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0708二更
金秋八月, 江南亦是繁花似錦。
庭前有一棵桂花樹,據說已有百年樹齡, 這會兒正是花開最好的時候, 滿樹金燦燦地, 香氣滿溢整個庭院, 引得無數蜂蝶圍着嗡嗡亂舞。
午後的陽光透着溫柔暖色, 正好地斜照的桂樹的影子斑駁地印在廊下半開的紗窗上, 甜甜的香氣也随着一陣陣地飄入室內,比世上最昂貴的熏香更要醉人。
靜谧的內室, 突然傳來了嬰孩呢喃的聲響。
紗窗下的桌邊, 西閑正在微伏着身子裁一件小衣裳, 聽了動靜便把剪子放下,轉身入內。
她來到床邊,低頭瞧去, 不禁啞然失笑:“又蹬了被子?這樣小的家夥, 哪裏來的這許多力氣呢。”
榻上躺着的是個看着十分瘦弱的孩子,就算是作為才出生的嬰兒來說, 也算是身形瘦小的了,比一只幼貓崽大不了許多,此刻還閉着雙眼,卻滿臉老成似的惱怒,仿佛在不高興西閑說他人小。
西閑小心翼翼地将嬰兒抱入懷中:“知道了, 娘不說你了好不好?”
小孩子很乖地靠在她的胸前, 仿佛覺着滿意, 臉色慢慢地轉好了。西閑輕輕撫着他的背:“娘沒有離開,是在給泰兒做一件新衣裳呢,你乖乖的,多睡會兒,這樣才能長得更快,泰兒說好不好呀?”
小嬰兒“嗚哇”了聲,仿佛是在答應。
西閑雖想把他哄睡了然後繼續做活計,但一旦把孩子抱起來,卻又有些舍不得放。
正在這時,一個小丫頭從外進來,見她抱着小孩,便道:“小公子醒了哇?應該是餓了,我去叫姆媽來。”竟是一口地道的吳侬軟語的音調。
西閑倒是忘了小孩子容易餓,來不及應聲,那丫頭已經抽身出去,脆生生叫道:“姆媽,姆媽,快來給小公子喂奶。”
小嬰兒在西閑懷中幾乎已經又要睡着了,聽了這聲卻又驚醒過來,皺着眉頭,兩只眼睛似睜非睜,斜睨着旁邊,好像又不高興起來。
西閑又是心疼又覺着好笑,想叫那丫頭小點聲也已經晚了,橫豎已經吵醒,就叫他吃點奶罷了。
不多會兒,一個身材圓滾滾的婦人走了進來,笑道:“這麽快醒了呀,來來來,吃口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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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跟前兒,小心把嬰兒抱了過去。
這孩子本來滿不高興,突然嗅到了奶香,便不再耍性子,咕嘟咕嘟拼命地喝了起來。
婦人對西閑說道:“少奶奶是個有福氣的,小公子力氣大的很,又這麽能吃奶,一定長得飛快呢,我看你是一點都不用操心。”
西閑笑着點頭道:“希望是這樣。”
“不是希望,是一定的。”婦人認真地糾正,“我是很有經驗的,不像少奶奶第一次當娘。”
旁邊的小丫頭捂着嘴笑道:“我們這位莊姆媽是最有經驗的,都說她的奶水又香又甜,喂養的小公子小小姐都也出落的格外好吶。”
婦人滿臉驕傲:“那是當然,少奶奶是不知道,咱們南浔的知縣公子就是我從小喂大的,知縣老爺現在見了我還很客氣哩。”
小丫頭道:“您老人家若不是這樣有名,咱們爺也不會高價請您過來呀。”
“小丫頭片子,嘴巴倒是快,”婦人翻了個白眼,又笑道:“原先我是打算回鄉下的,這幾年的銀子攢的夠了,鄉下也置買了房子,本來聽說有人要找,我想推掉的,誰知道蘇爺親自去找我,哎喲,一個年青中看的爺們親自去請,又給豐厚的銀子,我當然溜溜地來了,還要什麽屋子嘛。”
小丫頭咯咯笑了起來:“原來您是看中了咱們爺長的俊。”
婦人道:“毛丫頭,你不用笑,你姆媽這把年紀,看看過過眼瘾總是可以的,等你再長幾歲才知道哩。”
小丫頭嘻嘻笑了一陣,問西閑道:“少奶奶,咱們三爺真的還沒有定親嗎?”
西閑微笑道:“橫豎家裏會替他做主。”
正說到這裏,外頭有人道:“你們在說什麽,這樣熱鬧。”
一名身着淺藍色錦袍的青年在門口一站,先向着西閑低頭行禮:“嫂子。”
“你回來了。”西閑點點頭,青年才緩步走了進來。
奶娘屈膝行了禮,又退後幾步到裏間喂奶去了。
那丫頭年紀畢竟小,唧唧喳喳對青年道:“三爺,我們在說三爺有沒有定親呢。”
青年笑道:“怎麽了,難道阿芷你有好人家的姑娘給我說媒嗎?”
