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回合:騎術” (5)
跨步上前,一把将貪狼推出丈遠。他以手捂着如歌脖頸的傷口,那血卻有如泉眼一般固執,定要不住地冒頭。
常歌不住地抹着如歌的傷口,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驚慌。破軍還想上前,常歌立即擡頭怒瞪他一眼。常歌的眼神中,盡是憤恨。
破軍未被這記眼神刀吓退,仍想上前幫忙。祝政即刻下馬,一掌劈在破軍心口,直傷得他瞬間單膝跪地,吐出一口鮮血。
破軍帶着的的精兵見狀,齊刷刷抽了刀劍,立馬圍了上來。祝政就勢拔了思歸劍,打算盡數收拾。
“不……勿要傷我益州人。”常歌出言勸阻道。
祝政回頭瞥了他一眼:“我盡量。”
片刻之間,一隊精兵多半被擊昏。破軍被他一掌拍的吃痛,依舊單膝跪在地上。他想起初見山河先生時,自己一擊便拿下這位文弱書生,從未料到他居然如此之強、亦未料到還有人可以藏匿的如此之深。
常歌見他忙着清掃障礙,生怕動靜太大,引來更多精兵,導致祝政無法逃脫。他朝着祝政背影喊道:“祝政,你別管了,抓緊走吧。別管我們了。”
祝政解決完最後一個精兵,回頭滿目惆悵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呢?”
“我要找醫館,我要留下來救如歌。”
常歌仍摟着迅速失神的如歌,心下又擔憂祝政難以逃脫,兩難之間,只得如此選擇。
祝政早已隐約知曉他的答案。他望了一眼如歌已然開始失了血色的臉,低聲說:“我陪你。”
這場賭局,祝政賭贏了。常歌來天牢拯救了他。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賭贏了開頭,卻猜不透結局。變故之中,祝政迅速敗下陣來。
他深知,此處落敗意味着什麽。
即便如此,祝政也要留下,陪伴常歌最後一程。
☆、淬花
祝如歌不重,卻生的高。常歌橫抱着頗為費力。
“我來。你去找醫館。”
祝政上前幾步,拉住了滿心焦慮的常歌。
從常歌手中接過祝如歌之時,祝政才發現,這孩子何止不重,簡直過于輕了。而且,手腳已然有些開始發冷。
祝政望了望如歌已然如死灰般的面色,目光緊緊追着前方的常歌。他正焦急地走街串巷,四處環視,試圖在漆黑的夜中分辨出“醫”字招牌。
夜風揚了揚空中黑魆魆的木制招牌,撞上了三層飛檐小樓的欄杆。祝政順着聲響看去,終于尋到了一家醫館。
“常歌,快擡頭!”
門敲過三巡,常歌終于從耐心的敲轉為用力的拍。
醫館毫無回音。常歌瞟了一眼祝政橫抱着的如歌,心下愈發焦急,在他幾乎要擡腳踹開木門之時,緊阖的門陡然打開了。
是一位精瘦能幹的老伯。
“老哥哥,大清早的着實對不住。”常歌急切說道,“我這邊有一位重傷病患,煩請救治!”
