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氣預報說, 那是場十年一遇的暴雨。
城市邊郊淹去大半, 引發山洪, 矮房和農作物被沖垮淹沒;市中積水深可過膝,放眼望去一片汪洋。
直到第八天早上, 雨勢才稍稍消停。
轎車停在看守所外, 雨聲淅淅瀝瀝,車窗玻璃上拍打四濺, 到處都像隔了一層薄霧。
早上七點的光景, 天陰得透不出一絲亮色。
明湘雅從車內走出, 助理在旁邊為她撐傘。
警察推開拘留室的門, “最多五分鐘。”
明湘雅走進去,身後的門被合上。
房間只有她和長桌前靜靜而坐的少年。
他穿着看守所的衣服,腕上扣着手铐, 在這樣死寂高壓的環境下足足呆了七天,換做常人早已精神崩潰。
與她面對坐着, 仍然維持着那份平淡不驚的寧靜。
明湘雅閱人無數, 此刻也無法從他的面上探知任何情緒。
很難想象這樣孤冷驕傲的少年,那日會在網吧紅了雙眼,喪失理智,把一個人活生生打至殘廢。
明湘雅凝視着他,“見到我不意外?”
“不意外。”顧霭沉說。話語淡得像一拂即散的煙。
明湘雅問:“知道我為什麽要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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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霭沉沒說話。
明湘雅說:“你向梁家認錯吧,只有得到家屬諒解,你才可能獲得法官減刑。我和律師研究過,你現在的情況并不樂觀。”
“她在哪裏?”顧霭沉像是沒聽見她說的話, 只是問這個。
“重要嗎?”明湘雅有幾分意外。以為他至少會恐懼,慌亂,淩亂不堪的,懇求外界給他幫助。
畢竟他今年才十八歲,大好的人生光景,即将要在監獄裏度過。
他只是平靜的,沒有任何後悔的神色。
像是對這一切毫不在乎。
“你已經是個牢獄犯了,還能指望拿什麽給她未來?”明湘雅不留情面地說,“而且,她已經不在這裏了。”
男生寂靜的眼瞳終于有了一絲波紋的蕩動。
明湘雅淡漠道:“她去澳洲了,是她自己選擇的。”
“我要聽她親口告訴我。”顧霭沉說。
“你想見她?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明湘雅靠進椅背,雙臂環抱身前,“刑拘期間除非辯護律師不準探視。我要進來,知不知道費了多少功夫?”
顧霭沉沒說話。沒反駁。也沒有任何退卻的神色。
明湘雅想不到他能犟到這個地步。
“你放棄吧。”明湘雅語氣多了幾分勸告,“我可以給你請最好的律師辯護,把刑罰減至最低。即使最後還是要判刑,以後我也有辦法把你送到國外……”
明湘雅話沒說完。
顧霭沉打斷了,“如果這是她的意思,讓她親口告訴我。”
空氣無聲僵持。
明湘雅眉心緩緩皺起,“就算讓你見到她又能怎麽樣?你就會選擇放棄嗎?”
