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送走了季唯, 柳意綿在書院門口站了許久。大下午的日頭很曬, 把他的臉頰曬的紅彤彤的,可他的心裏還是空落落的, 總覺得提不起精神。但只要想起季唯送他來縣學的初衷,柳意綿就明白他不能辜負季唯,一定要奮發圖強才是。
柳意綿掉頭往校舍走, 卻沒想到他在這最不想看到的人竟坐在石桌前。
柳成蔭早在這等了許久了,他為了等季唯離開,又要在此攔截住柳意綿,特意在校舍後邊的竹林子裏徘徊許久。等看到陸玉書回來, 他才從後頭走出來,想趁着這難得的機會,與陸玉書套套近乎。
可怎麽也沒想到, 不久之前還算客氣陸玉書,再見到他,竟連目光都不願放在他身上。嘴上雖說着有事, 可看他的神情動作, 看他的書童鄙夷的眼神,柳成蔭就斷定是柳意綿這賤人對陸玉書說了什麽。
哪怕此次不是他, 也肯定是他與季唯說了什麽,季唯在于陸玉書說了什麽。總之歸根到底,還是他亂嚼舌根。
柳成蔭也沒想到他剛到這縣學沒多久,還未來得及與陸玉書套上近乎,就被柳意綿給斷了這條路。他心中對柳意綿怒極恨極, 可看到他,卻還是要笑容滿面的迎上去。若換一人,恐怕極難做到。
可柳成蔭卻不同。
他自年少起,就與尤桂枝糾纏周旋。若非他早惠聰敏,讨得尤桂枝歡心,讓她确信他有考中功名的希望,以尤桂枝無利不起早到性子,又豈會容他在家中清閑的苦讀?怕是早早的就将他趕出家門,讓他随便去做個賬房管事去了。
柳成蔭野心何其大,秀才都無法滿足他,他要考中舉人,他要做官,他要讓尤桂枝、讓看不起他的人全部都跪在他腳下俯首稱臣!
為此,小伏低也并非難事。
除了八歲到十二歲他曾今上過私塾外,就再也沒請過先生,更別說是上縣學了。幾乎都是關在家中苦讀,才有了今日。
他為了能夠上縣學,多年來省吃儉用。要不是之前家中賣了柳意綿,給了他一筆盤纏,以及小妹柳飄絮被嫁了員外,給了不少嫁妝,恐怕他根本存不出在這縣學中念書的束脩。
因此他死記硬背的功夫不錯,可要說到政策論等考大局觀考領悟力考洞察力的學科,那是萬萬不如從小在書院泡大的陳沛之等人。
在縣學念書,除了能夠得到名師指點外,最主要的還是達官貴人的子弟,也在此就讀。
若是能與其中幾人交好,那對他的未來大有裨益。
而陳沛之此人,雖聰明,卻無甚心機,好大喜功,極易拿捏,是柳成蔭在最短的時間內,就選好的第一個目标。他雖不算什麽高官子弟,可家境還算殷實,在大溪鎮上頗有家業。若是能得了他的看重,将來積蓄耗盡,或許也還有退路。
Advertisement
至于陸玉書,其少年君子的品行,本也難深交。如今與季唯、柳意綿二人相識,不過是提前讓她看得更明白罷了。
柳成蔭心思電轉,起身迎向柳意綿,手裏還拿了一個小包,“小意,你可總算回來了,我在這等了你許久了。”
柳意綿抿着唇,收着目光垂着頭,也不看柳成蔭,匆匆要從他身邊經過。
被柳成蔭眼疾手快地攥住手腕,傷心道:“小意你可真絕情,我可是你大兄。難不成你忘了小時候我帶你上街看花燈,爹罰你去柴房面壁還是我偷偷拿饅頭給你吃的嗎?如今你翅膀硬了,就不認我這大兄了?虧我還想着你,怕你沒吃中飯,特意給你留了饅頭!”
柳成蔭氣的瞪着柳意綿,把手裏的饅頭朝他懷裏一丢。
兩個雪白的大饅頭,在柳意綿懷裏滾了一圈,一個落在他手裏,一個來不及接住滾到了地上。
柳成蔭看着地上沾了泥土的饅頭,心頭跳了下,移開目光:“不管你吃還是不吃,給你了就是給了。既然你不待見我,那我就走好了,也免得老在你跟前讨人厭!”
