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晞走到轎車旁,握上門把的指尖克制不住地顫,掌心冰涼。透過半反光的車窗玻璃,裏面的人莊肅而坐,手扶着拐杖,在等她進去。
接連幾場大病,謝毓身體情況早不如從前,已很少外出。旁人來看,她不過是個很普通的老太太,身體病弱,并無特殊。但對明晞來說,年幼時的陰影太過深重,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明晞對她的畏懼從未減少。
拉開車門坐進去,外界嘈雜被阻隔在厚重的玻璃外,靜得能聽見耳朵裏的嗡鳴。
明晞僵硬地坐着,脊背繃得很直。縱使車內開了暖風,她卻覺得從腳趾到脊背都涼透了,呼吸不自覺變得低微謹慎,連腦袋都是麻的。
謝毓沒有開口,仿佛是在等她主動認錯。
明晞垂下頭,指甲摳進掌心,輕聲喊:“外婆。”
謝毓扶拐的手動了動,沒正眼看她。聲音緩慢,“我以前跟你說過什麽,你又答應過我什麽?”
明晞抿了抿唇,喉嚨艱澀道:“外婆說過,除了第一名,其他都沒有意義……我答應過外婆,都聽外婆的。”
謝毓說:“你應該知道,這些年長明集團發展開始式微,全靠明家昔日聲名支撐。這麽多年過去,我每天都在為我當年做過的決定後悔,我不該讓湘雅去學芭蕾,更不該聘你那個無能的父親做她的老師。是紀嘉昀拐走了我最心愛的女兒,害得我丈夫離世……我們明家世代名門,全被紀嘉昀一個人毀了,他生下你,這是你們欠明家的,你們應該償還。”
明晞沒說話,始終低垂着眼睫,眼裏空蕩蕩的,仿佛一具沒有靈魂的娃娃。
住在那扇高門裏的人有與生俱來的驕傲,明湘雅是謝毓唯一的女兒,背負着明家的榮譽出生,她本該按謝毓的安排嫁給同樣門當戶對的男人,誰也不曾想,二十三歲那年明湘雅參加巡演,與當時身為編舞老師的紀嘉昀一見鐘情,違背了謝毓的命令,私自結婚。
縱使紀嘉昀在藝術界享譽盛名,但謝毓始終認為,是紀嘉昀使手段拐走了她唯一的女兒,丈夫也因此氣得腦溢血過世。
謝毓恨紀嘉昀,恨到骨頭裏。随着明晞的出生,這份恨也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謝毓永遠不會承認紀嘉昀,就像她永遠不會承認面前這個孩子的存在一樣。
謝毓握拐的手顫抖,情緒激動,“如果不是紀嘉昀,我丈夫不會離世,我的女兒也不會離開我,是紀嘉昀讓我失去了兩個我最愛的人,這是你們欠明家的……”
明晞落在膝頭的指尖蜷了蜷,輕聲說:“可是爸爸是真心愛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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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謝毓被刺激到,聲音忽然提高了。緊接着,眼皮上的黑影一掃而過,明晞餘光看見謝毓顫抖着高高掄起的手。
下一秒,陰影落下,夾着風,側臉頓時炸開一陣火辣的疼痛。她被打得歪過頭去,半張臉都麻了,腦子裏一瞬間空白暈眩,耳膜嗡嗡震響,仿佛要撕裂開。
明晞咬住下唇,沒發出半點聲音。
“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跟我說話?!”謝毓眼睛通紅,話裏含恨,“紀嘉昀配不上我的女兒,是他毀掉了湘雅的一生,我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為了湘雅好,為了長明好——但這一切都被紀嘉昀毀了。你的出生本來就是錯誤的,你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明家願意接納你,是你的幸運,你應該感恩戴德。你沒資格違背我的命令,如果你還把我當作外婆,你就該和你那個無能的父親一起向明家贖罪,你難道不明白嗎?”
明晞痛苦閉眼,眼睫微微細顫,啞聲說:“……對不起。”
謝毓還想說什麽,劇烈的情緒起伏讓她心髒猛烈絞痛。她倒進椅背急促地喘氣,神情痛苦。
明晞一怔,焦急上前扶她,“外婆!”