顧霭沉沒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你們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需要的你給不了她。你在這裏既幫不了自己,也幫不了我們。”明湘雅對他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選擇把過去忘記,重新開始。你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些事情不是只要堅持就會有結果的。”
到底這件事是因為自己女兒而起,明湘雅對他的态度始終沒有很強硬。
但也沒有任何商議的餘地。
明湘雅勸告道:“現在距離開庭還有時間,你可以好好考慮——”
“阿姨,謝謝你。”顧霭沉望向她,神情和語氣都是平淡的,“我自己做的事,由我自己承擔後果。”
明湘雅眉心擰得更深,不可置信自己聽到的。
她深吸一口氣,“你這孩子為什麽這麽固執——”
“如果她不在了,那這裏就是我人生的盡頭了。”顧霭沉平靜地說,“不管是在一起還是結束,我要聽見她親口告訴我。”
警察敲門催促,時間已到。
顧霭沉緩緩站起身,朝離開的方向走。明湘雅無聲看着他一系列的動作,神色複雜。看守所不是個安逸的地方,裏面沒有人身自由,活動受限,與外界隔絕。
時時活在各方面的強壓監管之下。
男生瘦了許多,松垮的衣料挂在肩頭顯得空蕩,削薄的脊背依然直挺。
明湘雅不明白他怎麽能犟到這個地步。
竟然連自己的未來前程都不顧了。
手扶上門把,身後的人開口道:
“她說她後悔了。”
顧霭沉腳步停住。
“她說她後悔和你在一起了。”明湘雅望着面前空蕩的桌椅,用聽不出情緒的語氣說,“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不會想再認識你。”
那日,明湘雅始終沒有去看男生的反應,她很清楚她所做的,用最淡漠無痕的語氣,把一顆真摯的心撕裂。
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一絲不忍。
她扭頭望向拘留室內唯一的小窗。
這場持續下了一周的暴雨終于停歇,天光撥開濃雲,千絲萬縷地灑進來。
清澈,燦爛,美得仿佛将一切洗滌。
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般漫長。
拘留室的門拉開又合上。
少年緩慢而沉遲的腳步聲漸漸行遠,直到重新歸寂于看守所陰暗的長廊。
明湘雅閉上眼,無聲嘆了口氣。
顧霭沉拒絕了明湘雅為他聘請的律師,放棄庭上自辯,不讓任何人探視。
由始至終,他沒有對梁家低聲認過一句錯。
庭上梁子堯拖着半殘不廢的身體情緒激動,顧霭沉只是靜靜看着他,眼底沒有絲毫波瀾。
律師問他的每一道問題,他都答了是。
對當日的傷人行徑供認不韪。
七天後,法院判決書下來。
故意傷害罪名成立,判處有期徒刑四年,立即執行。
出獄那天仍然是雨季,卻不像四年前進去的時候來得猛烈。
四處薄霧朦胧,鵝絨細雨籠罩,恍如夜裏半醒的夢境。
街道上行人撐傘匆匆走過,白領的高跟鞋踏在路面清脆作響,自行車在人行道和大馬路之間川流,好似又有幾座高樓拔地而起。
顧霭沉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
這座曾經熟悉的城市,只剩下一種陌生的空洞。
任何事都與他再無關聯。
連心也是空的。
他去看守所取回當初押扣的物品。透明塑膠袋裏裝着的,已經沒電的手機,和一只珍珠八音盒。
打開盒蓋,指腹撫去底絨上的灰。
扭動鏈匙,《天空之城》熟悉的鋼琴聲流出。
轉盤上跳芭蕾的女孩翩然起舞。
顧霭沉垂眸看着,無意識的,唇角極淡地彎起一抹弧度,眼底溫柔浮現。
只是一瞬間,情感很快消散。
琴聲中止,盒蓋被重新扣上。
顧霭沉将八音盒放進衣兜,邁步朝前走。
工地濃塵滾滾。
裝卸車和拖拉機的聲音震耳欲聾,吊機在高空作業,總包和爆破員正在協商明天的隧道爆破方案。
總包方負責人姓趙,名立标,年約三四十,脾氣相當火爆。
顧霭沉去到的時候,趙立标正把炮眼布置圖兜頭砸在爆破員的臉上。
“你他媽能行不能行,明天就要炸了,方案也已經報上去了,你現在才來跟我講裝藥量可能有問題?!”趙立标揪着爆破員的衣領,看起來随時都可能把對方活生生錘進地裏,“你他媽耍老子呢?啊?!”
爆破員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顫顫巍巍,大氣都不敢吱一個:“我只是說有可能……你也知道,任何工程都允許存在合理範圍內的誤差……”
“我他媽不想聽你在這裏跟我放這些個沒用的屁,”趙立标沖他吼,“我只要知道,明天的爆破能不能順利進行,工程能不能如期完成!”