他走出五步遠的時候,果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他。
柳成蔭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卻遲遲不轉過身。
“你不是不想看到我?還叫我幹什麽。”
“大兄,你随我來。”柳意綿盯着地上的那個饅頭,把它從地上撿起來,慢騰騰地走在柳成蔭前邊,把他領到了綠竹屋裏。
在他隔壁的林泰,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背靠在門框上,就這麽看着柳家兄弟兩人。
大夏天的屋子裏有些悶,林泰總喜歡把門窗大開着,讓涼風吹進屋子中。因此早早就發現了柳成蔭一直在竹林與校舍前的院子裏徘徊。又聽到柳成蔭說話的聲音,才出來看看情況。
他看到柳意綿把柳成蔭領到了屋裏,有些替柳意綿着急。可這畢竟是人家兄弟間的事,柳意綿都沒來拜托他,林泰也不好插手,只能從屋裏走出來,假裝在院子裏散步,不斷的在綠竹屋前徘徊,注意着裏頭的動靜。
“你叫我進來有什麽事?”柳意綿一直背對着柳成蔭,趁他沒注意,好好打量了一遍屋子。
校舍只配了最基本的桌椅櫃子床鋪,但季唯卻從外頭帶了不少東西,從桌上的文房四寶,到衣櫃裏滿滿當當的衣褲,無一出不再體現着對柳意綿的關懷以及……不差錢。
他深知柳意綿為人,耳根子軟,又看重親友,若是他肯示弱示好,就絕無不答應的道理。更何況他如今尋得一戶好人家,難得的是這季唯竟肯為了他這樣一個哥兒,尋門路送到縣學來念書,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功夫,欠多少人情。只要柳意綿願意為他這個大兄買賬,那麽季唯絕不會不同意!
柳成蔭越想心頭越熱,他清了下嗓子,又問了遍:“你到底想說什麽?”他看着柳意綿打開櫃子,踮起腳尖把最上層的一格子裏的東西拿下來,同樣也是個小布包,是季唯拎來的
“大兄,我知你給我的饅頭,是你的中飯。我不小心弄髒了饅頭,害的你沒的吃,這裏還有些糕餅,是我賠你的。”柳意綿從裏頭挑了兩塊月餅,甜甜圈和可頌各一個,用柳成蔭的食布裹好,遞給他。
柳成蔭接過,“多謝小意,你果然還是念着昔日情——”
“既然我已将中飯還給了大兄,還請大兄離開屋子吧,我要休息了。”柳意綿退開兩步,低垂下視線,不看柳成蔭。
“——誼?”柳成蔭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你說什麽?”
“我要休息了,大兄請出去吧。”柳成蔭上前兩步,柳意綿連忙後退,“我已用四塊糕餅賠了你的中飯,不曾欠你了。”
柳意綿到底是心軟,他牢牢記着季唯曾經教導,明知道柳成蔭接近他是有目的的。可當柳成蔭把饅頭塞給他,那樣說的時候,又忍不住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難以看着他挨餓,就想着把這糕餅分給他,也讓他嘗嘗季哥的好手藝。
他想的簡單,可柳成蔭又豈會幹休?
柳成蔭要的是共富貴,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頓中飯!
“小意!我是你大兄啊!”
“大兄,請自重!否則我要喊人了!”
柳成蔭步步緊逼,柳意綿步步後退,直到脊背抵上了牆壁,他搖頭,目光中流露出某種痛楚與懇求。可此時屋裏只有他們二人,柳成蔭沒了顧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說服他的好機會。
“小意,你聽我活,我只是希望我們兄弟兩人好好的,恢複當初那樣。我也不圖你什麽,你對我何必如此戒備?大兄我好傷心啊!”柳成蔭低頭抹淚,柳意綿趁他不備,彎腰從他身邊鑽過去朝門邊跑去。
“大兄,大兄,我還叫你一聲大兄,你、你不要逼我!”柳意綿站在門口,轉過身,眼角的淚将落未落地看着柳成蔭。
這是他的大兄,是從小疼愛他,教他讀書識字的大兄。哪怕他變了,柳意綿也還念着他曾經的好。可他看着眼前這個柳成蔭,目光中流露出某種強烈的渴望與迫切。他如今的樣子,與當時的尤桂枝又有什麽分別?
