定了極大決心,方才開口問道:“你一定要走麽?”
常歌輕輕将祝政向背後一護,堅定道:“是。”
蔔醒開口,軟語勸慰道:“常歌,你再等等。主公性慈,也許不會有性命……”
他尚未說完“性命之虞”,常歌立即阻了他的話頭:“我不能再冒險!”
祝政盯着面前這個赤色鮮衣的背影,明白了常歌的慌亂。這是失而複得再臨失去的恐懼,祝政懂。他想起了常歌毒發之時,自己心中如潮的痛。
蔔醒被常歌帶得也有些心急,他将眉一擰,怒道:“出了這個門,你可就回不來了!”
祝政看到常歌的肩,顯著一顫。
常歌開口,語氣中盡是決絕:“醉靈。你我乃知己,又對我有大恩。我不想與你兵刃相見,更不想傷你。我只想把祝政送走,送走之後,我自會回益州請罪,要殺要剮,随便處置。”
祝政只感到自己心中一沉。他低估了常歌的傻,低估了他的執拗。
蔔醒低聲道:“你也知我對你有恩。”
常歌下意識攥緊了手,他并未意識到這個動作将祝政抓的有些吃疼。
此番開口,常歌的語氣中竟有一絲不舍:“醉靈。沙場救護,益州三年,我常歌剖肝瀝膽亦不足惜。只是,此番恩義……我只能待來生償還。今生,我這條命,早已許給他人。”
蔔醒站得不遠。隔着初晨的薄霧,祝政看到他傷懷的眼,像水透開的朱砂,濕潤之中帶着不甘的紅色。
他轉過身,仰望着天際的一絲破曉,擺手道:“罷了罷了。今日我沒見過你。你走吧。”
蔔醒輕吹哨音,兩匹快馬帶着涼薄的晨霧朝三人奔來。
常歌默默對着蔔醒的背影,輕聲道:“醉靈大恩,銘記在心。”
“這是最後一次了。常歌。”蔔醒依舊背對着他,極力壓抑着聲音,想要顯得更為平靜,“下次再見,我不會放過。”
常歌未再多言,只向他背影默默行了一禮,翻身上了一匹黑鬃駿馬。祝政牽過另一匹閃電白駒,同樣翻身上馬。
常歌見祝政上馬,輕馭良駒,小步奔出了天牢大門。祝政正欲勒馬,蔔醒忽然出聲,叫住了他:“喂。”
祝政回頭,發現蔔醒眼中是複雜的不舍。他說:“對他好些。”
祝政堅定地點了頭,跟着常歌勒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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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暗沉夜。
二人馳騁,向着天際破曉的一絲弱光。
祝政只能影影綽綽地望見常歌的影子,看到他揚動的發帶。明明夜色仍隐匿了常歌的輪廓,祝政卻覺得他好似在發着光芒,一舉一動都牽着自己的心神。
至皇城門口,常歌漸漸停了駿馬,黑鬃良駿轉了小踱步。他在夜色中認出了熟悉的刀光,那是長命刀。
“定山。”常歌止步,喚出了他的名字,“定山。你要同我刀劍相向麽。”
孟定山自夜色中走出,一身白衫,他的舒朗眉目中,從未有過猶豫糾結。夜色沉重,常歌只看得清他清朗的眼。
孟定山朗聲道:“我不會傷将軍。但請留下戰俘。”
常歌堅定道:“此番只為他,他留我留,他走我走。”
孟定山默然。
常歌望見他清朗的眸閃了閃,有什麽黯淡了下去。孟定山醞釀片刻,終而開口:“我敬将軍,然軍令如山,只能得罪。”
孟定山話未落音,長命刀陡然提起,然而他的動作卻有如被凍結一般,維持着起手姿勢,卻再也動彈不得。
常歌剛抓緊沉沙戟,見他止步,心下生疑。只見夜色中靜靜走出了一黑衣男子,消瘦身量。是張知隐。
一柄龍牙匕首扼在孟定山喉間,張知隐把着匕首,沉聲道:“走!”
定山悲痛:“知隐,你……”
常歌頗有些愕然地望着他的兩位屬下意見相左,為了自己刀劍相向。他的駿馬好似了然常歌的心情,原地踱了幾步,焦慮地甩了幾下馬尾。
張知隐見他驚愕愣住,再次催促:“走!”
見常歌依舊踟躇,知隐直接看向祝政,短促說:“帶他走。”
祝政點了點頭,猛然抽了常歌的馬一鞭,那駿馬霎時嘶鳴,朝着城外方向直奔而去。祝政緊随。
待二人背影逐漸遠去之後,張知隐方才松開了孟定山。定山的脖上,留下了淺淺的血痕。
“知隐……”
孟定山還想叫住他,他的眼中俱是不解和神傷。
張知隐一語未發,邁開步子遠去,又匿入了錦官城沉重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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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逃亡之路終于走到了盡頭。再有幾步便是錦官城城門樓。
然而此次攔住二人腳步的,卻是常歌意想不到之人。
“如歌!”