老伯一眼瞥見面如死灰的祝如歌,以手貼在他的脖頸上,冷聲道:“死人如何救治。”
言畢,他意欲阖門。
常歌立即将門堵住:“老哥哥,您看一眼吧,看一眼也好。”
老伯頗不耐煩:“走開走開,勿要壞了我醫館的名聲。”
常歌将門一拍,卻聽一聲甜聲自二樓傳來:“常将軍,好大的脾氣。”
滇穎王莊盈顯然是急切之中匆匆着了衣衫,身上銀飾不如平日所佩一半。她幾步下了樓梯,走至門前。
她一眼看見了橫抱着如歌的祝政,說:“真是冤家路窄。地獄關門你們也要敲開。”
莊盈轉而對一旁的老伯下令道:“黑柴,先挪進來。門口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
老伯接了命令,這才頗有些不滿地将木門一拉,說道:“請吧。”
莊盈引着二人入了一樓內間藥廬。裏面除了四面到頂的藥材櫃,僅有一個可供人短暫休息的木榻。如歌的身子只留着些微弱的溫度,祝政将他輕輕置于木榻之上。
如歌生的個高,方才十七八的年紀,木榻已然不夠躺。
祝政将他放平之後,常歌急不可耐地坐在榻邊,摸了如歌的手,一如沉鐵般冰涼。他仔細地搓着如歌的手,盼望還能回溫,盼望着如歌下一刻就轉醒,笑着喚他“将軍”。
然而他揉了又揉,如歌的手只越來越涼。
常歌忍淚忍得辛苦,捏着如歌的手側頭,肩膀微微聳動。祝政見狀,輕輕地搭了他的肩。
祝政望向莊盈:“你看看如歌吧,還能不能救。”
莊盈毫不遮掩地白了祝政一眼,幾步走至榻前,摸了如歌的腕子。死人無脈可號,她瞥了一眼如歌滲出的烏黑色血跡,心下一驚。
莊盈自腰間取了一個古怪的木篾,挑了些許如歌的黑血,注目許久,又複而嗅之,這才自語道:“哪裏遭的如此陰狠的淬花毒。”
“什麽毒?”常歌聞言,旋即回頭。
莊盈沉了臉色,看了看祝如歌頸上傷痕:“他這一劍,反而是解脫。”
她松開了祝如歌的手腕,将如歌已然快要涼透的腕子放回榻上,開口道:“淬花毒,集齊千種藥材淬煉而成,去其藥性,只取其毒性。服用後面色如常,卻自五內潰起,沿全身經絡血脈達至四肢,如煎如熬,如磋如磨,外寒內熱,生不如死。此等折磨人的法子,我滇南都不稀得使用了。”
祝政想起常歌蠱毒發作時受苦的模樣,冷掃了她一眼,深覺無語。他轉念想道,他與常歌尚屬寄人籬下,只得暫時按下不表。
常歌急問道:“此毒可有解法?”
莊盈皺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常将軍,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常歌不語。
莊盈道:“救是沒法救了。将他擦擦,好好上路,卻還可行。”
常歌聞言,騰地站起,說道:“什麽好好上路!你休要亂說。”
莊盈冷笑道:“常将軍。我只道你是個英雄好漢,誰料卻是個女兒情态的懦夫。如此小事,你便接受不了了麽。”
常歌不語。祝政看到他的拳越握越緊,勁力大得讓骨節作響不停。
祝政安撫般按下常歌躁動的拳,向莊盈問道:“你既說此淬花毒少見,可否知道誰人會使?”
莊盈歪着頭,答道:“現下不知。我只以為此毒早已失傳了。不過……我倒是可以幫你二人查查看。”
常歌擰了眉頭:“定要查,我倒要看看,是誰在害我如歌!”
祝政心中自覺愧疚,微微撇開了頭。
“得了,常将軍,你先消消火。我讓黑柴打盆水,你且将他擦擦吧。真是遭罪。”
莊盈懶得多搭理,擡腳便要向外走去。
正在此時,阖上的木門又傳來了砸門之聲。
“開門開門!奉命捉拿欽犯!”有人在門外喝道。
莊盈止步,回頭打量了一眼祝政與常歌,問道:“欽犯?”
