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成宗蹙了蹙眉:“那麽……照你的意思, 你不該分人手給你娘家, 那你的娘家豈不是還是那樣捉襟見肘?”這一句, 卻又叫人懸心起來。
成宗問的這哪裏是西閑的娘家, 而是指,假如不分鎮北王的軍隊,那麽朝廷邊防豈不是仍舊兵力空虛,那該如何處置。
這話一出, 金銮殿上衆人複又神情各異。太子,文安王, 鎮北王三人不約而同地都盯着西閑, 不知道她将如何回答, 更不知她能不能回答的出來,就算答了出來, 又是否會讓成宗滿意。
趙宗冕望着西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抹牽念, 像是為她擔憂,可擔憂之外,又隐隐地有個令他自己都為之詫異的想法, 跟雨後春筍似的冒了出來。
衆人各懷心思之時, 只聽西閑道:“皇上這話可問住臣妾了,其實臣妾并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成宗眯起雙眼。
西閑道:“是, 如何治家的法子, 臣妾的确不是很懂, 自問也并無這份才能, 不過……此後家裏如何應對處置,我卻是不擔心的。”
“這是為何?”
“這是因為,先前臣妾的父親從不理會家事,但昨兒皇上下旨,又賜了一所莊園給林家,父親誠惶誠恐,為了免負皇恩,以後一定會勤勉謹慎,只要父親用心應對處置,相信不管家中還是府外,就算再難料理之事,也會迎刃而解。”
成宗聽了這一番話,盯着西閑,半晌方笑了出聲:“林妃,你果然不錯。”
西閑忙道:“皇上若肯饒恕臣妾的疏忽之罪,已是天恩浩蕩了,絕當不起皇上稱贊。”
成宗大笑道:“當的起當不起,朕心中有數。你是不錯,配宗冕,有些委屈了。”
聰明人說話,講究點到為止。
先前西閑以禦賜宮人為例子,暗中提醒皇帝分兵不妥,這已經是一招險棋。
勝在西閑言語婉轉,态度恭和,言談舉止自然而然叫人喜歡信服,且又絲毫沒有流露出別的意思,旁敲側擊,才讓成宗從善如流。
成宗問她有何解決法子,雖也是真心問她到底有沒有法子,但若西閑真的侃侃而談,說出此事如何如此解決,成宗雖然也許會嘉許,但以後……卻不知怎麽樣。
成宗雖是帝王,卻未必會喜歡一個王爺的妃子對自己“指手畫腳”。
而西閑的回答,表面上是在說自己的父親林牧野,實際上指的卻是成宗。
西閑說只要家長用心處置,一定可以迎刃而解,便借着說自己父親,實則顯示了對于成宗的敬畏跟信服之意。
皇帝當然聽得極為明白,所以西閑這一步“以退為進”,恰好就點在了皇帝的心坎上。
成宗略微寬心,含笑贊了西閑這句,又借機褒貶了鎮北王。
趙宗冕立即揚眉道:“皇上,好歹是自家人,不必這樣當面摸黑我吧。”
成宗斜睨他一眼:“你的性子急躁,脾氣又壞,就算跟朕都敢赤眉白眼地吵吵,何況是她?這孩子跟了你,實在是屈了。”
趙宗冕滿面不服。
這會兒太子趙啓笑道:“王妃果然是蘭心蕙質,令人耳目一新。”
趙宗栩也望着西閑,只是目光之中若隐若現地有一絲悵然,聽太子如此說,他便也道:“我同皇上的意思一樣,林妃配宗冕是可惜了。”
成宗說這話,西閑還可低頭聽着,沒想到文安王也當面如此說,頓時臉頰薄紅。
太子跟成宗皆都笑了起來,趙宗冕上前一把攥住了西閑的手,對成宗道:“皇上,我該正經辭行出京了。”
成宗道:“你又急什麽?”
趙宗冕道:“再不走,留在這裏給你們羞辱嗎?”
大家又笑起來,成宗正斟酌着要開口,趙宗冕又道:“皇上,今日的話我聽進去了,先前不過是我胡說的,你別放在心上,也不必過于憂慮,我回雁北後,會加緊訓練些頂用可行的将官,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将熊熊一窩’,一個得力能幹的将士比一百個士兵還管用,我訓練好了,就把他們送回來憑你差遣,你愛把他們發落到哪裏都成,皇上,你說這法子好不好?”