季哥說的對啊,他說的真對。
“小意?”柳成蔭忽然站定,不再往前走了。
他是那麽的了解柳意綿,知道他很軟弱,可這樣軟弱的人一旦被逼急了,做出了決定,就再也無可挽回了。他不能這樣逼他,他要給他留點時間好好想想才是。
柳成蔭覺得自己昏了頭了,今日竟然幹出了這樣傻的事情。
他倒退兩步,小心翼翼地試圖安撫柳意綿,可此時的柳意綿沉浸在季唯當初的那番教誨中,心頭熱血漸漸的冰涼,他徹底冷靜了。
“林大哥,你能幫幫我嗎?”柳意綿知道林泰就在他後邊站着,一直注意着這裏的動靜。
他受季哥所托,答應了會好好照顧他。
對他最好的人,只有季哥了。哪怕他人走了,也還在照顧着他。柳意綿酸楚地想。
“沒問題!”林泰高聲應了,三兩步踏上石階,繞到了柳意綿跟前來。他手裏還抛甩着幾枚剛才無聊,從地上撿來的石子兒,勾着嘴角,不屑的上下打量柳成蔭,“喔唷,原來你就是柳小兄弟的大哥啊,怎的長相差距如此之大?他俊秀如竹,而你就如此的蠢鈍如豬,連人話也聽不懂了。”
林泰眼神突然一銳,手中的石子兒猛朝柳成蔭肩膀、脖子、手臂等裸@露處砸去。有那麽一二枚石子擊中,柳成蔭就尖叫一聲,跳着腳推開林泰沖出了屋子。
“林泰!你這是讀書人所為麽!君子動口不動手!你簡直有辱斯文!”柳成蔭狼狽地站在石階之下,憤憤不平地看着林泰。
周圍不知道多少人,正等着看他們的熱鬧。
柳意綿是個哥兒,本就引人注目,此時鬧的動靜頗大,不少人又從屋裏探出腦袋,偷偷關注這裏了。
“我這不是教你聽人話麽,怎麽現在能聽懂過了?”林泰作出一副要丢石子丢樣子,柳成蔭吓得猛縮肩膀,把林泰逗得哈哈大笑,舉起雙掌給他看,“沒東西啊,根本沒東西,你膽子也太小了吧,赤手空拳都能把你吓到!”
“小意,我可是你親大哥,如今你年輕,自然覺得忠言逆耳,不肯聽我的!須知長兄如父,大兄豈會害你!”柳成蔭哼了一聲,甩袖子灰溜溜地跑了。
“長兄如父?”柳意綿喃喃。
“你沒事吧?不用管他說的話都……”林泰有點擔心,怕這小哥兒受了刺激,萬一太過失落,跑回去找季唯咋辦。
沒想到柳意綿搖了搖頭,竟然輕輕笑起來,“長兄如父,果然不假。我這兄長,甚是像他。”
“你?”林泰遲疑。
“多謝林大哥!以後林大哥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盡我所能。”柳意綿想起之前陸玉書作揖,忍不住也學着做了一個。但看起來動作生澀,反倒惹得林泰大笑不止。
“你這動作都錯了,是這樣,不是你那樣。啊對了,你今年多大啊,我快十六了呢,你看起來比我矮了不少,十五沒?”
“林……大哥,我也是十五。”柳意綿看了眼林泰的身高,有些羞愧地低頭。
林泰本就比同齡人要矮上些許,可卻還是比柳意綿高了一寸多。
林泰啊的叫了一聲,“柳弟,你長的可真高啊。聽說哥兒個個矮小呢,你竟生的與我差不多!果然我還是太矮了!”
林泰喊完,捂着臉奔回屋中,将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柳意綿擔心的要跑過去,被邊上看熱鬧的一個學子喊住:“你無需管他,林泰就是這般,與你玩鬧呢,習慣就好。”
柳意綿望着林泰的房門,又看了眼微風輕拂下沙沙作響的葉子,這一刻他終于有了一種滿足感,一種久違的寧靜平和,就仿佛回到了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