二人皆不語。
“委屈二位,躲躲床底吧。榻下有簾,許能遮擋些許。”
甩下這麽句話,莊盈向前堂走去。
常歌仍出神地想着此前淬花毒和祝如歌一事。祝政見他愣着不動,揪着他,一把将其推入床底。此番動作将常歌自思緒中拉出,他剛要開口,卻見祝政也鑽了進來,不由分說,立即掩了他的口。
祝政躺在外側,以己身遮住常歌。常歌憤而掙紮,祝政只得手上加了力道,另一只手比了噓聲手勢,示意他安靜。
木門被吱呀一聲拉開了,常歌陡然靜了下來。二人擠在狹小的床底,呼吸交錯,悉心聆着門外聲響。
祝政陡然發現,常歌體溫有異,似是比平時低上了些許。眼下情況緊急,他便未再仔細思索。
原本窮兇極惡的聲音,約莫見着來人是一嬌俏苗夷妹子,轉了和善語氣:“大妹子,實在對不住,深夜叨擾。不知你可有看到一白衣青年?”
莊盈聲音清甜:“未曾看到。”
來人道:“大妹子,我們約莫要進去例行公事探查一番,還望諒解。”
莊盈道:“慢着。吾乃益州公親指醫館,豈是你們說探查便探查。”
聽着像是掏出了什麽物件。來人語氣中頗有些為難:“這……世子業已罷黜,世子令恐怕……”
莊盈甜聲道:“那這個呢?可有罷黜?”
來人道:“沒有沒有,小的不敢。既有大将軍令,又乃欽定醫館,想必也不會窩藏欽犯。”
腳步聲遠去,木門再度阖上。
常歌将祝政一推,小聲道:“快撒開。”
祝政頗有些無言以對,他低聲道:“你怎麽好賴不分。”
常歌還想多說幾句,只見床簾被人掀起,莊盈歪頭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二人:“人走了,還舍不得出來呢。”
二人鑽出,俱一臉郁悶地拍灰。
常歌一眼望到榻上愈發蒼白的如歌,面色更沉了幾分。
“怎麽在益州又混成了欽犯?”莊盈問道。
二人各有心思,均未回答。
莊盈眨了眨眼睛,讪讪道:“好吧。都不願說。那列位欽犯,接下來想何如?”
常歌小聲道:“你送祝政離開,我要陪如歌。”
祝政當即反駁:“不可。要留一道留,要走一道走。”
常歌心急如焚,當即勸道:“挨戶搜查都開始了,你還能留得幾時,趁着天未大亮,我掩你出城。”
祝政懶得再多辯論,直接定然坐在如歌身邊,以明其志。
常歌還想再勸他離開,莊盈直接阻了二人話頭:“行了行了,休要在我面前虐戀情深,再多一句,小心蠱毒伺候。”
二人聞言,不約而同想起了噬心蠱毒的厲害,俱閉了嘴,悶悶坐在榻上。
莊盈頗為滿意:“不吵了吧?不吵了我再問一次:列位欽犯,接下來何如?”
常歌小聲嘟囔道:“我要去鳳凰山。”
祝政問:“你去鳳凰山做什麽。”
“我同如歌約好的,要帶他去鳳凰山游玩。”
祝政自覺此事愧對常歌,說道:“我陪你同去。”
莊盈見狀,大聲喚道:“黑柴。”
老伯自前堂出,恭敬端着一盆溫水,站在內間入口處應道:“但聽吩咐。”
莊盈邊示意他将溫水遞給常歌,邊命令道:“去備快船。一會兒引着二位公子自地道出,借我們的碼頭順流,至鳳凰山。找個嘴巴嚴實的船工。”
“遵命。”老伯領命,他走至榻邊,将溫水遞予常歌。
祝政接了水盆,輕輕置于榻尾。他洇濕了布巾,轉身想幫如歌擦擦臉,常歌卻接了布巾,說道:“讓我來。”
平日裏,都是如歌打水助常歌潔面。
常歌捏着布巾,悉心幫他擦去面上的淚痕及血漬,又幫他攏了攏發。他在心中默默發誓,如歌此仇,定要血債血償。
一盆清亮的溫水透了幾次布巾,淡淡地漾開了血色。
常歌将他面上擦洗地幹幹淨淨,又是那個愛幹淨愛整潔的祝如歌。
莊盈待了一會兒,見二人不再多話,自覺無趣。她走至內間右側,摸了摸其中一排藥櫃把手,靠裏的三列藥櫃霎時挪開,讓出一條幽深的暗道。
幽涼的氣流,不住地自暗道吹來。看來,此暗道另一端,通向外界。
“你們且稍等,黑柴安排妥當,自會來引你們。”穎王說完,轉身便要出內間。
“等等。”祝政叫住了她。
莊盈回過了頭,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番祝政,又看了看常歌,搶問道:“荊州式微,你二人無處可去,可想來我滇南了?”
