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文楓望向明晞, 淡淡地笑:“小時候曾經和小晞見過一次, 不過那麽多年了, 她怕是早就已經把我忘了。”

年輕男生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溫熱,五指修長, 稱得上是十分斯文好看的手。可那溫度不是某個人的, 只會讓她覺得陌生,慌亂。

幾乎是一瞬間的反應, 明晞把手從林文楓的掌心底下抽走, 別開臉道:“對不起, 我不太記得了。”

林文楓蜷了蜷指尖, 掌心倏然空落,女孩對他的抗拒顯而易見。

廳中一衆長輩坐着,他有些下不來臺面。

林家是城中為數不多能夠與明家勢均力敵的。自幼多少世家的小姑娘圍在他身邊轉, 但他誰也看不上,唯獨對幾年前那個在晚宴上擦肩而過, 卻連正眼都沒瞧他的女孩子上了心。

他出身在這樣的背景, 打小骨子裏就透着高人一等的驕傲,他清楚什麽樣的女孩才能配得上他,将來有資格能成為與他并肩而站的林太太。

雖然是商業聯姻,但林文楓本身并不排斥。恰好,他喜歡對方這樣類型的女孩。

韓舒曼打着圓場道:“小晞當時年紀小,不記得了也正常。文楓是男孩子,以後要多讓着點人家。”

林文楓淡笑說:“是。”

廳中四人交談甚歡,氣氛融洽, 明晞坐在沙發旁角,落在膝頭的指尖不自覺地收緊。

裙擺被攥出一團團曲折的皺痕。

她不喜歡,不願意,用沉默作為抗拒的姿态,可誰也沒有理會。

這個晚宴裏的所有人,像是不約而同地把她屏蔽過濾掉了,沒人在乎她的想法,他們要的只是她無條件的順從和配合。

作為一個乖巧的傀儡,成為這場合作案中最後落定的棋子。

所有聲音嗡嗡亂作一團,鋼琴和小提琴優雅的奏鳴變得尖銳刺耳;賓客的低聲歡笑像是對她背地裏的諷刺;長桌上的美酒佳肴,禮服上高級的香水味混淆一起,熏得她反胃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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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厭倦了這個場合裏的一切。

她內心抗拒,湧上強烈想要逃走的念頭。

謝毓和林家的交談還在繼續,明晞已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她白着臉起身,慌亂道:“我有點不舒服,先回房間了。”

“坐下。”謝毓命道。沒有給她離開的機會。

明晞半轉的身子僵在原地,沒有繼續動作,也沒有應聲坐下。

她從沒有違背過謝毓的命令,她回到明家六年,就乖乖做了六年謝毓手中的扯線布偶。曾經她以為是她做得不夠好,所以無法得到謝毓的認同,她每日每夜地逼迫自己,去完成謝毓對她的期望和要求。

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謝毓只是單純不喜歡她而已。

這扇高門內紙醉金迷,受人仰望,是一個窄小而封閉的圈子,僅僅接受與其地位相等的人同桌進行的游戲。

她是門外之人。

謝毓對她的偏見就像是一座高山,遮天蔽日,打從開始便沒有給她翻越的機會。

謝毓願意讓她回到明家,不是因為心頭對她殘存一絲血脈至親的憐惜,而是因為從很早開始,謝毓已經預料到長明逐年式微的形勢。

她是一顆被精心培養的棋子,用來與其他人聯姻,以鞏固明家在城內的地位。

她的個人情感,喜怒哀樂都不是那麽重要。她只需要乖乖聽話就好了。

只要她乖乖聽話,這扇高門內的一切都是屬于她的,她仍然是旁人眼中人人稱羨的明家千金。

可她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我不會嫁給林文楓的。”明晞低聲說。

晚宴琴音停止,賓客紛紛朝這邊投來目光,低聲私議。

謝毓臉色垮下,杵拐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你說什麽?你再說一次?”