爆破員壓根就沒膽子說一個不字。
“能的……”他抖着說。
趙立标這才松了手。
趙立标氣得冒煙,旁邊跟班的趕緊給他遞水扇風,“趙總您別生氣,這些小孩就是欠收拾,罵多幾回就好了,沒必要和他們一般見識。”
趙立标冷哼,“現在跟我說不行,當初收錢的時候倒是夠爽快!”
趙立标往前走,留意到站在臨邊防護外的男生,微微眯眼。
顧霭沉頓了頓,問:“你們這裏招人?”
哦,就是個來應征臨時工的。
趙立标上下打量他一眼,眉清目秀,皮白細嫩,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估計是哪所學校剛畢業的大學生。
一股子缺少社會的毒打,中看不中用的書生氣。
工地上向來是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畜生使,想想剛才那個沒個屁用的爆破員,趙立标對這種年紀輕輕的男生更是生不出好感。
趙立标沒心情也沒工夫在這裏耗着,随手指了個人,“老陳,你帶他過去看看。”
臨走前還不忘睨他一眼,嗤聲道:“別開太多錢啊,就這麽個手不能擡肩不能扛的樣子,一百塊頂天了。”
老陳今年四十五,中等身高,有着久混工地标準的大肚腩和堪比非洲人的黝黑皮膚。臨市鄉縣人,早幾年進了趙立标的公司,一直跟着趙立标混。
為人吃苦耐勞,脾氣随和,現在算是個小負責人,在施工現場有不小的話語權。
老陳帶顧霭沉領了安全帽,熟悉工地環境,“主體階段朝6晚10,樁基施工一般24小時不休息,工人12小時輪換,澆混凝土的時候旁邊必須得有人看着。尤其這陣子雨季,看模板,檢查質量,聯系攪拌站,都得仔細點,出了差錯誰都擔不起這個責。”
“那頭是工棚,晚上休息的地方。”老陳指了指不遠處搭建的三層簡易房屋。上下瞧了眼身旁男生,“不過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一般都不願意下工地。這裏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吃的。”
“工地錢多。”顧霭沉沒有掩飾地答。
在工地這種地方,下至水泥工、建築工、上至總工程師、總監工、項目負責人,承包方老總,一個個看着灰頭土臉的,但實際收入水平要比普通坐辦公室的高得多。
工期迫在眉睫,施工現場又急缺人手,老陳也是個實在人,聽他這麽說,也就沒多就問。
老陳說:“剛才你見到的那位是趙總,我們總包方的負責人,脾氣比較燥,你們新人沒事少在他面前晃悠。不過他人還可以,對待我們這些工人很大方,也講義氣。”
顧霭沉笑了下,算作禮貌回應。
和爆破員幾句交流,能看出那位趙總的脾氣确實又直又爆。
臨時工沒有什麽特別安排,哪個班組缺人就去哪,安排施工,放線測量,上下裝卸搬運。
最近早晚溫差大,基本就是日曬雨淋。
從早上六點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半,顧霭沉才回到工棚沖洗換了身衣服。
兩只手都是抖的。
他坐在床邊對着電風扇吹,拿毛巾擦拭頭發。一天的功夫,手臂胳膊被太陽曬傷,皮膚火辣辣的刺痛。
老陳抛了罐冰可樂給他,在旁邊坐下,問:“還習慣麽?”
“還行。”顧霭沉說。指尖擡起易拉罐的拉環,往上一提。
啪。
氣泡汩汩冒出來。
他仰頭飲了一口。
“你今年幾歲了?”老陳問。
“二十三。”顧霭沉說。
老陳對他刮目相看了,“我看你可以,吃苦耐勞的,什麽髒活累活都幹。現在工地上很少有年輕人這麽踏實了。”
顧霭沉笑了下,還是那句話:“缺錢。”
老陳從床鋪底下掏出一瓶高度的二鍋頭,和他手裏的可樂碰了碰,“來點?”