“從未想過。”常歌偏過頭,直言拒絕。
她仔仔細細地以目光掃視着二人的神色,雖然臉上還殘存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眸子中卻極為複雜冰冷。
“此次叛逃,你們可知道未來面對的是什麽。來滇南,我保你們無憂無慮榮華富貴。況且,我滇南風氣自由開明……”
二人沉默,莊盈愈發覺得沒意思。她沒再往下說。
“去哪裏是小事。”祝政盯住她。人命卻是大事。
莊盈的眼神落在了常歌發白的臉色上,一瞬間,她臉上似乎飛快閃過些許愧疚。
“無解。”
她迅速以假笑斂了神色,轉身便上了二樓。
常歌注意到,祝政垂着目望着地面,卻不自覺地揪緊了自己的廣袖。
******
吳國。
金陵城。
早朝時,諸位大臣為着吳豫之争是戰是和争論不休。
撤,二者已交戰數月有餘,此時兩軍陣地犬牙交錯,後退一步便是潰敗之師。
戰,豫州谯郡好取,然而再想進一步,卻受到了頑強抵抗,再難前行。
兩方争吵不停,羊相只悠悠聽着,不主持大局、也不予置評。
散朝路上,禦史大夫尹子言仍在心中思慮着此事,一時走神,險些撞上了一位面熟的侍官。
他擡頭看了一眼,是悅賢的侍官。點頭示意後,尹子言懷揣着滿腹心事,向着另一邊走去。
侍官叫住了他:“禦史大夫留步。”
“何事?”
侍官恭恭敬敬:“悅賢太子有請。”
桂殿蘭宮,華柱栉比,金欄玉闕。
宗廟殿堂之上,枝形油燈的光在層層疊疊的靈牌之上爍動。
尹子言到達祭先殿之時,華悅賢黯然跪在蒲團之上,怆然神傷。他大驚,上前意欲扶起年輕的吳國太子,問道:“太子何出此行?”
華悅賢靜靜推開尹子言的手,喚道:“姊夫。吾乃大吳罪人矣。”
尹子言大驚,只得随之跪地,問道:“太子何出此言?”
華悅賢擡眼望了望那一片片林立的牌位,目光落在了景王牌位之上,他說:“交戰之時,知北将軍身中毒箭。軍報本是八百裏加急快馬,可跑馬不過三驿竟猝死,轉了普通驿站馬匹,如此戰報,居然耽誤了幾日,今日方才送到……大将軍的毒傷因此已耽誤了許久,眼下,竟不知……”
華悅賢默然。
一席話将尹子言說的字字驚心,他問道:“那……我軍……”
華悅賢平靜道:“斥候來報,豫州世子為大魏斥候團擒走,典子敬大亂,并未追擊我軍,轉而固守陣線,他自行北上,追擊世子去了。”
尹子言大松了一口氣:“真乃天佑我大吳。”
華悅賢傷神地看了他一眼:“可我大吳,再無定國之人,一如失了大司馬司徒信的荊州。姊夫……吳國會不會,毀于我手……”
尹子言急言道:“太子何出此言!眼下豫州式微,荊州與益州二雄相争,交州不問世事,冀州困于戰事,由此來看,我大吳魚米之鄉,富庶祥和,六雄之中最有一統之望。”
華悅賢搖了搖頭:“如何一統。我過于年幼,難承大統。”
此話倒是提醒了尹子言。他說道:“知北将軍鏖戰,此時吳國不可無主,還請太子挺身而出、繼承大統,以定民心。”
華悅賢擔憂道:“我尚年幼,冒然繼承大統,恐朝野動蕩。”
“太子繼承,名正言順。倘若不是知北将軍一力反對,太子早已繼承多時。”尹子言直言不諱,“太子若為朝野非議神傷,此事倒頗為好辦。”
華悅賢問道:“姊夫有何辦法?”