這是她第一次違背謝毓的命令。

心跳得飛快,渾身繃得僵硬,後背衣衫甚至滲透了一層薄汗。

她很害怕。

可她不會再逃避了。

明晞捏緊了拳,堅定地重複道:“我不會嫁給林文楓的。”

謝毓上前。

揚手就是一巴掌打落。

明晞被打得歪過頭去,長發從松散的發圈中滑落,淩亂垂在耳側。臉頰火辣辣的發麻。

“我要你現在立刻向林董事長和林夫人道歉。”謝毓命令說。

“我不會道歉的,我根本什麽都沒有做錯。”明晞啞聲說。她緩緩轉頭望向謝毓,眼眶泛紅,壓抑已久的情緒全都在這一刻爆發。

“由始至終,這場聯姻是你們一廂情願的安排,您從來沒問過我喜不喜歡,願不願意,甚至在今天之前,我從來沒有和林文楓正式見過。”

“您為了一己之私,當初硬是拆散爸爸和媽媽逼他們回到南城,活在你的監控之下;他們沒有按照您的期望離婚,所以您把這份恨意轉嫁到了我的身上。”

“您一直說您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為了長明好,為了媽媽好,是爸爸毀掉了媽媽的一生。但其實不是,毀掉他們的,是你。”

“是你硬生生拆散他們,毀掉這個家的;是你找人打斷爸爸的一條腿,把媽媽安排去海外接管集團事務,讓他們分隔兩地;是你的強勢和專橫讓大家都畏懼你遠離你,當初媽媽想走,是你把外公的死強行加責到她的身上,讓她一直以來背負着罪惡感,以便她聽從你的掌控。”明晞喃喃地說,眼淚滑落,恨自己這一刻才看清,“你根本就不是我外婆,你就是一個魔鬼!”

她說完便奮不顧身地往外跑,保镖想攔,她也不知哪裏來那麽大的力氣,竟硬生生将對方推開,奪門而出。

場面混亂一片,聽到謝毓在身後嘶聲大喊她的名字,賓客的驚叫,紅酒和玻璃杯砸碎在地上。

推門出去那瞬,和慌張闖入的醫生護工擦肩而過。

她沒有回頭。

她不會再回頭了。

外面暴雨傾盆而下,頃刻便将她渾身淋透。極盡奢華的豪宅被遠抛腦後,冷風混挾着雨水一同湧入呼吸,竟是從所未有的解脫和舒暢。

她很清楚今夜違背謝毓私自跑走的後果,她也許會失去一直以來明家所賦予她的光環。

她不再擁有豪華的住所,舒适的生活,也不會再有人因為她的背景而時刻在她身邊吹噓高捧。

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一直跑出好遠,鞋襪裏浸了滿滿的水,腳踩下去軟爛如泥。她才想起自己就這麽跑出來,身上沒帶手機,沒帶錢包,什麽都沒有。

她跑到臨近一處公交站避雨,渾身都濕透了,冷風吹過止不住的抖。

她雙臂環抱住自己纖瘦的身軀,緩緩蹲下去,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像是一只弓起來的小蝦米。

馬路轎車飛馳而過,濺起水幕。

恍惚之間,她回憶起六年前第一次走進明家別墅的那幕,漂亮的豪宅在夜間光影流轉,像是閃閃發亮的珠寶盒子。謝毓就坐在那只珠寶盒子的中央,和現在如出一轍的冷靜肅穆,只是她當時還小,讀不懂謝毓的情緒。

她開心地飛跑過去,撲進謝毓懷裏,出于一個小孩子純真的心态,想要外婆的抱抱。

謝毓推開了她,臉上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

甚至站起來拂了拂衣袖,掃掉她碰上來肮髒的灰。

她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那麽的卑微,懦弱,心甘情願地作為一個扯線傀儡。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

她努力按照謝毓的旨意生活,把自己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最初的時候,她只是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想要得到外婆一個溫暖的抱抱,一句簡單的誇贊。

僅此而已。

車燈劃破雨夜,照亮視野恍若白晝。少年的黑色球鞋踏進水窪,雨水飛濺。

在她面前停下。

明晞緩緩擡起深埋在臂彎中的臉,望向他。

小臉被凍得發白,漂亮臉蛋上卻印着鮮紅刺目的五指印,頭發淩亂,眼中溢滿淚水。

她嘴唇嗡嗡地顫抖,像是想要喊他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只有虛弱的顫動。

顧霭沉的心仿佛撕碎般的疼。

他蹲下去,抱住她,将她的腦袋用力摁進自己的懷裏。

“你怎麽在這裏,我找了你好久。”他輕聲說。

感覺他身體熟悉的溫度,腦海裏緊繃害怕的一根弦終于斷掉。明晞在他懷裏哭得顫抖,“霭沉,我什麽都沒有了,他們都好自私,總說是為了我好,可他們其實根本就不愛我,都只是為了自己,根本就沒人愛我……根本就沒有人……”

她哭得崩潰脆弱,他一顆心也痛得支離破碎。

雨夜冰冷,唯獨少年的懷抱熾熱滾燙。

顧霭沉緊緊抱着她,低頭吻上她濕漉漉噙着淚水的唇。

“我愛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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