謝毓厭惡地打開她的手,氣息紊亂嘶啞,呼吸困難。
司機召來護工,拿藥和水給謝毓服下。一大群人簇擁在謝毓周圍,司機,護工,随行保镖,家庭醫生……唯獨不允許她的靠近。
明晞在旁邊看着所有人亂成一團,整個人都木木的,像被扯斷線的木偶,失去了一切動作。她被排擠在外,沒有人理會她,也沒有人在意她的感受,她如同被遺忘在某個角落裏的空氣。
這些年她被冠上明家的姓氏,她卻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她是人人稱羨的明家千金,是出色的芭蕾舞團首席,是老師口中優秀乖巧的學生……她被冠上各種各樣的頭銜,但到頭來回蕩在耳邊的,只有謝毓那句,你本來是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孩子。
內心在掙紮,謝毓的強勢卻迫使她每一次必須低頭認錯。
可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等情緒漸漸緩過來,謝毓倒靠在椅背裏,衰老虛弱,仍不願意正眼看她。
明晞無聲坐在旁側,脊背繃直而僵硬,頭垂得很低,神情被掩在碎發的陰影裏。
空氣死寂,窒息,像緊緊扼住她脖子的一只手,把她往深淵裏拽,沉到最底。
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第一次,明晞心裏産生了一股強烈的,想要逃離的欲望。
可她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謝毓沙啞的聲音飄在耳畔,把她心裏的掙紮粉碎,像牢牢套在她身上的一副枷鎖,讓她連掙紮都成了妄想。
“你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長明的榮譽,這是你欠明家的,也是你的命。”
禮堂裏熙熙攘攘,學生已落座。校長,年級主任在臺上致辭,上方懸挂的顯眼紅綢,開學典禮的流程一如既往的枯燥乏味。
顧霭沉看了眼身旁的位置,空蕩蕩,沒有女孩的身影。
剛才在操場,他看見女孩坐進車裏。他想上前,對方已将車開走。
有人在背後用筆蓋戳了他一下。
顧霭沉回頭。
楊萱單手托着腮幫子,眼珠子朝他身旁的空位轉了轉,說:“诶,顧同學,想不想知道你的同桌桌去哪了?”
顧霭沉還沒說話,楊萱舉着兩只爪子,做了個龇牙咧嘴的表情,“她被狼外婆叼走啦!”
顧霭沉皺眉。
聽見這頭動靜,熊國棟過來訓話道:“校長在臺上講話,你能不能安靜點?”
楊萱滿臉無辜,“老師,我這是在為同學安危着想,班長這一去就是半小時,羊入虎口,生死未蔔,我怕要是再晚點,班長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什麽羊入虎口生死未蔔,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熊國棟擰眉,留意到明晞的空位,低頭看腕表,“都這個點數了,班長人去哪了?”
楊萱拍拍顧霭沉的肩膀,安慰道:“不過顧同學,你也不用太過擔心,這些年明晞都是這樣過來的,兩天一小訓,三天一大訓,七天被訓得狗血淋頭……她是個很堅強的女孩子,她挺得住。”說着,楊萱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就是那老妖婆的戰鬥力年年進化,明晞性格單純,哪裏是她的對手。”
顧霭沉皺眉,“你是說……”
楊萱左右看了眼,湊他耳邊小小聲道:“還有啊,我悄悄告訴你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啊。”
“我聽說明晞家裏給她安排了聯姻,對象是某個企業的小開,非嫁不可的那種。你剛剛看見的那輛小黑車,就是她家人為了把她強行綁上大紅花轎子的,你要是去晚了,可能以後都再也見不……”
話音未完,前座男生已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楊萱手架在眉上,呈望遠鏡狀望着男生離開禮堂的方向。
直接快成了一道殘影,如光如風,瞬間便消失在門後。
楊萱驚訝,“哇,顧同學跑得好快呀!”