尹子言拱手道:“臣願力邀羊相、東威将軍,為太子繼承大統壯威。”
華悅賢閃閃的眸中有了希冀點火。他握了尹子言的手,動容道:“姊夫待我,碧血丹心。我亦同心同德,定不負姊夫心意。”
他的袖袋中,靜靜地躺着一封粗粒紙軍報。這張軍報被來回翻看折疊幾日,紙張四周被摸得飛出了毛邊。
☆、滿弓
常歌将祝如歌葬在了鳳凰山上。
他挑了一處好景,坡上有一片杜鵑,倚着一片竹林。想來春時,如歌能坐在斑竹林中,透過爛漫的杜鵑花,一賞高峽平湖之景。
動手之時,他沒讓祝政碰哪怕一指頭,悉數一力完成。
将如歌放進去之後,常歌甚至還有一種錯覺:他馬上便會坐起身,睜開眼睛,朝着常歌笑一笑,說“我好好的,都是哄将軍的”。
如歌醒醒。我們來了你想看的鳳凰山。
如歌,你的兵法還未習完,今日的課業還未完。
如歌……
等了又等,如歌依舊靜默地躺着,面色蒼白。
祝政緩緩搭了常歌的肩,低聲說:“入土為安吧。”
常歌拿起了如歌的思歸劍,系在自己腰間。他避開祝政,偷着抹了把淚,開始動手。
如歌,來生吃飽穿暖。
如歌,來生幸福安康。
如歌,來生平安喜樂。
如歌……
常歌一點一點蓋着如歌,每一捧土都含了他的祝福。如歌的今生太苦太苦,惟願來生,不再颠沛流離。
他花了許久的時間方才埋葬完畢,不知不覺淚水早已爬滿了自己的臉。他已顧不上自己的驕傲、有淚不輕彈的教誨,常歌抱着如歌墳前的那一小片木板,哭得心傷。
常歌似乎從未如此神傷,也從未流過如此之多的淚。他頭一次得知,原來痛苦之後,會有窒息鑽心之痛,仿佛這痛楚能将他一并帶走,随着如歌一道去往來生。
他苦至不能自已之時,有人蹲下,輕輕地搭了他的左肩。
祝政溫溫的體溫自肩傳來,撫慰了他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常歌終而靜默。他輕輕将木板插在如歌墳前,站起了身。
抹開淚水,模糊的視線重歸清晰,祝政靜靜地立在身邊,一直陪着他。
常歌帶着些哽咽,低聲喚他:“祝政。”
“我在。”
常歌咬了咬下唇,問道:“你說……會是誰要害我如歌。”
祝政不語,輕聲辯解:“也許……并非刻意……”
他察覺到常歌愈發神傷,停了話頭。
常歌輕嘆一聲:“祝政,你同莊盈要好。切記委她查此淬花毒一事。我……倘若我來不及為如歌報仇,還請……請您助我完成心願。”
祝政被他有如遺願般的一言吓得魂飛,他抓了常歌小臂,急切道:“何出此言,我們一道查,一道為如歌報仇。”
常歌垂下眼簾,輕輕地撥開祝政的手,說:“祝政。我走了。以後,你要護好自己。”
祝政神色動容,問道:“你要去哪裏。”
常歌低下了頭:“我要……回益州請罪。”
“不可。”
常歌不再理他,回身便要走。祝政一把将他拉住。他急道:“常歌,你勿要沖動。此時回去,兇多吉少。”
常歌一把将他甩開:“劫獄之時,我早已想好。我救了你,已然愧對益州。現下你已安定,我也可放心回去請罪了。”
“你何罪之有?”
