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溪鎮, 書院。

“看不出你對這天下大勢, 還頗有研究,我還當你只知吃呢。”趙勉光跟前攤着一沓紙, 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字跡圓潤有勁,卻偏偏不甚規整, 歪七扭八,四下飄飛。

乃林泰所寫的四國論。

“我将來可是要當官的,不懂政論怎麽當?勉光兄,你如此小瞧我是為哪般?”林泰盤腿坐在床上, 膝蓋上也攤了幾張紙,是紀寶山所寫。他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指出其中漏洞, 說與紀寶山聽,“西臨內憂外患尚且自顧不暇,哪有功夫攪合進天下局勢?當然是要與我們大乾聯合, 才能夠抵禦北邊的滿國。若如你所說, 只看其偏居一隅,物産頗豐, 以此來斷定西臨國力,容易誤判。”

紀寶山連連點頭,佩服道:“那陳沛之雖為黃先生所喜,可就我看來,林泰你絕不輸給他!”

林泰不屑地斜了他一眼, “誰耐煩跟他争這個?到時考場上見真章便是。”

前幾日黃先生收走了衆人所寫的四國論,加以批注後今日發下,要衆學子互相傳閱學習。學子中交好的就聚在一塊讨論,譬如趙勉光、林泰與紀寶山。

柳意綿時常與三人同進同出,由他們為他解惑。

這政論他雖不會寫,但跟在他們身邊聽着,也收獲頗豐。

“柳弟!”林泰目光一凝,看向柳意綿,“你可聽得懂這天下局勢?”

柳意綿頓了下,緩緩搖頭,心中生出了幾分自卑之意,有些太不敢擡頭。

“莫方,我這有一本四國圖志,正好可以借你一觀,看完還我便是,到時你就知道這天下如何了。”林泰跳下床,從櫃子裏抽出了一本冊子,丢給柳意綿。

柳意綿起身去接,寶貝地抱在懷裏,愛不釋手地翻看,裏頭有不少簡圖,勾勒出風土人情,配上文字,十分生動形象。

“多謝你,林泰。”

“謝什麽謝,來來來,都過來嘗嘗我家新出的紅糖棗泥糕!”林泰得意洋洋地打開他剛從家中帶來的包裹,露出裏頭滿滿當當的各色糕餅,甜香味道萦繞不散,“這紅糖棗泥糕賣的可好了,我爹也只讓我帶了五塊來。”

“趙勉光,你傻坐那邊幹啥?還不快過來!”林泰分別往紀寶山和柳意綿手裏塞了塊,瞪着趙勉光催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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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勉光先道了句謝,從凳子上站起來,伸手探過身,要去夠林泰手裏頭的紅糖棗泥糕,沒察覺到衣裳勾在桌角尖銳處。

這探身一扯,撕拉一聲,破了個大口子,都能看到裏頭雪白的裏衣。

趙勉光神色有異,哪還顧得上吃棗泥糕,羞窘地用手捂着破口處,有些無奈有些懊惱:“都怪我不小心,這衣裳是我娘半月前才剛提我縫制的。這好好的穿出來,回去破了個大窟窿,也不知該如何交待了。”

“哎呀這有什麽好煩的,該怎麽說怎麽說啊。”

“只是這回去路上,怕是少不了他人打量了……”讀書人極看中臉面,趙勉光只要一想到回去路上,定會被其他學子引為笑談,就為着自己的不小心萬分懊惱。

四人共處時,柳意綿向來安靜沉默,甚少發言。

他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看向趙勉光,輕聲道:“我針線活只是粗通,要是……勉光不嫌棄,我能幫你補一補。”

這勉光二字,柳意綿喊得艱難。

可卻是他們一致逼他如此,若不這樣叫,便不許他跟着。

柳意綿無法,就只得從了他們的意思。

“哦?你會縫補?”

趙勉光猛拍了下腦袋,高興道:“瞧我這記性,你是哥兒,針線活肯定會。也不要多好,能補上就行,免得露了底,實在是有損斯文。”

“這可沒針線,我長這麽大,連摸也沒摸過呢!”林泰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我回屋拿,勉光稍等。”柳意綿将剩下一口棗泥糕塞到嘴裏,回屋取了針線包,走到趙勉光跟前站定。

“我站着?”趙勉光起身。

他比柳意綿高了半個腦袋,身影将他兜頭罩住。

柳意綿屏住了呼吸,有些緊張。

他甚少同陌生男子親近,還在柳家時,平日裏最遠不過上街買菜。到了季家,更是只與季唯一個男子來往。像是這樣,跟他人站的這般近,還要為他縫補衣裳,卻是實在是從未有過的事。

花了比平時還要多出一倍多時間,才将線穿過針眼,柳意綿微抖着手,替趙勉光縫補側腰處巴掌長的裂口。

這是很簡單的事,但他心緒不寧,做起來就費時費力,好幾次針頭都送錯了位置。

柳意綿深吸了一口氣,腦子裏漸漸浮現出一個人影。

熟悉的音容笑貌占據了他的心神,讓柳意綿夠迅速地冷靜了下來。

要是季哥的話,肯定不會被這點小事情難倒。

只不過是縫個衣服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柳意綿在心中默念,手上的動作一下子快起來,沒花多少功夫,就縫好了裂處。除了開始時心神不寧,導致起針有些歪,之後針腳細密,收尾漂亮,若是不認真看,根本認不出曾經裂開過那樣大的口子。