謝毓逗留的時間并不長,見她只是為了訓話,除此之外,謝毓不願意在她身上多花任何時間。
謝毓走後,明晞倚在操場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抽煙。
南城二月的夜幕來得格外早,不到六點,天色便已完全黑了。今夜好像格外黑些,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濃雲遮蔽在上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黯淡看不見一絲光。
路燈在塑膠跑道盡頭的地方,光亮照不進這裏,明晞站在這一小片黑暗裏,學生來來往往,誰也沒留意到她。
書包裏的手機在震,明晞掏出來,屏幕在黑暗中閃爍不息,光亮刺眼。
是通跨洋電話,總會在謝毓訓話後及時響起,怕她叛逆,怕她逃跑,怕她把一切搞砸,于是心照不宣地把一個巴掌一顆糖的政策貫徹落實到位。
只有在這種時候,明湘雅才會對她展現出那點僅餘不多的,假惺惺的母愛。
明晞不想接,這些年她早已聽膩。謝毓對她的厭惡出自紀嘉昀,她是謝毓無法認同的男人生下的女兒,配不上明家的頭銜,卻因為集團逐年式微而不得不利用她作為聯姻交換利益的籌碼。謝毓說,這是她的命,所以她只能接受。
但明湘雅呢,那是她親生的媽,卻把她作為當初違背謝毓的補償帶回明家,這些年對謝毓唯命是從,對她所遭受承受的視若無睹。
無論是謝毓對她變态的控制欲,還是給她定下與林氏的聯姻,明湘雅只把這一切統稱為——外婆都是為了你好。
媽媽也是,為了你好。
曾經的受害者變成如今的施害者,明湘雅是最沒資格和她說這句話的人。
那串號碼持續不斷地閃爍了十分鐘,終于漸漸暗下去。
明晞神情漠然,像是對這一切已經麻木了,內心毫無波瀾,甚至覺得有點可笑。她把手機扔進書包,在暗格摸出盒煙,夾出一根叼在唇間,點燃。
煙霧缭繞着,尼古丁濃烈的味道從口腔一直湧進肺裏,又嗆又刺鼻,并不是什麽很好的體驗。
她學會抽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從小謝毓管街邊那些穿着改制校服,頭發染得五顏六色,指間夾煙的學生叫壞孩子,作為她标準的反面學習案例,要她牢記在心。
那次她被謝毓訓完話離開明家,內心還不如現在這樣麻木,還會生氣,還會難過,還會覺得委屈落淚。
她看見那些人蹲在街邊抽煙,忽然覺得做個壞孩子也沒什麽不好。
起碼看起來很自由。
于是她跑去商店買了煙和打火機,學着那些人的樣子把煙叼在唇邊,點燃,用力汲了一口。
尼古丁的焦味在胸腔蔓延,那是她第一次嘗到叛逆的味道。
明晞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仿佛想用尼古丁來麻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直到香煙的作用讓她思緒開始有些飄了,腦袋也變得暈乎乎的。像飄在一團雲裏,一切都變得無所謂起來。
一根煙燃到尾端,明晞想擡手摁滅,發現用來墊煙頭的樹葉全都插滿了。
作為一個放縱抽煙難得叛逆的優秀三好學生,明晞時刻謹記着愛護校園從我做起的頭號标語口令,決不能亂扔垃圾亂點煙蒂。
明晞想了想,拉開書包,從裏面翻出一張滿分的英語試卷。
紙頁翻折幾下,折出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然後随手把煙頭摁在底面的150分數字上。
青煙袅袅,散着一股成績被烤糊的焦味。
她又去摸煙盒,搖了搖,裏面空落落的。
只剩最後一根了。
剛點燃,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從遠到近,細密而快,疾風掃動低草樹影,傳遞着來者火燒屁股的焦急情緒。
明晞第一反應是來巡查的保安,她挑在這麽個神隐的地方吞雲吐霧修煉成仙,拿屁股也想不到自己會被人踹翻老窩。此刻人正處在極度麻痹混亂的情緒之中,腦袋裏僅餘的一絲反應力正瘋狂警報她這事決不能被任何人發現,否則她三好學生的人設算是徹底崩了。
明晞吓得猛地嗆了一口煙,劇烈咳嗽,臉也憋得通紅。她眼睜睜望着那道身影從遠到近,逐漸逐漸邁出陰雲投下的黑暗。
黑色的球鞋,逆天的長腿,白色的校服T恤,衣衫一角被風吹起,露出腰際緊實的三角線條。
隐隐可見人魚線滑進褲腰邊緣,修長,是年輕男生獨有的幹淨可口。
直到完全脫離黑暗,對方清隽的面容暴露在燈光底下,冷白的膚色,面頰因為過速運動而泛起一絲暖色的紅。
胸腔急促起伏着,頭發被風吹得淩亂,額間薄汗波光粼粼。
眉心微擰,神情緊張,看起來不像來踹她老窩的,倒像個火急火燎趕來拯救失足少女的。
這超出預想的一幕讓明晞大腦過速運轉後徹底喪失了反應。顧霭沉停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擰起的眉心緩緩舒開,像是懸起的一顆心終于落下。
耳旁安安靜靜的,風聲,鈴聲,學生離校時的嘈雜聲,對街小巷裏的叫賣聲,好似都突然靜止了。只剩他胸腔起伏緊促的呼吸聲,如在耳側。
視線無聲交纏,她驚愕呆怔,他沉靜深邃。
顧霭沉朝她走近了一步。
彼此映在草地裏的影子拉近,有了接觸的交點。
球鞋落地,聲響很輕。
明晞望着面前走近的人,雙唇分啓卻不知該說什麽,“我、我……”“你、你……”徒勞讷讷了好半會兒,也沒發出半個完整的句子。
直到對方在她跟前站定,寬闊肩膀投下的影将她包裹在裏面,她聞到他衣衫上幹淨的杉木香氣。
濃雲被風吹散,夜空展露,灑落清輝一片。
女孩擡頭那瞬,月光照亮了她白皙臉上鮮紅的五指印。
顧霭沉看着她,眼底波痕微動,無聲咬了咬下颌。
“是誰弄的?”他問。
明晞怔然,“你怎麽會在這裏?”