成宗聽了,臉上才慢慢地又浮現出喜悅之色,他笑着點頭道:“你這狗嘴裏也能吐出象牙來了,這法子是極好的。”
趙宗冕道:“好就好吧,不正經多贊美我幾句,偏又說些不中聽了,這次我可真的走了。”
成宗才斂了笑,颔首道:“太子,文安王,你們替朕送宗冕出城吧。”
太子趙啓跟文安王趙宗栩領旨,陪着趙宗冕出宮。一路上趙宗冕握着西閑的手,時而用幾分力道,時而用手指撓她的掌心,沒個消停。
西閑只低着頭假裝什麽也不知道的,直到趙宗冕用力一扯,故意害得她站立不穩,向着他身上倒過去,他就趁機一把抱住,故意說道:“小閑你怎麽了,是不是又頭暈了?方才在裏頭站了那半天,肯定累壞了。”
趙啓跟文安王在旁邊側目相看,趙啓不知究竟:“王妃臉色不佳,想必體虛所致,出城之後免不了又車馬勞頓,一路可要好生保養。”
文安王早看破趙宗冕在搗鬼,只不說破。
待出宮之後,西閑畢竟得先回林府辭別,太子趙啓先回東宮整裝換服,統率送行的文武官員,暫由文安王陪着他們前往。
林府門口,林牧野楊夫人等早就等候多時,見西閑下車,楊夫人幾乎先忍不住滾下淚來。
一家子行了禮,林禦史跟東來請了文安王跟鎮北王入內,趙宗栩很是體諒,便對林禦史道:“我們只是陪着林妃回來的,林妃這一去山長水遠,老大人不必拘禮,還是入內見一見吧。”
趙宗冕才也說道:“很是。若不能說幾句體己話,她心裏也未必安穩。請去吧。”
林牧野見他兩人都如此相讓,這才告退入內,卻見內室之中,楊夫人緊緊地抱着西閑,哭的淚人一樣,連于青青也不禁面有戚色,默默地立在門口。
東來走過來,規勸夫人:“母親不可再哭了,若是妹妹哭紅了眼睛,給人瞧見了很不成體統。”
楊夫人勉強止住,東來卻也紅着眼圈道:“妹妹這一去,可務必要保重自己。”
西閑拭淚道:“父親眼見年高,母親身子又不算甚好,我去之後,家裏這所有,就多勞哥哥跟嫂子照料了。”
東來道:“放心就是。”
林牧野在門口聽見,不由老淚縱橫,竟然不能邁步入內跟西閑話別。
林家衆人惜別之際,外間突然道:“東宮蘇良媛到了。”
西閑擡頭看時,果然是蘇舒燕從門口匆匆地走了進來,楊夫人因方才哭的頭暈,趁着這時侯便由于青青跟東來陪着出去了,留給他們小姐妹話別的時間。
蘇舒燕進了門,也顧不得跟其他人寒暄,只忙上前來一把抱住西閑,還沒開口,淚珠已經先落下來。
兩人坐在床邊,低低密密地說了一會子話,外間便有宮女來催。
蘇舒燕知道時候不多了,深深呼吸,才一起身突然想起一事,忙走到桌邊,把自己拿來的一個小包袱打開,裏頭卻是個雕刻花紋的檀木小匣子。
蘇舒燕把匣子捧出來,道:“這是給你的。”
西閑道:“怎麽還給我東西?”
蘇舒燕見屋內無人,便小聲說道:“其實是哥哥托我送給你的,這是他……先前早就看中了這一套的,只是沒機會親手送你,就叫我轉交給你,就算是你成親的賀禮了。”
西閑聽了,驀地想起那日蘇霁卿在林府的時候,短短暫暫說起的那兩句話,如今卻是物是人非了。
蘇舒燕黯然道:“我知道禦賜的那些東西多半你都留在這府裏了,這個你就帶着,權當算是個念想吧。”
西閑接了木匣,雖覺着是蘇霁卿所送,不大好收,但畢竟是蘇舒燕親手轉交,且又是賀禮,便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多謝。”
此刻外邊兒已又有人來催,蘇舒燕見她起身往外,早忍耐不住,索性上前緊緊抱住她:“姐姐!”
西閑不禁落淚,也将她抱了一抱:“好好保重。”
蘇舒燕道:“我會的,我聽你的,等咱們早點再見面的那天。”
西閑紅着眼圈,輕輕地朝她點了點頭,兩人才揮淚灑別。
林禦史,楊夫人跟于青青送到門口,剩下東來便陪着車往城外相送。
城中百姓因知道今日鎮北王離京,竟都自發出來送別,把京城大街兩側塞的水洩不通,處處人頭攢動。
一直出了城,卻見太子領着文武百官的車駕在城外送別。
太子領受皇帝意思,親自相送以示器重,趙宗冕也知其意,下馬謙讓了一番,太子跟群臣才留步。只仍是文安王一路又陪着送了六七裏。
西閑人在車內,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背井離鄉,滋味自然是極不好受,淚濕透了幾條帕子。
幸而身邊還有奶娘跟杞子陪着,多方安慰。
正在收拾心緒,突然車駕停了,原來是文安王送到了地方,趙宗冕下馬,兩人話別。
西閑見了,少不得也下車拜別。
文安王向着她一點頭,對趙宗冕道:“一路上好生照料林妃,別虧了人家。先前在金殿上多虧她妙言警示,旁敲側擊,不然你哪裏這麽容易就脫身了。”
趙宗冕哼道:“那老家夥,總惦着怎麽算計人,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現在更好了,幹脆想着怎麽殺馬了。”又問他,“你幾時離京?”
文安王笑道:“我想最多一個月,太子早不需要人在他身邊耳提面命的,我這個太保也該去清河了。”
趙宗冕嗤之以鼻道:“京內也并沒有什麽好玩的,那個什麽能把人迷死的花魁娘子,也不過是那個膩膩煩煩的樣兒,其他更不必提,要不是你勸,我早就快馬加鞭走了。”說到這裏,突然有些不大自在,回頭看了西閑一眼。
西閑聽他又開始“老家夥長老家夥短”,說這些話全不避諱自己,心中詫異,又聽見說“花魁”,指的自然是那夜令她窘然的那位林花魁了,正心中微動,突然發現趙宗冕打量自己,當下忙假裝不經意地看向別處。
目光轉動間,卻偏對上文安王凝視的眼神。
大概是沒想到西閑會看向他,文安王的神情微變,繼而很快向着她一笑,這笑倒像是給捉了什麽不好的現行,突然間殺出來的不太成功的補救一樣,略顯窘迫尴尬。
這剎那,西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又轉開頭去,倒是惹得趙宗冕問:“你東張西望的找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