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回話的傳信兵聲音雖然顫抖, 可在場的幾個人卻都聽得清楚明白。

文安王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他本能地問出這句後,就轉頭看向趙宗冕。

可就在一回首的瞬間, 就見趙宗冕一拉缰繩, 打馬往前狂奔出去。

大家都愣住了, 鎮北王的親衛們反應過來忙跟着追過去。

文安王凝視着趙宗冕的背影, 眼神複雜,正要打馬追過去, 十數丈開外馬上的趙宗冕卻突然身形一晃,就好像玉山傾頹要從馬上跌倒下來一樣。

有人忍不住驚呼起來:“王爺!”

文安王也忍不住懸心叫道:“宗冕!”

可就在跌下來的一剎那, 鎮北王雙腿在馬腹上一夾,卻又堪堪穩住了身形, 他重新坐穩伏身,一馬當先往雁北城趕過去了。

城頭的士兵先發現了鎮北王的坐騎, 忙命人去禀告長官。

剩下衆人望着猶如離弦之箭飛奔而來的趙宗冕, 其中一個道:“看樣子王爺已經知道了。”

另一個說道:“這麽多年, 好不容易要有個小世子了,哪裏想到一把火……我心裏都難受的要命, 何況是王爺。”

大家垂頭嘆息, 紛紛無語。

城門官早就筆直地站在門口恭迎,耳畔聽着驚雷似的馬蹄聲靠近, 他才要張口,一陣勁風自面前掠過, 再定神看的時候, 鎮北王已經縱馬疾馳而過了。

鎮北王府門口, 已經挂了雪白的喪幡,遠遠地趙宗冕還沒看清楚。

王府衆人都不知道他回來的這樣快,起初看一匹馬疾馳而來有些像,還不敢信,等看清楚是他,一個個忙跪在地上。

趙宗冕翻身下馬,目光所至卻是門口挂着的白幡上,他一步步拾級而上,淩厲的目光在白幡上掃過,然後擡手用力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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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不斜視,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只是靠着本能來到了真珠院。

邁步進院門的那刻,眼前所見場景就如地獄。

原先精致的院落早不複存在,只剩下了空落落的屋架子,就像是一架嶙峋的骨骼。

遍地是已經燒的大不像樣的殘磚斷瓦,掉下來的屋梁斜斜地搭在地上,剩下的部分搖搖欲墜,仿佛随時都會塌落。

院子裏原本有許多花草樹木,這會兒也都因為烈火炙烤而變得枯黃,有的花已給徹底焚毀,只留下黑色的枝幹,倔強而凄涼地聳立着。

院牆上也是給烈焰濃煙熏染出來的痕跡,由此可見當時的火勢是多麽的可怕。

一直給緊緊捏在手中的白幡頹然落在地上。

趙宗冕定定地望着眼前這一幕,忽然忘了這真珠院以前是什麽樣子的。

他滿心裏所想起的,只有離別那夜,同他相濡以沫靠在一起的那個女子,清澈堅定的眼波,溫柔帶笑的花顏。

***

門外傳來密集的腳步聲。

是王妃得知消息,匆匆地帶了人前來。

吳妃在進門的時候遲疑了會兒,擡手示意衆人都等在門外,只她一個人進了真珠院。

擡頭看見站在廢墟前的趙宗冕,火場裏的煙灰色趁着他身上深藍的緞服上淡淡的珠光,給人一種他也才從火場裏走出來一樣的錯覺。

吳妃走到他的身後,深深呼吸:“王爺。”

王妃的聲音當然不高,可在這死寂的小院裏卻顯得如此突兀,幾乎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趙宗冕道:“林西閑呢?”

王妃定了定神:“那夜失火,妹妹……”她頓了頓,面露不忍之色,“妹妹她沒逃出來,已經……”

趙宗冕的聲音沙啞:“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現在在哪?”

“屍首,一概都收斂在北……”

他卻不能再聽下去一樣,迫不及待地喝止:“你住口!”

王妃屏息,然後又說道:“王爺才回來,不如就到內堂稍事歇息,臣妾再向王爺禀明。”

趙宗冕聽到這裏,才回過頭來看向吳妃。

王妃擡頭對上他的雙眼,趙宗冕的眼睛發紅,眼神卻銳利的像是人在戰場上,兩相交錯,叫人無端想到染血的鋒刃。

王妃心頭一窒。

“禀明?”趙宗冕盯着王妃:“禀明什麽?”

王妃的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她低下頭道:“自然是……失火的經過。”

“哈……”趙宗冕仰頭一笑,“好啊。”

然後他轉身,大步走向那已經空空洞洞的屋子。

“王爺!”吳妃微怔之下忍不住大叫一聲。

這屋子還沒有經過整理,那半邊屋梁随時都有塌陷的危險,還有牆壁也給烈火炙烤的松散了。

趙宗冕大步走到屋內,他環顧左右,焦熱的氣息争先恐後地向他撲來,是燒毀了的屋內的桌椅屏風,衣架櫃幾,雕花床,紅绡帳。

現在一切都面目全非。

他有些站立不穩。

“王爺,危險!請快些出來吧。”吳妃在門外提醒。

趙宗冕看着她,此時此刻,他突然間想起了一件本來毫不起眼的小事。

那日年下,一大早他來找西閑,拿了個炮仗逗她。

當時炮仗捏在他的手裏,已經給點燃了,嗤嗤作響。

其他的侍女們吓得紛紛退後三尺。

只有她望着他,焦急地走近過來勸阻。

趙宗冕并沒跟西閑說過,因她這微小的不起眼的一個舉動,那一刻他心中的震動無以言喻。

她總是對自己冷冷淡淡的。

但真到了某種時刻,才能流露她心中對他的關護之意。

然而如今這地方再也沒有她。

他不肯相信。

鼻酸難忍,趙宗冕仰頭,頭頂是蒼白的天色。

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站在這真珠院的屋子裏看到天。

向來有坐井觀天,如今他鎮北王立屋觀天。

趙宗冕突然覺着有些好笑:“你不是要禀明嗎,來,進來,就在這內堂裏禀明就是了。”