顧霭沉視線順着飄起的煙霧看見她指間的香煙。
太久沒有動作,煙卷被焚成一段垂懸的煙蒂,随着重力朝下彎出一道搖搖欲墜的弧。
指尖輕一撣,一連串便随之落下。
被風吹散成灰。
手邊還放着個用滿分英文試卷折成的煙灰缸。
“……”
顧霭沉目光緩緩移回她的臉上,神情幽幽,情緒不明。
明晞有些心虛,下意識把煙往身後藏,“你別告訴老師……”
女孩膚色很白,臉蛋兒不過巴掌大,五官精致卻毫無攻擊力,低垂的長睫開成扇。
聲音細細軟軟的,大概是受了委屈,肩膀不自覺地向下拉聳,看起來異常可憐。
顧霭沉就這麽垂眼看着她,沒動。
明晞低埋着腦袋,像個幹了壞事的小孩子,乖乖糯糯地等待審判,之前在宿舍把他摁在地板上的膽大勁兒早沒了蹤影。
她伸出兩根手指,揪了揪他的襯衫袖口,低聲說:“你別告訴老師,不然我會死掉的,真的,不騙你。”
夜風很涼,她在外面站得久了,指尖也涼涼的,溫度隔着他襯衫的衣料,不經意地點在他的腕上。
拉着他的衣袖讨好地搖了搖,聲音軟軟的,有點沙啞,“……好不好啊?”
顧霭沉依然沒反應。
明晞心底發虛,拿捏不準顧霭沉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是老師派他來找她的?如果長松老師知道她抽煙的事,沒多久謝毓和明湘雅也會知道,免不了還得挨一頓訓。
她和顧霭沉認識不過兩天,除去半天的塑料同桌情,她之前還把人往死裏欺負,這下似乎也找不到一定能說服顧霭沉幫她的理由。
明晞頓時萬念俱灰,倍感絕望,一副生無可戀想原地去世的表情。
她揪住他衣袖的手松開,彎腰去提書包,“算了,你不肯幫我,我去自首。”
還沒往外走出兩步,手腕被身旁男生一帶。
那手骨節颀長,硬朗,五指的力度清晰地印在她的腕上。
嗓音淡淡的,随着夜風滑入她的耳,噙着絲無奈的嘆息。
“你就是個小慫包。”他說。
顧霭沉把背包順到身前,拉開拉鏈,從裏面拿出一張滿分的數學試卷。
颀長手指拎着試卷兩角對折幾下,翻花兒似地折成一條小船,放在她的四方煙灰缸旁。
然後走到她身邊,從褲兜掏出盒煙,夾出一根咬在唇間。
“有火麽,借個火。”
明晞:“……”
就在明晞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聽的時候,顧霭沉找到她放在石椅上的打火機,輕車熟路地推開翻蓋,指尖擦動火石。
光芒撕裂黑暗,照得少年膚色如月光冷白,漆黑眼底被火光染上一絲熾烈的溫度。
煙霧緩緩逸出他淡色的薄唇,對她說:“好了,現在我們是共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