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明晞打開屏幕推送進來的短信, 微微一怔。

身後的人摟住她的腰, 半醒之間, 嗓音微沙,“怎麽不睡了?”

明晞匆匆熄掉手機, 塞到枕頭底下, 目光落在他的手,掌心和指腹有破損的傷痕。

她記起地上汗水浸濕的衣服, 泥灰混淆, 滿是塵土。

明晞眼眶忽地就開始發酸。

她望着他熟睡的模樣, 輕喊:“霭沉。”

顧霭沉閉着眼, 沒醒,睡夢中潛意識地應她:“嗯?”

明晞抿了抿唇,直巴巴地望着他, 眼尾泛紅。想說點什麽,可喉嚨哽咽說不出口。

她小手搖搖他的身, 嗓音發啞, “霭沉。”

男生緩緩睜開眼,眉宇之間疲憊,眸光溫柔依舊。就着窗外月光,看見女孩眼睛紅紅的,嘴唇微抿,難過得讓人心疼。

他将她攏入懷抱深處,拍撫她的後背,輕哄着, “怎麽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明晞臉埋在他頸窩裏,呼吸間滿滿都是他身上溫暖的氣息,相擁着,心髒某處酸澀的疼。

她終究無法開口,只是用鼻息輕輕啞啞地應了聲“嗯”。

顧霭沉抱着她,“別怕,我在這裏。”

明晞一夜未睡,睜眼看着外面天色漸亮。剛過五點的樣子,枕頭底下的鬧鐘響起,身旁的人動作很輕地起身。

她佯裝自己還在睡覺,半張臉窩在被子裏,看他起床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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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顧霭沉穿戴整齊,背起書包準備出門,明晞才着急坐起,“霭沉。”

顧霭沉腳步頓住,“怎麽這麽早就醒了?”

明晞攥着被角的指尖收緊,想起昨晚的短信,緩慢地開口:“……你要去哪裏?”

顧霭沉走到她身邊坐下,“去做家教,今天比較早。”

明晞知道他是在騙她,可她不知道該怎麽坦白。她手臂環着他的頸脖,不願意他離開。

她低聲說:“怎麽你這個家教的兼職,出門時間越來越早,回來卻越來越晚了。”

“只是暫時的。”顧霭沉說。他捧着她的臉,像是哄着自家鬧情緒的小貓,“總要存點錢,不然怎麽給你買漂亮的包包和裙子?”

她知道他是在跟她開玩笑,但他昨夜疲憊入睡的模樣在她腦海裏徘徊不散,鼻尖忍不住發酸。

明晞還想說點什麽,顧霭沉手機響了。來電的是那位劉包工。

估計是來催人的。

顧霭沉接起說了幾句,挂斷電話。他低頭吻了吻她的唇,說:“今天周末,你再睡一下,晚上帶你去吃好吃的。”

說完他便出門了。

明晞抱着小腿坐在床頭,望向他離開的門口發呆。他不在,房間顯得異常安靜和空蕩,她心裏沒來由的難受。

半晌,她爬起來換掉身上睡裙,抓起小包包跟了出去。

怕被發現,明晞特地戴了口罩和帽子,一路跟他上公交。清晨車站人少,他坐在前排,她便偷偷溜到後排。

身體随着公交的啓動剎車搖搖晃晃,坐了将近一個小時,快要迷迷糊糊睡過去,廣播報站的聲音驚醒了她。

看見他起身下車,她匆忙背起包包跟上。

剛過六點,天空還沒有完全敞亮,濃濃雲層背後撕開一小道黎明的光,霧霭厚重,四周空曠寥廓。

幾趟裝滿紅磚的拖拉機駛過,寂靜被打破,塵土飛揚。

男生和工地上其他建築工一起,一趟趟把車上磚頭卸下。

塑膠水鞋踩在水泥地裏,沾滿泥灰;手上的棉紗手套磨得又髒又舊,幾趟拉車裝運,那麽涼的天氣,他的汗卻淌得像雨。

印象中少年的脊背永遠高拔,直挺,從來沒有因為什麽卑微地彎低;他推磚時脊柱伏低的弧,尖銳像是要刺破衣衫,也刺得她心底一痛。

明晞站在不遠處的樹蔭底下,遙遙看着這一幕,目光沒辦法從他身上挪移。胸腔像是被灌進了鉛,沉悶地墜下去,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那樣幹淨美好的少年,卻在工地裏做着最髒的工作。