“行。”顧霭沉說。他懂得規矩,工地社交圈狹窄,每天來來去去見到的無非就是各種建築工、吊機、調度、總監、工程師、總包等。但施工單位應酬多,飲酒避不可免,能喝酒算是個加分項。
酒量的大小會直接決定別人願不願意帶你去應酬,肯不肯給你結識的機會。
老陳拿了兩只半斤裝的玻璃杯,和他碰完,仰頭一飲而盡。
回以禮貌,顧霭沉也是一飲而盡。
白酒入胃,一連串火辣辣的灼燒。
他不算擅長飲酒的人,一大杯白酒下肚,難免蹙了蹙眉。
老陳更喜歡他了,笑着拍拍他肩膀,又給他遞了包中華。
夜晚風大,看起來還有場雨要下,鐵門被風吹得哐當作響。
顧霭沉取出一支煙咬在唇間,指尖擦動打火機滾石,一手護火。
點燃汲了口,白霧自薄唇徐徐滾出,微眯起眼。尼古丁的味遠遠道彌散肺裏,濃郁,疲倦。
隔壁床的姓王的工友躺着在看電視,不知轉到個什麽頻道,一陣優雅的鋼琴伴奏後,聽他驚嘆地道:“這姑娘真漂亮!”
顧霭沉順着聲音望過去,目光微微滞住。
老陳戲道:“你一年到頭天天在工地對着混凝土澆築,看見個賣菜大媽都覺得漂亮。”
電視機裏轉播的是澳大利亞悉尼歌劇院,皇家芭蕾舞團的一場音樂歌舞劇。
身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女孩輕盈起舞,鞭轉,彈跳,與舞伴托舉飛翔。
優雅如同天鵝再現。
明眸皓齒,垂眸低笑之間,宛如一幅會流動的雲煙水墨畫。
王工友眼睛都看直了,“每天對着你們這些大老粗我還能有審美水平嗎?見到個女的我都覺得美得不行。但這個特別美一點。”
“那是皇家芭蕾舞團首席,能不美嗎?”老陳懶得理他,扭頭看顧霭沉,詫異道,“小夥子,你年紀輕輕的,怎麽也跟他一樣看得眼睛都發直了?”
顧霭沉靜靜看着屏幕上的女孩,無聲。幽深的眼底讀不出情緒。
煙卷停滞在指間,白煙袅袅往上竄,煙蒂燃燒垂下一小彎的弧。
風一吹,煙灰落地,随之散去。
腦海中許多畫面閃過,她調皮的,嬉鬧的,玩笑的,難過的,開心的,羞澀的,每一幅每一幕……校園幽靜長廊盡頭,女孩倚靠在他懷裏,手臂環住他的頸脖,閉上的眼睫微微輕顫,月光染上她清麗的面龐。
唇瓣柔軟香甜的溫度,呼吸間絲絲縷縷的交織,是他骨血裏深種多年的毒。
老陳嘆了口氣,覺得這老的也是,年輕的也是,一個個看見美女都挪不開眼睛。
他抄起遙控器關掉電視,趕姓王的出去,“剛趙總在外頭叫你呢,還看。”
王工友趕緊爬起來提着褲子往外跑。
趙立标那個暴脾氣,遲一秒都是惹不起的。
電視被關掉,女孩的模樣消失在屏幕中。
心間翻湧的情緒卻久久無法平複。
老陳見顧霭沉情緒不對,奇怪問:“怎麽了,你還真喜歡看芭蕾啊?”