王妃愣了愣,微微皺眉:“王爺。”下人們都在院外,成何體統,“我知道王爺心裏難過,事發之後,臣妾也日夜難安,恨不得自己代替了妹妹,但是去者已去,王爺畢竟要好生保重才是。”

趙宗冕淡淡道:“本王有什麽可保重的?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王爺!”

“我若不是個死人,又怎麽會連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非但我是個死人,你也是!”

四目相對,吳妃終于緩步往前,也慢慢地拾級而上,踩過那些飄落的灰燼等,進了裏間。

王妃垂首,靜靜說道:“王爺不在府內,內宅失火,死傷了人,不管如何都是臣妾失職。王爺若要降罪,甚至貶廢臣妾,臣妾都會心甘情願領受。只求王爺不要過于悲痛,有傷身體。”

趙宗冕道:“我不要什麽降罪,我只要林西閑還活着。”

王妃雙膝微屈,跪倒在厚厚的灰燼之中:“王爺,求王爺善自保重。”

“你這是幹什麽?”趙宗冕低頭望着她,怒極反笑:“你跪在這裏她能活過來嗎?”

王妃不言語。

趙宗冕上前一步,俯身啞聲道:“我走的時候跟你說什麽來着,你答應我什麽?你說府內絕不會有事,等我回來,也許就會抱到小世子了。你現在跟我說他們都不在了?”

“王妃,”趙宗冕笑:“你說的話到底有沒有一句是真的,在背後狠狠捅我一刀,你為什麽不幹脆拿刀直接殺了我?”

王妃哭着跪伏在地上,哽咽道:“王爺,你要責罰臣妾,臣妾一概領受,求王爺不要這樣說,臣妾禁受不起。”

趙宗冕望着哭的發顫的王妃,他的眼中也已有了淚光。

半晌,趙宗冕說道:“你知不知道我很難受,不僅是因為小賢出事,還有你。”

王妃擡起頭來,她的額頭上沾着灰,淚痕滿臉。

趙宗冕對上她的雙眼,點點頭,倒退兩步:“你太讓我失望了。”

趙宗冕轉身要走,王妃往前拉住他:“王爺。”

趙宗冕用力一甩胳膊,王妃往旁邊跌了出去,撞倒了被燒殘的半邊桌子。

桌子碰到搭在旁邊的房梁,兩側的牆壁簌簌發抖,屋頂上喳喳作響,搖搖欲墜。

王妃轉頭見那梁柱将落下來,本要爬起來躲開,可突然又沒有動。

她回頭看向鎮北王。

趙宗冕當然也瞧出來這屋梁很快要砸落,他垂眼看向王妃,面無表情。

生死之間,兩個人彼此相視,卻都沒有任何動作。

直到一根大梁霍然砸落,王妃忍不住舉手遮住頭臉。

房梁轟然倒地,正砸在王妃身前,揚起一片灰塵。

吳妃驚呆了,死裏逃生似的懵懂擡頭看時,見趙宗冕站在這梁柱的另一側,仍是那副不動聲色的神情。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匆匆地從院外進來,一眼看到裏頭的情形,便叫道:“宗冕!”

是文安王終于趕到了。

趙宗栩拔腿沖進來的當兒,趙宗冕已經一言不發轉身往門外走去。

文安王本要追上他,突然發現吳妃還跌坐在塵埃裏,他猶豫了一下,忙上前将她扶起:“王妃怎麽樣?”

王妃眼中含着淚,搖搖頭沒有說話。

文安王将吳妃扶着出了門口,又叫了她的侍從過來伺候,道:“我要去看看鎮北王。可不知他又去哪裏了?”

王妃想了想:“勞煩王爺去北院一趟,側妃等人的屍首就停在那裏。”

文安王心頭一震,王妃又低聲道:“如果可以,請您攔着我們王爺,務必不要讓他看到屍首為好。”

趙宗栩擰眉看了王妃一眼,點頭道:“王妃請也保重。”

王妃苦笑:“是。”

文安王轉身趕出去,果然在将到北院的路上追上了趙宗冕。

幸而有趙宗栩百般勸說攔阻,才說服了趙宗冕暫時不去認屍。

而在趙宗栩替鎮北王去看那屍首的時候,才明白了王妃說“不要讓鎮北王看到”的意思。

就算向來的沉穩如他,看到這種場面,也忍不住發自心底的膽寒。

北院所停的一共是三具屍首:林側妃,奶娘,以及一名侍女。

個中慘狀之詳細不便多說,總而言之,根據屍首本身的特征,可以相應地辨認出三人。

除了這三個外,真珠院其他的下人都在,沒有一個缺少。

且事發後遍查了整個王府,上上下下也沒有失蹤不見的人口,可見不至于有混淆的。

而死裏逃生的侍女杞子對事發當夜情形的供述,也算是一種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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