常歌皺眉,問道:“私縱囚犯,通敵叛國,這還不算大罪麽?”
“既知如此,那便別再回益州了!”
常歌道:“勿再多言。此事我意已決。”
言畢,他轉身便打算走。祝政一把拉住常歌手腕,問道:“你怎麽如此死腦筋?”
常歌的怒氣蹭地上來:“是,我是死腦筋。否則我也不會去救你。若不是救你,我還能在益州,如歌也……”
常歌不願多說,只冷聲說:“你放手。”
“不放。”言畢,祝政還在手上加了力道。
常歌冷笑:“你要在如歌面前折辱我麽?”
祝政将他手腕向自己一拉,急道:“如歌在看我才更不會放!如歌是為何撞刀,你忘了麽!”
常歌一怔。
祝政趁機自袖袋中摸出了一條束袖帶,一把抓了常歌另一只手,三兩下将他雙手手腕捆住。
常歌被他抓着捆手,左右擰着掙紮,皺眉抗議道:“祝政!你要幹嘛?你給我撒開!”
“不撒。”
祝政答着,将他兩手手腕捆緊之後,攔腰一抄,将常歌扛了起來。
“你瘋了麽?”常歌陡然被扛起,大驚失色,雙腿雙腳不住亂踢,被捆住的雙手也不住砸着他的後背。
“現在放了你去益州,我才是瘋了。”祝政應道。他不管不顧,毫不在意他的掙紮踢打,扛着常歌便往山下的船只走去。
掙紮中,常歌見着捆住自己的束袖帶,只覺得頗為眼熟,好像自己也有一條。
祝政終于将他抗至船上,一把丢在船艙橫凳上。
他絲毫不顧常歌的踢打抗議和船工一臉驚愕的神色,回頭堅定地說:“開船,去江陵城。”
******
自從強迫常歌上船以來,他一直滿面不忿,透窗觀景,一語不發。
午間祝政端了些漁家飯菜,他也拒吃。
祝政好言勸道:“好歹吃些。”
常歌皺眉回頭瞪了他一眼,晃了晃捆着的雙手,問道:“捆着如何吃得?”
祝政低頭不語。
常歌現下一肚子氣,又死腦筋想着回益州請罪,解是不能解開的。祝政端着碗,試探道:“我喂你。”
“走開。”常歌掃了他一眼,扭過了頭。
這與祝政平日裏覺得甘之如饴的常歌的嗔怒不同,這是動了真火。常歌緊繃的身子上,皆是抗拒。
祝政心想:常歌現在,就像一張滿拉的弓。他小心用着力道,生怕稍有不慎,“啪”地一聲,弓弦盡斷。
他輕嘆了一口氣,輕聲道:“餓了喚我。”
祝政将飯食送出船艙,複而返回其中,只隔了一些距離坐着,一語不發。他克制着,以免再行逼迫,反而拉斷了常歌的弓弦。
常歌見祝政也不吃,想說些什麽,這話在他嘴邊轉了轉,複而什麽也沒說。
******
當日夜晚,未解綁,常歌依舊什麽也不吃。祝政亦然。
常歌拒食之後,祝政依舊一臉平靜地将飯食送了出去,回艙靜靜坐着。
常歌刻意坐在窗戶旁,正迎着風口。冬日裏的寒風呼呼地灌了他一領口,仿佛将他吹得清醒許多。
他将思緒自悲傷憤懑中拉出,開始盤算脫身之法。祝政睿智,普通的裝病恐怕難以瞞過他,唯有真的病重,方才能引得他放松警惕,解了常歌。
他這麽思索着,便刻意迎着冬日裏的寒風,想将冰魂蠱毒勾出。算下來,此毒已有數日未發作,算一算,也該是時候了。
祝政見他一直倚着漁窗,不住吹着冷風,頗有些擔憂。江上涼,尤其是下了夜,更顯得過于寒冷。他卸了身上的玄色大氅,倒披在常歌身前,護住他的領口心口。
常歌一把将大氅甩開,瞪了他一眼。
祝政默默将甩落在地的大氅撿起,又将其披在常歌的肩上。常歌登時反抗不止,擰着肩膀怒道:“祝政!你不要事事總是強迫于人!”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按住不住掙紮的常歌,說:“我若強迫于你,你現下還能這般掙紮?”