阿芷道:“我們這小地方的女孩子,縱然有好的,也配不上三爺呀。”
青年看一眼西閑,微微斂笑道:“好了,不跟你說笑了,你去倒杯茶來吧。”
等小丫頭阿芷去後,裏面奶娘也退了出來,對西閑道:“小公子睡着了,我先出去,如果有事奶奶再叫我。”
不多會兒,阿芷把香茶送了上來,青年坐在桌邊,掀開茶蓋,望着裏頭袅袅的氣息發愣。
西閑到裏頭看過了泰兒,見他果然睡得安安穩穩,又怕他亂動,便拿了個枕頭放在床邊,這才又到外間。
恰好青年擡頭,兩人目光相對,西閑道:“三哥,今兒怎麽好像有心事。”
青年微微一笑,笑容卻如此熟悉,本來西閑以為這輩子只怕再看不見了。
這青年公子,自然正是蘇家三公子蘇霁卿。
蘇霁卿道:“小賢,你過來坐。”
西閑到他對面坐了:“怎麽了?”
蘇霁卿忖度道:“這會兒雁北的消息應該差不多要傳到京內的,別的人倒也罷了,只是舒燕那邊,不知道怎麽樣,所以我想盡快趕回去看一看。”
“我近來想起這些,也覺着不安,你快回去是正經,”西閑忙道:“你幾時動身?”
蘇霁卿道:“我雖然要回去,只是放心不下你。”
西閑搖頭:“三哥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本來你早該抽身了。”
蘇霁卿定定地看着她:“我曾經很懊悔自己的輕狂,但是……那件事後,我卻暗自慶幸,自己有生之年能輕狂那麽一回。”
蘇霁卿指的是什麽,西閑是明白的。
原先在京城之時,蘇家被迫無奈跟林家解除了婚約,直到西閑大婚後,蘇霁卿便也随着離開了京城。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只是覺着不想呆在京內,仿佛京城的空氣都跟他做對,令他每喘一口,都覺着呼吸困難,遲早有一天會給生生噎死似的。
後來想了想,世人都說,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江南,蘇霁卿又想到林家的祖籍原先就是江南,索性便一路閑逛來此。
他是個謙謙君子,文質彬彬的人,卻跟江南的鐘靈毓秀氣息相投,很快也結交了好些知己朋友。
其中更有一位姓尹,號西園的,原先曾是在京城游歷過的,兩人在京內曾相處過半年,算是舊相識,如今作為本地人,當然要盡地主之誼,何況兩人很是投契,所以在江南的時光,蘇霁卿過的倒也舒心。
直到有一日,蘇霁卿無意中聽聞,雁北知州陸康發信請姑蘇的一個戲班子,已經誠意請了數回,因這戲班子十分當紅,在江南也隔三岔五地給高門大戶或者富貴之家請過堂會,哪裏肯去雁北那麽僻遠的地方,所以找借口推辭了好幾回。
蘇霁卿聽了,不由地又觸動了心思。尹西園是個才子,跟他又是知己,看他郁郁不樂,便詢問起來。
蘇霁卿自然不肯說,只是透露了想要去雁北一趟的話,只是不大方便。
尹西園是個極其聰明的人,見蘇霁卿欲言又止,就知道他的心事跟雁北相關,便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随着戲班子一同前往,那樣豈不是又有作伴的,又安全,且也沒什麽嫌隙之類。
蘇霁卿略覺驚喜,可又想那戲班子并不肯去雁北,又怎麽說。尹西園笑道:“你不必擔心,我跟班頭是最相好的。我一句話,他們就去了。”原來尹西園是個風流才子,曾也給戲班寫了幾處戲文,但凡他寫的戲,往往廣受好評,炙手可熱,也算是梨園之中的紅人了,所以他的話自然跟別的什麽人不同。
因為蘇霁卿這一念生,再加上機緣巧合,這才混跡在戲班中一并來到了雁北。
可在蘇霁卿到達雁北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後悔了。
畢竟,這是趙宗冕的地方,而且趙宗冕又知道他跟西閑的過往,假如給趙宗冕發現他在雁北,他自己倒也罷了,卻不知會給西閑帶來什麽後果。
所以就算是人在雁北,蘇霁卿也十分的謹慎小心,盡量不去露面,心想平安無事度過這些日子,再悄無聲息地走就是了,來無影去無蹤,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世事就是這樣的難以預料,就在西閑去陸家做客的時候,偏偏遇到了張斌鬧事。
蘇霁卿在後臺聽了這消息,幾乎按捺不住即刻沖了出去。可是戲班子的人都給約束在一個地方,何況那是內院,等閑之人無法靠近。
而且才出事,陸家防備森嚴,于是竟然也只是一個“想見而不能見”。
但也正因為出了這件事,把蘇霁卿原先的打算打了個粉碎,什麽謹慎自省,統統都抛在腦後,他突然很想再見西閑一面,不管以什麽方式,只要見到了她,知道她是安好的,那麽他就也安心了。
恰好因為西閑喜歡這戲,陸家的人把戲班子送到了王府,對蘇霁卿來說這自然就像是天時地利。