“好了。”柳意綿低頭咬斷棉線,側過臉與趙勉光說道。

他縫的投入,自是不知趙勉光已看了他許久。

從趙勉光的角度望去,能看到柳意綿烏黑細軟的發頂,圓潤精巧的耳廓,還有蝶翅一般濃密的長睫,随着動作輕輕顫抖,似要振翅飛去。

看的久了,趙勉光幾乎忘了呼吸,被柳意綿這麽一喊,才驀然反應過來,有點尴尬地退了半步,帶了幾分不自知的心虛道:“若是連意綿如此針線都只是稀疏平常,那怕是沒幾個人敢說自個兒精通了。”

“勉光贊譽了。”柳意綿把針線收回包中,很快坐回到床邊。

趙勉光飛快打量了一眼離他三步遠的柳意綿,在他注意到之前,迅速別過臉,盯着桌上的那沓紙,思緒漸漸飄遠了。

*****

哪怕柳意綿去了縣學,張家份例的糕餅也不能不送。

正好季唯要回家,就提了一盒甜甜圈、可頌拐去了西二巷。

“我,季唯,開開門!”他一報出自己的名字,門後就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大門吱嘎一聲開了,露出門後小厮熟悉的面孔。

不同的是原先臉上的不耐與厭煩,早化作了谄媚。

“季爺,您可總算來了!張管家前日還囑咐我,若是您來了,把您迎進去,不能放您走。”小厮弓着腰,臉上挂着讨好的笑容,沖季唯比了個請的手勢。

“張管家找我有什麽事?”季唯原只打算送了東西就走的,但聽了張全要找他,還是跟着小厮進去了。

若非是有人囑托,早看他不順眼的張全又怎會找他?

果然,季唯一見到張全,就被他帶着去了張鳴遠的院子。

張鳴遠一看到季唯,高興地沖他打招呼,“許久不見,季公子黑了也瘦了,可見生意興隆啊。”

“哈!張秀才這就猜錯了,只是為了瑣事苦惱,四處奔波,這才黑了瘦了。”

“還有什麽事能難得倒季公子?”張鳴遠自從被季唯的甜點折服,就把季唯列入了心中最敬佩的三人之一,當然不信季唯所說,只當他在同自己開玩笑。

“此事不提也罷,張秀才找我所謂何事?”季唯也不打算将其中緣由一一說給他這讀書人聽,便揭過了這一話題。

“我差點忘了,其實是想讓你帶點東西。”張鳴遠從櫃底下,抱出了一疊書,擺在桌上,濺起一片塵土。

“這是?”季唯不解。

“這當然不是給你的,我是給意綿的。”張鳴遠挑了一本,随手翻了幾頁。

這書有些老舊,紙頁泛黃,空白處用極細的毛筆寫了不少黑字批注,顯然都是些老書。

“意綿雖刻苦聰慧,可畢竟基礎薄弱,不如從小苦讀的學子。如今他入了縣學,要與其他人一同上學,總該好好補補才是。”張鳴遠把書放回去,用力一拍,濺起的灰塵卻嗆的他咳嗽不止,“上頭有咳咳我的感悟,他可自咳咳咳……自學。”

季唯倒了杯水遞給張鳴遠,等他緩過來了,才抱拳沖他道謝:“別的不說,你是真心待他,我替他謝謝張秀才。”

“不必了,反正都是些無用的書,能造福他人,也是個好去處。放在我這,只能是落灰了。”

“你今天又送什麽來了?”張鳴遠搓着手,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還是甜甜圈和可頌。”

“雖說也好,可總覺得你還藏了一手。”

“秀才放心,以後有什麽新品,一定最先送一份到你府上給你品嘗。”

張鳴遠雙眼大亮,伸手欲季唯擊掌,“君子一言既出——”

季唯還掌相擊,“驷馬難追!”

張鳴遠還要念書,季唯不便多做打擾,再次與他道謝後,就抱着那疊書離開了院子。

途中經過小花園,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正杵着拐杖,在低矮的花叢邊踱步。

季唯高喊了聲,與張老爺子打招呼,被他叫住。

“這是趕着去哪啊?”張老爺子走得慢,眯着眼睛打量他手裏抱着的那疊書,“是鳴遠的舊書吧,給那小哥兒的?”

季唯點頭稱是。

“他對這哥兒還挺上心。”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季唯皺眉看向張老爺子。

“也沒什麽,只是甚少看到他這麽關心一個事兒罷了。”老爺子嗬嗬笑了兩聲,明顯不打算再提這事兒,季唯也只能歇了再問的念頭。

“陪我走走吧。”

張老爺子揮了揮手,讓張全退下,感慨道, “你年紀輕輕的能有今天成就,我老頭子不如你啊。”

“老爺子過謙了。”

“怎麽會?”張老爺子笑了聲,“你小子倒聰明,年輕一輩人裏頭,像你這樣穩重又有能力的,數不出幾個。”

“以後的天下都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了……”

“老爺子今日怎的如此感慨?”季唯有些奇怪,覺得以張老爺子為人,不該會流露出這樣的情緒。

“我是感慨,年紀大了,也少了當初那股沖勁,要想讓張家再上層樓,簡直是難上加難。”張老爺子停住腳步,看着季唯,笑眯眯地摸下巴,“可如今有個機會擺在我面前,不知你肯不肯給我這機會?”

“老爺子的意思是?”

“你我聯手,共度難關,季小友意下如何?”

不消多說,季唯就已能斷定,張老爺子定是對他的處境了如指掌,方才開的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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