顧霭沉沒說話,仰頭又飲一杯酒,頸脖拉長,喉結滾動,烈酒辣得他胃裏一陣灼痛。動作太兇太猛,忽地被嗆到,啞着嗓子低咳了好幾聲,眉心深深擰起。
白酒熾烈,尼古丁的味道蝕骨濃郁,才勉強将胸腔情緒壓下。
老陳沒見過這樣一個斯斯文文的小夥子,喝酒抽煙能這麽兇。
他褲兜外露出半角的八音盒,嫩粉的顏色,珍珠嵌邊,一看就是女孩子家才喜歡的玩意兒。
老陳随口問:“你女朋友的?”
顧霭沉拿出來,翻開盒蓋,上了鏈匙,熟悉的鋼琴聲在夜裏清脆如風。
他垂眸看着,眸光寂靜流淌,幽深無言。
隔了好久,嗓音很啞地應了聲:
“嗯。”
“你下工地,怕是要好久不得見了。”老陳說。
跑施工現場的,一年到頭待在家裏的時間寥寥可數,哪裏偏僻就跑到哪裏開荒,有老婆的就是守活寡,有孩子的就變成留守兒童。
老陳不知道他具體情況,卻說得沒半點誤差。
顧霭沉低聲說:“是很久沒見了。”
“多久了?”
“四年多。”
“四年多?”老陳差點被二鍋頭嗆死,“我也就十個月沒回家,你四年沒回,不怕女朋友跟人跑了?”
顧霭沉看着轉盤上跳舞旋轉的女孩,不知想到什麽,眼底竟浮了一絲笑意溫度。
很快,又沉寂下去。
“已經分手了。”他說。
“該不會真跟人跑了?”
顧霭沉沒說話。指尖撫過女孩的臉頰。
老陳來了興致,好奇問:“那你前女友,也是跳芭蕾的?”
“嗯。”
“長什麽樣,漂亮嗎?”
“漂亮。”
“能有多漂亮?比剛才那個首席還漂亮?”
“差不多。”
“性格怎麽樣?”老陳想起家中隔三差五和他吵架的媳婦,嘆氣道,“像我媳婦就不行,脾氣不好,特能鬧事。”
“她也愛鬧騰。”顧霭沉想起往事,很淡地彎了下唇。笑意轉瞬流逝,如同往常一樣,心間只剩下空洞。
老陳嘆了口長氣,“聽着倒像是個好姑娘。”
“是挺好。”顧霭沉合上八音盒,揣進衣兜,“就是慫。”
“你就沒打算——”
老陳話沒說完,趙立标從外面進來,對顧霭沉說:“新來的,外面下大雨澆砼,你去看着。”
他今天早上六點上工,剛剛才回來休息。
将近十六個小時了。
老陳趕緊幫話道:“趙總,他——”
趙立标沒什麽耐性,皺眉道:“其他班組都休息了,工地沒人,明早要驗收,必須得有人看着。”
老陳還想說什麽,顧霭沉摁滅煙頭,站起身道:“我去吧。”
正好,他不想在屋裏待着,想找點事做。
身體已經很疲憊,但只要停下來,腦海裏就會不停地記起某個人。
顧霭沉經過門口,和趙立标擦肩。趙立标扯了扯唇,諷道:“量力而行啊,別暈在工地裏,我還得找人把你給擡回來。”
下大雨澆砼,除了泥工,其他班組都可以休息。但旁邊必須得有人看守,檢查模板質量,聯系攪拌站,做試塊,調整水灰比。
混凝土料在水裏泡的時間長了,水灰比受到影響,交工照樣會受到延誤。
第二天趙立标趕着去現場處理隧道爆破的事,很早就起來了。下樓小解的時候經過工地,攪拌站送來的料太稀,導致混凝土漏了好幾方,顧霭沉正在聯系泥工解決。
澆砼從半夜直到第二天早晨,顧霭沉就整整在那塊水泥旁邊守了十個小時,沒合過眼。
趙立标走過去看了眼,問:“都檢查好了?”