可雖然進了王府,卻仍是給轄居在一處,絕不能四處亂走,因此想見的機會也十分有限。
蘇霁卿思來想去,只有借着女眷們看戲的時候冒一次險了。
那日西閑看戲的時候,發現戲臺上的簾子動了動,的确是蘇霁卿壯着膽子偷偷地看了她一眼,那會兒他假扮做擊鼓的伶人才蒙混過關。
望着戲臺外坐着的女子,容貌氣度,跟他記憶中的那個西閑妹妹并無兩樣。
沒見面之前,蘇霁卿覺着跟她恍若隔世,但看了一眼,又覺着……分別不過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但是她畢竟已經是王府側妃,而且,已經有了身孕。
聽說鎮北王十分寵愛,而且先前在張斌挾持的時候,鎮北王不惜自殘來相救。
或許這已經夠了。
所以在戲班提出要回江南的時候,蘇霁卿想:這大概就是了斷的時候了,這也是最好的結局。
可老天爺偏偏又在這時玩心突起,給了他一次做夢都意想不到的機會。
那天,蘇霁卿收拾妥當,準備同戲班離開王府。
将出門的時候,一名小厮打扮的迎面而來,撞了他一下,蘇霁卿脾氣很好,也并不計較,只是還沒回神,那小厮一聲不吭地已經走了。
蘇霁卿詫異之餘,發現自己的手心裏似乎被塞了什麽東西。他驚疑不定,卻也不看貿然去看,只等離開了王府,在無人的地方打開看了眼,才發現是個字條,寫得是:“佳人有難,今夜子時,備車至于左側門接應,遲則一屍兩命。”
蘇霁卿看了這字條,猶如五雷轟頂。
不知過了多久他平靜下來,細細尋思這字條的意思。
第一,這寫字條的人是在警示自己,所謂“佳人”一定就是指的西閑,畢竟王府之中并沒有其他有孕的女子。
但是,西閑會有危險?既然有危險,為什麽不告訴王府裏的人戒備,反而對他來說?
這底下的意思或許是……危險不是來自外部,正是來自王府內部,所以才需要他。
第二,這傳信的人既然把字條給了他,自然是知道了他的身份,而已知道了他跟西閑的關系。
蘇霁卿簡直不知自己該為“第一”擔心好呢,還是為了“第二”。
畢竟蘇霁卿覺着自己隐藏的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身份,何況他已經離開了王府,很快明日也要離開雁北了。
又有誰這樣洞察明悉,暗中窺視?
一旦想到有人暗中盯着自己,而他卻茫然無知,簡直讓人覺着不寒而栗。
接下來,就是不知道這傳信之人的意圖。
想來,無非是好意跟惡意。
如果是好意,西閑的确有難,而這人也的确需要蘇霁卿幫忙,倒也罷了。
但如果是惡意,西閑并無危險,而這人知道蘇霁卿的身份,又故意叫他如此去做……
假如蘇霁卿去了,可對方卻在王府門口安排伏兵,趁機将他拿下,同時再誣告他跟西閑的關系,說他要跟王妃私逃之類的,那會兒只怕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不僅他自己性命不保,還會連累西閑,往大了說,還有蘇家林家。
本來蘇霁卿是不打算理會的。
畢竟這一步錯的話,付出的代價太大。
可忽然他又想到,假如對方有意要給他跟西閑潑髒水,那麽先前他潛伏在王府的時候,對方就很該下手了,又何必再多此一舉等到這會兒?
那真是蘇霁卿生命中最漫長的四個時辰。
從接到字條到左思右想到下了決定,他覺着自己整個人簡直就像是在油鍋裏熬煎。
最後蘇霁卿決定孤注一擲。
他沒有後悔自己這個決定。
就算是中了對方的圈套,自己手中有那字條,或許據理力争還有轉圜的機會,但假如西閑真的有難而自己不去援手,等西閑出了事……那他才會後悔一輩子。
事實證明蘇霁卿做對了。
他接了西閑之後,便将她扮作戲班裏的伶人,次日清晨就随着戲班早早出城了。
因為戲班子先在陸知州府唱戲,又在王府堂會,在整個雁北也算是極為有名了,班頭又是個手段玲珑的,早提前兩天打點過了,說好今日要出城。
雁北的城門守兵也知道他們是王府的座上客,并沒怎麽檢查,只數了數人頭無誤,輕輕易易地就放行了。
事後,蘇霁卿問西閑,府內到底發生了什麽,那傳信的人又是誰。
西閑卻并沒有跟他訴說詳細。
蘇霁卿是個明白人,就并未追問。
而對西閑來說,對比此刻的安寧靜谧,那夜的經歷,實在猶如地獄。
她不願回想,卻也無法忘記。
但雖然無法忘記,可也不能跟蘇霁卿說的太過明白。
畢竟将他拉下水已經是情非得已,而蘇霁卿知道的越多,對他越是不利。
何況西閑答應過那個人,絕不會把“她”供出去。
實在想不到,生死之間,跳出來拉自己一把的,會是那個人。
陽光照着桂樹,影子斑駁地在窗紗上晃動,陰晴不定。
西閑凝眸望着光移影動,像是又看見了那天晚上的帶着火光的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