她想去找他,雙腿如同被什麽釘锢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早該想到,明湘雅切斷他們的經濟來源,逼他們住貴價酒店,就是為了讓他們走投無路的屈服,絕不會給他任何賺錢的機會。

連建越也不願意冒險和他合作的,沒有哪個公司會為了兩個無名小輩出面得罪長明。

他只能去做臨時工,這樣高薪日結又不需要登記身份證的工作,填補日常流水一樣的花銷。

她也不是毫無察覺,心裏擔憂,他只是讓她放心,把一切都交給他。

如果不是真的走投無路,他怎麽會選擇靠出賣勞動力換取生活。

明晞眼眶緩緩浮起酸紅,心髒說不出的難受。手腳架旁有碎石滑落,砸在他的安全帽上,她緊張得一顆心像是被揪在半空。

明晞挪動腳步,想跑過去找他,面前停下一輛轎車,擋住去路。

車窗降下,女人的側臉美麗又冷淡。

“上車。”明湘雅對她說。

明晞沒想到明湘雅會特地來這裏,她轉身想跑,被保镖抓住,強行帶進車內。

明晞掙紮着,“你們放開我!”

保镖顧忌她身份,不敢真的下手束縛,被她猝不及防擡腳踹開。明晞也沒反應過來,自己情急之下竟會做出這麽粗魯的動作。

明湘雅皺眉,厲聲道:“你鬧夠了沒有?!”

車內死一般的寂靜。

明晞紅着眼,嘴唇緊抿成一道發白的平線,淚霧慢慢浮上眼眶,一大顆地沿着臉頰滾落。

她用力地忍耐情緒,身軀微微顫抖,不肯發出半點嗚咽。

明湘雅早就預料這樣的結局,冷靜道:“你自己也看到了,這個男生根本沒能力負擔你的生活,再這樣下去,你們連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成問題。你到底要和我鬧到什麽時候?”

“我沒有鬧!”明晞掙開保镖扣在她肩頭的手,心裏委屈,憋悶,憤怒,又心疼他在工地搬磚的那一幕。

“是你把我們趕出學校宿舍,讓建越中止和他的合作,逼我們只能去住外面酒店,還讓經理擡價,出言諷刺他。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你憑什麽在這裏說風涼話!”

明湘雅說:“長松中學最早是由長明出資籌建的,明家有絕對的話語權,你應該清楚這一點;建越集團為什麽會選擇和一個高中生合作,除了他養父顧清河的關系,也和嘉昀特地打點照顧過有關。你們既要選擇和明家對立,那麽明家所提供的一切資源就與你們再無關系。”

“如果離開其他人的幫助,他連一個好的生活環境都沒辦法給你,你們也根本沒有未來可言。”

明湘雅的冷靜自持像一道高高豎起的防線,精準地找到她心裏最脆弱的一塊,毫不留情地擊垮。

在明湘雅面前,她總顯得那麽無力又渺小。

明晞眼中噙着淚,癡癡喃喃地說:“你怎麽能這樣?你實在太過分了……”

“我也沒有拿你們怎麽樣,下工地是這個男生自己選擇的,沒有誰逼迫他。他既然有勇氣在醫院裏對我說那些話,就該預料到必須承擔的後果。”明湘雅靜靜凝視她,看她倔強地流淚,還要堅持維護那個男孩。

她說:“你現在過去找他能怎麽樣,陪他一起日曬雨淋,陪他搬磚?還是要和他共同進退,做這種靠出賣勞動力廉價又卑賤的工作?”

明湘雅握着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把她轉向車窗的方向,明淨的玻璃倒映出女孩白皙的臉孔。

清麗,眉目如畫,被保護得塵埃不染。

與工地那頭泥灰四濺的世界對比鮮明。

明湘雅說:“從小到大,媽媽沒讓你吃過半點苦,受過半點累,在家裏練舞練琴,哪一次不是有阿姨在旁邊時時護着?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自己的樣子,你和那個男孩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當初顧清河和沈笛意外離世,留下雲南貧困山區構建了一半的扶持項目。當時參與項目的投資方陸續撤資,導致項目一度停罷,他知道那個項目對顧清河來說意義重大,投入了顧清河半生的心血。所以他選擇放棄養父母留下的遺産,把錢都用來完成他們生前的遺願。”

“說得好聽一點,他是有骨氣。說得不好聽一點,他現在根本就是一窮二白。他能夠忍受貧賤,忍受工地裏朝六晚十的工作,但你能嗎?”