“這種早強型混凝土,初凝固四十分鐘,終凝不超過十小時。”顧霭沉說,“其他我都檢查過了,沒有問題,可以驗收。”
趙立标沒說話了。
神情有些意外。
默了幾秒,趙立标問:“你以前下過工地?”
“下過。”顧霭沉說。
“你——”
趙立标剛啓唇,隧道那邊傳來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
緊接着,濃煙滾滾,地都在震。
趙立标愣住,下意識扭頭看旁邊牆上的時鐘,臉色瞬間黑了,低罵道: “操!”
顧霭沉也微微皺眉。
老陳兵荒馬亂地跑過來,“不好了!爆破那邊出事了!”
原定早上八點三十爆破。
八點十分就提前炸了。
現場一片狼藉。
爆破員不知所蹤。
趙立标揪住工人的領子,粗着脖子吼:“定好八點三十爆破,為什麽足足提前了二十分鐘起爆?!爆破員呢,啊?!”
“我、我也不知道啊!”工人戰戰兢兢,抖着聲說,“我剛才還在封鎖現場,結果說炸就炸了,吓死我了!現在全世界都在找爆破員,誰知道他死哪去了!”
顧霭沉撿起地上淩亂散落的爆破方案圖。
隧道全長左幅833米,右幅760米,合計1593米,分AB兩點同時起爆。因為爆破員操作失誤,B點提前起爆,而A點下埋的乳.化炸.藥和雷.管與起爆.裝置短路,未能如期起爆。
原定爆破的隧道只炸了一半,另一半還埋着随時都有可能引爆的雷.管。
按爆破排險制度,現場爆破後必須由爆破員進行排險,确認無啞炮等情況方可進入作業。
但現在爆破員不知所蹤。
所有人亂成一團,你推我我推他,誰也不敢站出來。
混亂争吵之中,有人指那爆破員是在爆破公司挂證的,實際上根本不具備爆破資質。
老陳對趙立标說:“趙總,要不我們還是報警吧,現在這個情況也沒辦法繼續作業……”
“報警?!你他媽腦袋是不是也跟着起爆.裝置一起短路了?”趙立标怒極道,“讓上頭知道我們的爆破員竟然沒有爆破資質,工程還要做不要做了?好幾個億,出了事你們誰都別想拿到工錢!”
涉及錢的問題,沒人敢吭聲。
工程一做就是三四年,都等着完工那筆錢養家糊口。
工期又迫在眉睫。
趙立标忍了忍脾氣,說:“讓人把負責爆破那臭小子抓回來,其他的人下隧道,繼續作業!”
工人們面面相觑。
“不能繼續作業。”顧霭沉走過來,“這底下有啞炮。”
一聽說有啞炮,所有人更加不敢動了。
老陳驚異:“有啞炮?是不是真的?”
工人們開始慌亂了。
“不是,有啞炮怎麽能下去作業,萬一挖響了雷.管,這裏所有人都得跟着沒命!”
“隧道裏一共埋了19支雷.管和12公斤的乳.化炸.藥,不是開玩笑呢嗎!”
“趕工期也不是這樣趕的,這不是拿我們的命去賭嗎?”
“全他媽給我閉嘴!”趙立标越聽越怒,指着他們說,“讓你們出主意的時候一個個安靜如雞,現在倒會嚷嚷了?有本事就給我站出來,在我面前大聲點說!”
沒人敢站。
趙立标扭頭看向顧霭沉,質疑道:“是你剛才說這底下有啞炮的?”
“雷.管是起爆.器材,比較敏感,劇烈撞擊也會爆。你讓人下挖掘機,萬一挖響了就有可能帶爆炸.藥。”顧霭沉說。
趙立标看着面前年紀輕輕的男生,覺得好笑,“你說有啞炮就有啞炮,你他媽算老幾?耽誤了工程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不挖你就等着坐牢,遺漏在外面的雷.管一顆三個月。”顧霭沉說,“順便提醒一句,牢飯不怎麽好吃。”
趙立标:“……”
趙立标活到三十七八快要四十歲的年紀,一直脾氣火爆橫行霸道,全世界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繞路走,還是破天荒頭一回被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噎住了。
趙立标氣不打一處出,手叉腰上,摘了安全帽指着顧霭沉,“不是,你哪來的?擱這兒跟我講爆破?你書念完了嗎,奶斷了嗎,懂什麽是雷.管起爆嗎?”