“你撒開。你這樣只會讓我愈發恨你。”常歌将右肩一甩,扭頭望着窗外。
這一句,捅得祝政神傷。
祝政不語,默默将手離了常歌的肩,停了壓制。他緩緩跪坐在地上,望着常歌。
有時候,他覺得常歌是那麽的簡單易懂,他的心就像樹上的水蜜桃,昭然若揭、又甜蜜誘人。
有時候,祝政又看不懂他的心,只覺得陡然離自己好遠,一如水中月影,夠了夠,只驚起一陣冰涼的漣漪。
祝政嘆了口氣,默默離了他,坐到對側的漁窗前。
******
常歌毒發的時候,祝政只覺得——“果然”。
在莊盈的醫館床榻下,觸到常歌偏低的體溫,他便有這種預感。後來又見常歌憂思焦慮、不思飲食,這份擔憂便越來越重。
子夜的時候,祝政靠着漁窗半夢半醒,入夜的寒風吹得他一側頭疼。
只聽“咚”地一聲,驚得船工在艙外驚道:“何聲?可是船艙漏了?”
祝政旋即被驚醒,一眼便望見常歌倒在地上,大氅蓋了滿頭。他應道:“老伯,無事,睡着了撞了頭。”
船工無話。
祝政坐至地上,一摸常歌的手,果然又是冰涼。
傍晚,他生怕冰魂蠱毒被寒風勾發,給他披了大氅,常歌性格執拗,偏要坐在漁船窗口吹冷風。
不過此次毒發,摸着倒是還好,不至于如前幾次發作那般,渾身寒霜般的冷。
祝政摸了摸腰間的泥陶小瓶,摳出一顆服下。他心下暗想,幸虧常歌之前對獄卒交待,他并未被搜身,腰間的燧焰蠱毒一直都在。
坐了片刻,随着噬骨焚心之痛,祝政感到周身開始緩緩發熱。他輕輕抄起了地上的常歌,将他窩在自己懷中。
船艙狹小,常歌再如何結實也是個成年男子,祝政只能橫抱,将他側臉埋入自己頸窩,又抓了大氅,将二人一齊擁了進去,些許能護些溫度。
常歌的發間還帶着些白日裏的林間氣息,發絲紮在祝政頸窩,絨絨的,蹭的他有些癢。
祝政嘆了口氣。這冰魂蠱毒,何時是個頭。
他已将能查詢之書籍遍尋一遍,仍未有解法。昨日醫館遇見滇穎王,她看着像是想通了些,對二人的态度也和善許多,但對蠱毒解法之事,仍是只字不提。
祝政抱着懷中的常歌,下意識撫着他後腦的發,憂心如焚。
今日的常歌很靜,不似往昔寒毒發作之時一般全身戰抖,帶着暖都暖不熱的冰冷。溫了一會兒,祝政開始感到常歌的身上有些回溫,只留下四肢寒涼。
他解開捆住常歌雙手的束袖帶,緩緩将它裝回袖袋之中。常歌的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捆痕。祝政心下懊悔捆得太緊,細心揉着常歌腕上和手背上的痕跡。
常歌的手上有些薄薄的繭,位置和祝政的不一樣。
這是自幼習戟留下的繭。祝政觸到常歌手心的繭,眼前仿佛出現了幼時的常歌一本正經習戟的模樣。
那時候的常歌,即便家中多難,每日總是積極開朗、無憂無慮。少時的常歌一襲紅衣,馬尾高束,是個如冬日暖陽一般讓人溫暖的人。
不知是時隔太久,抑或是喜歡的過于自然,祝政已然回想不起第一次的心動是自何時而起。只記得,自從初次見面,他的目光便總是被常歌吸引,他愛看常歌自由無束的模樣,看他絢爛的笑容,看他一本正經地習字,看他靜下來撫琴,看他将袍一揚,行動之間盡是萬丈的芒。
