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趙宗冕一口氣将西閑抱到金殿門口, 完全無視周圍侍衛跟大內宮人們的驚疑眼神。

這是西閑第一次面聖, 未免有些緊張, 又見鎮北王這樣破格逾矩的行為, 更加不安。趙宗冕看出她面有赧色,便低頭在她耳畔低聲說道:“不用怕,那不過是個小心眼的老家夥而已。”

西閑起初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老家夥”是皇帝,等醒悟後, 大驚,擡眼看趙宗冕, 他卻仍是笑吟吟地, 仿佛從沒說過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倒也有些神奇, 因為趙宗冕這一句話,讓西閑心頭松快了不少, 沒先前那樣頓促忐忑了。

這會兒太子趙啓跟文安王趙宗栩也到了,金殿內一聲召喚, 三人魚貫而入,西閑便随在趙宗冕身後。

金銮殿內,成宗坐在龍椅上, 俯視着進門的四人。

他已經有些年紀了, 眼窩微微凹陷,鬓發斑白, 只是兩只眼睛還是精光內斂, 透着銳色。目光在四人身上掃來掃去, 最終落在了趙宗冕身上:“好了, 都是自家人,不用再行什麽禮了。宗冕,你走近些。”

鎮北王起身,果然往前走近了幾步,成宗微微欠身,細看了他一會兒說道:“朕的眼睛越發不中用,之前你凱旋回來也沒仔細瞧,現在看看,你果然比先前出息很多。”

趙宗冕道:“皇上這是在哄我呢,我要麽在外頭沖鋒陷陣,要麽在裏頭花天酒地,只常聽人說我氣色不佳該好好保養,倒不知哪裏出息了。”

成宗哈哈笑道:“是誰敢這麽說你?朕替你出氣。”

趙宗冕道:“人家是為了我好才這樣說,有道是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怎麽不賞人家,反而要責罰呢。”

成宗笑道:“你能懂這個道理,還說不是出息了?你年輕氣盛那會兒,人家若說你氣色不好,你還不揮拳打死?”

趙宗冕也笑:“皇兄還記得我做的糗事?這都多少年了,趕緊忘了是正經。”

成宗長嘆了聲,打量了他半晌才道:“今兒就要回去雁北了?”

“正是來謝恩兼辭行的,對了,您看看西閑吧。”鎮北王說到這裏,回頭對西閑道:“你走近兩步給皇上看看。”

西閑在底下雖斂息靜氣地聽着,心中實則詫異非常,沒想到趙宗冕面對皇帝也是這樣一個百無禁忌的脾性,聽到招呼自己,便也上前數步,拜倒行禮。

成宗道:“擡起頭來朕看看。”

西閑緩緩擡頭,成宗凝視着她,贊道:“果然極靈秀清麗,也算是萬中無一的人物了。”又對趙宗冕笑道:“怪道你一眼就相中了,念念不忘呢。”

鎮北王道:“這還得多謝太子,不然的話,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胡說,”成宗失笑,又道:“不過說來也是,這件事太子做的很是體面,可見是為了你用心了。”

這會兒太子趙啓道:“慚愧,一則是為了王叔在所不辭,二則也是念在自古美人配英雄,王叔這樣的英雄蓋世,自也要舉世無雙的女子堪配,這門姻緣能成,也算是有天意在內。”

花花轎子大家擡,皇帝開口,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敲鑼打鼓的說的花團錦簇,這種場面,西閑便只默默聽着而已。

最後還是趙宗冕道:“好了,可不要再說了,她的臉皮薄,可不比我,加上身子弱,留神羞臊的還暈過去呢。”

成宗又大笑了兩聲,才定了定神,突然話鋒一轉:“宗冕,你這次回雁北,帶多少兵?”

剎那間話題就從兒女情長轉到了金戈鐵馬,毫無預兆。

鎮北王卻并不吃驚,只回答道:“當初皇上派人去調我打北蠻的時候,說朝廷沒多少兵給我用,我就從雁北帶了二十六萬,打完了這場仗後,折損了些,大概還有二十三萬左右。”

成宗道:“也算是不少了。”

鎮北王不知何意,成宗道:“宗冕,朕有件事想跟你商議,你看,先前因為北蠻入侵,邊疆三城的兵力空虛,朝廷一時半會又調撥不了那許多,你能不能把雁北軍分一半留下守邊?朕是想你訓練出來的士兵,總比其他的戰力要強些,留在邊境,對蠻人也有威懾力,你說呢?”

趙宗冕聽到這裏,已經後退數步,緊鎖濃眉:“皇上是要削我的軍啊,我打了這場仗,沒得什麽實在的獎勵,反要我再割肉,這是什麽道理?”

成宗道:“不是這麽說,是朕實在是沒了法子才跟你開口的,總歸……你是個有才幹的,就算減了一半兒,你回去後,假以時日自然又能恢複元氣……”

“皇上以為這雁北的青壯是韭菜啊,割了一茬又一茬,就算有人口,可要訓練也得假以時日。”趙宗冕滿臉不快。

畢竟當着這許多人在跟前,成宗一時拉不下臉,原先在臉上的笑也像是陰天的太陽,給遮在重重陰雲背後了。

金銮殿內一時鴉雀無聲。

底下文安王神情緊張,太子若有所思表情凝重,西閑在旁邊低着頭,心怦怦跳。

自古以來,“功高震主”是大忌,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更是颠撲不破的真理,皇帝主動開口要趙宗冕的兵,或許真的是為朝廷着想,但另一方面,會不會是因為忌憚趙宗冕故意如此……恐怕也有個中原因。

但鎮北王這樣直言不諱地拒絕,會不會觸怒皇帝?