“一般隧道鑽爆開挖,采用光面爆破、毫秒微差按不同部位有序起爆。”顧霭沉說,“不管是電雷.管還是非電雷.管,爆破過程都能聽到有節奏的爆破,從而判斷是否存在啞炮。”
趙立标神情複雜:“你的意思是,你靠聽的,聽出來這底下有啞炮?”
“是。”顧霭沉說。
趙立标愣了一秒,然後開始笑。
他戲谑問:“你以前幹過爆破?”
“跟家人下過隧道,看過課本。”顧霭沉平靜地說,沒在意趙立标的看輕和嘲諷。
趙立标笑得肚子都疼了,對身旁老陳說:“你聽聽你聽聽,多大的口氣。人家看過課本,合着還是個理論高手。”他問,“實操呢?知不知道這是有經驗的爆破員和專業工程師幹的活兒,你一句聽,你就跟我說你聽出來有啞炮了?”
“沒實操過。”顧霭沉說得坦然,“不過今天有機會了。”
趙立标沒再笑了。
他眯起眼認真打量面前平靜不驚的男生,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紀,長得皮白肉嫩,眉清目秀。一副偏得小姑娘喜愛的臉,卻在工地裏幹着最髒的活兒。
明明沒有什麽實踐經驗,說起來話來倒是底氣十足。
趙立标看了眼腕表時間,想那傻逼爆破員估計一時半會兒抓不回來,工程趕着交工,今天必須繼續作業,确實沒時間再耗下去。
他看向顧霭沉,半信半疑地道:“你懂得排險?”
顧霭沉說:“找到沒響的把導.火.索拔了就行。”
趙立标覺得自己今天真是中了邪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全在這裏聽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小子忽悠。
“行,你他媽今天要是能把這事兒給我解決了,我立馬提你做副總!”趙立标對老陳說,“把安全帽給他,讓他下隧道。”
下隧道之前,顧霭沉在看B段的炮眼分布圖,把可能存在啞炮的地方用紅筆圈出來。
老陳把安全帽遞給他,知道攔不住,嘆氣說:“下邊沒有防護網也沒有安全通道,只有走道板,離地有五六米,你翻鋼筋牆的時候當心別被挂着衣服,要萬一掉下去,人就沒了。”
“放心。”顧霭沉說。
他從十幾歲開始便跟着顧清河和沈笛泡在各地方的施工現場,下過隧道,也上過房屋建造。被他們收養的那幾年,學到的理論知識,接觸過的經驗,比許多在工地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人更加紮實。
顧霭沉戴上安全帽,沿着扶梯往下爬。隧道洞裏幽深,燈光又暗,每走一步都必須小心。
人快進去的時候,老陳撿起地上個東西,趕忙道:“诶,小顧,你東西掉了。”
是他的八音盒。
顧霭沉接過放進衣兜,對老陳說:“謝謝。”
“對了,有個問題。”老陳記起昨晚被趙立标中途打斷的對話,“你女朋友就這麽跑了四年,你就沒打算去找她要個說法?”
顧霭沉頓了頓,說:“要找的。”
他望着腳下幽深看不見底的隧洞,只要稍不留神跌下去,等待他的就是半身不遂或者當場死亡。
工地意外常有,下去排險的人身上沒有安全繩,一切全靠自己小心。
但他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
“不止要找,還要把她揪回來拎拎耳朵,好好教育。”男生一步步走下隧洞,直到黃色安全帽徹底消失在衆人視野之中。
“不過,不是現在。”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