起初,他只以為這是勢均力敵的欣賞,還未注意到有何異樣。直到和常歌躲進山洞中,給他試了試軟筋散。常歌靠上他肩頭的時候,祝政的心中,陡然“咯噔”一下。
原來,不一樣。
他開始更加頻繁地注意常歌,以至于哪幾日少看了幾眼,夜裏還會總想着他。就好像有根羽毛,不住地在祝政心裏撓,直撓得他魂牽夢繞,不住地想着常歌。
常歌。常歌。常歌。
每當此時,他便在心中默默地重複這個令他心悸的名字。只是如此簡單的兩個單字,拼在一起卻好像有法術一般,總是讓祝政的心變得很寧、很靜。
就像被擁進了暖且柔的被中。
他愈來愈覺得,常歌就像是天神賜予他的禮物。若非如此,他的常歌怎麽會同他如此契合、勢均力敵又相生相伴。
天作之合。
太學是他最幸福的時光,每個時刻都有許多許多常歌,就像一連串美好而绮麗的夢。他甚至,不用再躲着他人,光明正大地同常歌來了一次切磋。
切磋之時,祝政的眼中滿是驕傲。看,這是我的常歌,靈俊潇灑,絕世無雙。
他有漂亮的笑眼和好看的小臂。他的脾氣同他的體溫一般,是塊小爆炭。他愛攏起廣袖,射箭時的專注飒爽,世上無二。他輸棋後會生氣,輸多了還會耍賴皮。他愛鬧愛笑,習武起來卻又威風凜凜。
年輕時的他,還以為常歌會一直如此無憂無慮,一直是自由而無束的模樣。直到一次次出征,一個個新增的傷痕……以及,越來越重的,滿朝文武的忌憚。
這忌憚像疑雲,終日懸在常歌頂上。
祝政小心地把着朝臣諸侯和常歌之間的平衡,想在仁義賢明和摯愛鐘情之間取得一個相對兩全的結果。
八年來,常歌越是戰功赫赫,他與諸侯朝臣之間的弦越是繃得緊張。祝政總是竭力把着二者間的平衡,時不時将這弦松上些許。然而未過多久,常歌與朝臣之間,又立即會劍拔弩張起來。
直到這根弦突然一聲崩斷。
祝政在宮變的疾雨中,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的常歌無錯。錯的只是當下血性争心太過。
人人都不忌以最惡之心揣測他人,人人也想搏上一搏。
坐在山洞的那三天,祝政想了很多很多。他想:王道治國究竟何錯之有?術治緣何失衡?勢治緣何落敗?為何大周在他手上被治理成這個模樣?
他一面頹而失落地想着,每當挫敗和混亂快要淹沒自己之時,便想一想常歌,穩一穩自己的心神。
祝政想起太學時絢爛的常歌,又想起地牢之中恐慌而無措的常歌,再會時站在暗影裏的常歌。這是祝政的錯,是他讓常歌從無束的飛鳥變得陰沉又郁結。
是他總是想着二者制衡,卻失了家國山河,亦失了常歌。
祝政擁着在大氅中的常歌,自語道:“我是個很差勁的王。從前……也做了太多錯事。你怨恨、再不願忠于我……我亦不怪你……”
祝政并未注意到,常歌靠在他懷中,額頭抵着他的頸窩,睜着清亮的眼睛,清醒地聽着。
作者有話要說: 天作之合,真的(點頭
我先嗑為敬!
☆、貪心
寒江靜谧。夜半無人。
狹小的船艙中,祝政仿佛溫熱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