常歌策馬馳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手長腳長高個白衣少年。他不由分說,立即翻身下馬,向前奔了幾步。
貪狼見狀,立即挾着祝如歌小小地退了一步。破軍帶着一溜精兵,立于他身旁。
此番,是常歌首次分清了二人。貪狼比起破軍,着實多了幾分殺伐之人才有的狠戾。
常歌疾道:“貪狼,你勿要傷了如歌。”
貪狼冷靜道:“将軍留步,完璧歸趙。”
“将軍!勿要管我!”
如歌焦急地喊着,貪狼的七殺刀在他脖頸上留下了淺淺的傷痕。七殺刀極快,淺淺的血色縫隙顯現許久,方才開始洇出點點黑血。
明明是剛割開的新傷,卻滲出黑血。祝政注意到了這細微的不同,心下生疑。
常歌見狀大驚失色,他立即喝道:“趙潭!你的刀拿遠些!別傷了如歌!”
邊說着,常歌摸了沉沙戟,想着在貪狼的刀拿開的一瞬将其制住。
破軍帶着的精兵望見場上劍拔弩張,俱将刀劍出鞘。一時氣氛緊繃。
“勿要沖動!先行退下!”
破軍喝道。為首的千夫長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破軍一個眼神,便都退至數十丈之外了。
破軍轉而朝向常歌,好言勸解道,“将軍勿怪,我與兄長俱無惡意,只想讓你二人留步。”
如歌立即瞪了眼睛:“你二人無恥!行此脅迫之事!”
他又看向将軍,喊道:“将軍快走,別再管我。我本就命不久矣。”
常歌皺着眉:“小孩子瞎說什麽。”
常歌迅速思索了片刻,對貪狼說:“你将如歌放下,我同你們走。讓先生一人離去。”
貪狼立即拒絕:“不可。世子說你二人俱留。”
祝政悄悄捏緊了拳。他開始在心中估算強取的勝率。
常歌低下了一貫高傲的頭,他輕聲道:“貪狼。你我平日相處甚好,今日算我求你,你縱了先生,我跟你回去聽從發落,要定罪要如何,我絕不抗争。”
“不可!”祝政反對道。
如歌将眼一瞪,罵道:“趙潭!你也好意思!虧我家将軍次次茶餅都想着你,看看你做的什麽事情!”
破軍勸道:“此實非兄長本願,實軍令難違……”
如歌不依不饒:“你有本事把我縱了,我們好好來打一場,這樣挾持算什麽好漢!還鎮護将軍……我看是一點名不符實!”
貪狼被他激得全身血脈沸騰,捏緊了刀柄,但未再将刀刃進一步逼近如歌。
如歌轉而向山河先生求助道:“先生,你快帶将軍走,勿要讓他管我。他放走了你,留下來也不會有好結果的!”
祝政蹙着眉尖,望着祝如歌眼中的懇切,又看了看常歌。
“不可!”常歌回絕道,“如歌在我在,如歌不走我不走。”
此舉正中貪狼下懷。
他在蔔将軍府邸門口遇到被人五花大綁的祝如歌之時,只心下生疑,并未有他想。聽驚風交待世子要求務必攔截下山河先生和建威大将軍之後,他将心一橫,直接擒來了如歌。他将如歌徑直帶至城門,甚至連捆着如歌的繩子都未松。
他到達後不久,破軍也帶着一隊精兵趕來,這才指出捆住多有不妥,将如歌松了綁。
事出緊急,他根本未細想,究竟為何如歌會在府邸門口,又究竟為何被人五花大綁。
“将軍了然,那便請放下沉沙戟。”貪狼道。
祝政只恨懷仁劍被莊盈搜走,留在滇南。他赤手空拳,勝算有限。祝政在心中盤算着,待常歌放戟、貪狼松刀,瞬間便飛身劈掌而上,奪取七殺刀。
常歌毫不糾結,立即丢了沉沙戟。
“将軍不可!”祝如歌喊道,他的眼中俱是淚花。
祝如歌只覺喉頭哽咽,教他習字的将軍、教他兵法的将軍、教他撫琴的将軍、帶他四處踏勘的将軍有如雪花一般紛至沓來。他一直想好好習字、好好練劍、好好修習兵法,将來不為将軍丢臉,不成為無能的累贅,能為将軍分憂。
誰知天命弄人。
他已是一個廢人,卻要在行将就木之時拖累将軍。
隔着淚花,祝如歌看不清常歌的臉。他淚如雨下,些許流入口中,嘗起來居然是悔恨的苦。
“将軍。将軍。”
祝如歌不住地重複着這兩個字,心中還有萬語千言想要交待,更盼有萬千日夜能再相伴。
然而今生,再無可能。
祝如歌沉了沉自己潮水般洶湧的情緒,平靜道:“将軍。來生再遇。”
他将心一橫,閉眼直接往七殺刀上撞去。
“如歌不可!”
常歌下意識喊道。貪狼聞言,立即撒開了刀。
然而,為時已晚。
寒月般的七殺刀上,留下了一片绛紅色血跡。這血有如修羅咒怨,挂在刀刃上,嘲諷地看着衆人的臉。
“滾開!”
常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