“和一群男人住在構建簡陋的工棚,沒有酒店柔軟的大床,沒有浴缸,沒有招手即來的服務侍應;洗澡你只能用塑膠水管随便沖沖,吃最粗陋的米飯,每天日以繼夜的工作,一年複一年。你想象一下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這就是你想象中美好的未來,你看看你自己,多麽天真和幼稚!”

明晞被戳中心頭痛處,一時哽咽。她是天真,是幼稚,以為只要和他在一起,什麽都可以解決,在她心裏她的男朋友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好像只要有他在,即使天塌下來,他也會為她撐着。

她把一切都想象得太美好了,理所當然地享受着他的溫柔和疼愛,把外界所有聲音都封閉隔絕。

所以當她親眼看見他在工地裏做着那樣辛苦勞累的工作,如同美夢摔碎,才會覺得心痛難忍。

明晞流着淚,哽咽地說:“可是我喜歡他啊,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住什麽樣的地方吃什麽樣的東西又有什麽關系……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啊。我不明白,不明白你為什麽非要這樣,為什麽非要阻攔我們?”

明湘雅看她哭得淩亂,也覺得心痛。語氣放軟了幾分,輕聲嘆息說:“媽媽是為了你好,不想你将來後悔。有一條更好更舒适的路可以選擇,你為什麽非要去走那條困難坎坷的?即使不考慮長明和林氏的合作關系,林文楓也是同齡孩子裏最優秀的……”

明湘雅試圖握住明晞肩膀,讓她明白。明晞掙開她的手,聲音哭得發啞,“您怎麽能保證我走哪條路一定是對的?我選擇了林文楓就一定不會後悔?在我心裏,他比林文楓這種靠家世背景的男生要強一千一萬倍,最起碼他自食其力,懂得感恩,他掙的每一分錢都來自于他自己。他不會自高自負,也不會和你們一樣因為仰仗家世有一點點小錢,就選擇看不起誰!”

“你——”明湘雅被噎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沒想到她犟到這種地步。還想說什麽,明晞已飛快奪門下了車。

怕明湘雅會讓司機駕車追上,明晞一頭栽進附近小巷裏,七拐八折,一路跑了好遠,直到确認巷外景色已遙遙隔絕,明湘雅無法找到自己。

四周沒有能坐下休息的地方,她後背沿靠着牆壁,緩緩蹲坐下來。

眼睛埋進雙膝,纖瘦的身軀蜷成一小團,脊背哭得一抽一抽。

在她心裏,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少年。是他帶她逃離噩夢,讓她有了追逐全新人生的勇氣,把她從扯線般的傀儡生活中解脫出來。

他溫暖的懷抱,對她的包容疼愛,他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真心愛她的人。

她不明白明湘雅為什麽偏偏要将這一切全盤否定,把她的心貶得一文不值,将他們踩進泥地裏踐踏。

她不知道明湘雅怎麽樣才肯罷手。

好似那些已經拼盡全力的反抗和叛逆,在明湘雅眼中都不值一提。

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為什麽那麽,那麽難?

衣兜裏手機在震,屏幕閃爍的是她熟悉的名字。

明晞扶着牆壁緩緩站起,跺了跺久蹲麻掉的小腿,來時天空還是清晨微亮的魚肚白,現在卻是陰雲密布,晦暗不透半絲光亮。

今天預報有場暴雨要下。

休息間隙,顧霭沉給她發了視頻聊天。明晞揉揉發酸的眼睛,接通,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哭過的樣子。

“霭沉?”她輕聲喊。

畫面和聲音斷斷續續的,卡住不動了。明晞看了眼網絡信號,這邊屬于偏郊,又是小巷深處,信號很差。

“霭沉,你能聽見嗎?”她沿着來路往回走,把手機舉高。經過拐角時,與進來的人迎面撞上。

手機摔落在地。

屏幕裂開蜘蛛網般的痕。

幾個流裏流氣的男生從附近網吧出來,嘴裏說着各種髒話和有色段子,高聲談笑,看見面前的女孩,聲音霎時打斷。

明晞蹲身想撿手機,屏幕被眼前的人用腳踩住。

擡頭,對上梁子堯諷刺痞笑的臉,“明家的大小姐,我還沒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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