正在西閑略覺緊張的時候,趙宗冕哼道:“我知道了,所謂‘狡兔死,走狗烹’,皇上若是有疑我之心,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拐彎抹角的,索性就留我在京內,放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看我怎麽吃喝玩樂,從此別叫我帶兵,不過倘若下次再有什麽東西南北蠻子來犯,也別再找我。”

“你!”成宗的臉色微微發青。

太子趙啓忙道:“王叔不要動怒,皇上只是商議,并沒有就決定,再說皇上絕無疑王叔之意,只是朝廷兵力捉襟見肘,思來想去也只有王叔最堪依靠……這也是有的大臣們提議的。”

趙宗冕冷笑:“我知道必然有人進讒,別叫我知道是誰。”

“放肆!知道你又要怎麽樣?”

“當然是像皇上方才說的,幹脆揮拳打死!”

成宗一怔,繼而喝道:“你真是越發放肆!以真當自己有功,朕不敢罰你是不是?”

文安王先前拉了趙宗冕幾次,他反而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聽到這裏,實在無法坐視,才要求情開解,忽然聽到一個婉柔的聲音輕聲響起:“臣妾有罪,求陛下責罰。”

衆人均都怔住,紛紛看向說話的人,竟正是旁邊一直默然垂首的西閑。

鎮北王眨眨眼,不知她為什麽突然開口了,更不知她有何罪,剛要詢問她,文安王突然緊緊攥住他的袖子。

此刻成宗也有些詫異,繼而道:“林妃,你為何這樣說?”

西閑緩緩跪在地上:“臣妾有負皇恩,不敢隐瞞皇上,自請罪罰。”

“你……怎麽有負皇恩?”成宗滿頭霧水。

西閑道:“昨兒皇恩浩蕩,賜了好些物件給臣妾,其中便有宮女跟太監各自十名,皇上可記得?”

成宗點頭:“不錯,這又如何?”

西閑道:“這本是皇上的好意,只不過,臣妾自作主張的……弄巧成拙了。”

“哦?”成宗不禁好奇起來,太子也情不自禁地聽着。就連趙宗冕也滿面疑惑不明所以,只有文安王目不轉睛地盯着西閑,眼神略有些暗沉。

西閑道:“臣妾的家境皇上只怕應該知道,臣妾父親一向清貧,家中并無多餘的奴仆使喚,常常左支右绌,捉襟見肘,所以得了皇上所賜宮人後,臣妾大喜,覺着從此便可解了家中窘境,所以就把這些宮人分作兩部,留了幾個臣妾自己身邊用,其他的都歸了臣妾娘家。”

在場衆人都是七竅玲珑,極精細敏銳的人,聽西閑說到這裏,已經了然西閑為何突然請罪,可卻仍不知她的意思為何。

成宗自然也心如明鏡,當即不動聲色問道:“然後呢?”

西閑道:“今早上臣妾起時,因要沐浴,便命他們伺候,誰知半晌還未備好,臣妾問時,宮女禀說,原先他們在宮中的行事,跟府內衆人完全不同,如今人手都給散發開去,無法協作妥當,因此耽擱了時候。”

成宗笑着點破:“林妃,你是想替鎮北王表明他的軍隊不能分嗎?”

西閑道:“臣妾不敢,這種軍國大事臣妾從來不懂,臣妾只是惶恐,家中如此小事都能做差,所以自請罪責。”

成宗想了想:“他們是宮內派出去的,行事自然不一樣,不過假以時日,也就習慣了,不足為慮。”

西閑道:“皇上說的是,可臣妾鬥膽相問:不知皇上說的習慣……是什麽意思?是說他們也會像是府中人一樣的行事呢,還是說府中衆人會學會他們宮內的行事?”

成宗本覺着她這句問話十分簡單,才要回答,突然渾身一震。

雙眼驀地睜大,成宗微微坐直了身子,凝視着西閑:“你……你是說……”

西閑仍是垂着眼皮,靜靜說道:“臣妾私心揣測,宮內的人一定會學着像是府中人一樣的行事,而絕非府中的人學會他們的行事。”她略帶惶恐地笑了笑:“所以臣妾自請罪責,因為我的一時自作聰明,把宮內的這些精銳分裂開來,以後他們無法協作,慢慢地也就泯然跟其他人一樣了。豈不是辜負了陛下的一片眷顧之心。”

金銮殿上一片寂靜。

最先聽懂西閑意思的是文安王,繼而是成宗。

鎮北王趙宗冕跟太子殿下趙啓,卻是差不多同一時間明白過來。

西閑說的哪裏是什麽宮女跟太監,她所指的,明明是成宗跟趙宗冕索要的那十幾萬兵力。

就像是出宮的宮女跟太監以後會漸漸失去宮中的行事風格一樣,假如鎮北王分了一半兵力給朝廷,這些士兵四散而去,沒了鎮北王的驅馳苦練,他們漸漸地也會入鄉随俗,成為懈怠的庸兵,而非鎮北王麾下的虎狼之師。

可西閑從頭到尾沒提半個“兵”字,卻已經點明了其中最令人悚然的關鍵。

太子的眼裏滿是驚奇,想不到一個小小地側妃竟有如此心計急智。

文安王的眸色更加暗沉了。趙宗冕的雙眼卻熾熱的如同夏日的烈陽,如果不是在金銮殿,只怕他即刻就要撲過去把人抱住。

殿內的氣氛變得十分奇異,寂靜中,只聽成宗又問道:“話雖如此,可是……難道你的娘家就該一直都這樣捉襟見肘,沒有人手使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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