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這大姑奶奶,還真和原先不一樣了。管家又想瞧眼夏金桂,夏金桂已經轉身扶了夏太太進屋。管家對着夏金桂的背影作個揖,也就追上夏三走了。

“你在外面和管家說什麽呢?”夏太太見夏金桂和管家說了半天,進屋後不免要問一問。

“沒說什麽,不過就是說要賃一個好一點的宅子。”夏金桂敷衍了一句,夏太太就皺眉:“這會兒也沒什麽下人了,要不然這樣的話,哪用你去吩咐?”夏太太果然是才聽夏金桂說以後家業複原如何如何,這會兒心裏就想着要過上十分排場的生活。夏金桂當然不會把這吐槽說出來,只對夏太太笑着道:“這會兒家裏人手少,再說了,這市井婦人,一天也不曉得要見多少陌生男子。”

“你也曉得那是市井婦人?”夏太太很不贊同地說,夏金桂微微一笑沒有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見婆子把東西搬進來了,夏金桂和夏太太把這些東西清點一下,還有夏二太太帶給薛姨媽的東西,夏金桂也一一點好,瞧着時候也不早了,夏金桂讓婆子去薛家通報一聲,就說自己要回去了,讓車來接。

薛姨媽正在和寶釵打點着薛蝌成親時候要用的東西,聽到有人來報,說夏金桂要回來,讓派車。薛姨媽就嘆氣:“我們家這婆婆和媳婦,算是颠倒了。”

“媽媽,您前幾天還說,說只要嫂嫂安靜下來就好,這會兒又想着別的,豈不是得隴望蜀?”寶釵曉得自己這位嫂子,是不能求她賢良淑德了,能少些麻煩就少些麻煩,笑着對薛姨媽說了一句。

薛姨媽搖頭:“罷了,我也不過說說。”寶釵讓人趕着車去接夏金桂,拿起一匹錦來:“媽媽來瞧瞧,這個花色好不好?我想着,邢妹妹是個愛素淡的,不過這新婚,怎麽也要穿幾身鮮亮的。”

薛姨媽曉得這是女兒故意來逗自己開心,對着料子點頭:“不錯,邢丫頭是個恬靜性子,這顏色雖鮮亮,穿上卻也壓得住。”

“等邢妹妹過了門,媽媽您啊,就享媳婦福了。”寶釵說話時候香菱手裏抱着一堆針線走進,聽到這話就點頭:“姑娘說的是。太太,您待人好,以後這福氣,一定是享不完的。”

“連你也跟着你姑娘取笑我。”薛姨媽說了一句,自己也笑了,寶釵接過香菱手裏的針線,對香菱道:“不是說了,菱姐姐只用養好身子,不用再做這些針線,這會兒又來做,倒是……”

“我這些天天天吃藥,又走動走動,覺着身子比原先好了許多。”香菱還是那樣性子,寶釵只淺淺一笑,就聽外面丫鬟說,夏金桂回來了。

香菱聽到夏金桂回來,原本是坐着的,急忙就站起來,面上神色也蒼白許多。寶釵伸手拍拍香菱的肩,剛要安慰就見丫鬟打起簾子,夏金桂低頭走進。這倒是稀奇,以往夏金桂回來,都是以自己身子乏了的理由打發丫鬟來說一聲,從不肯自己過來的。寶釵和薛姨媽心中都在嘀咕,寶釵已經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擋在香菱面前,免得夏金桂又來找晦氣。

夏金桂走進屋裏,就感到面前三人都是如臨大敵的模樣。這一時半會只怕改不了,不過夏金桂也不在意,只往香菱那邊瞧了眼,就對薛姨媽微笑:“媳婦在娘家住了兩晚,這會兒回來了。”

“回來就好,只怕你乏了,下去歇着吧。”薛姨媽恨不得兒媳趕緊出去,多待一刻就會多危險一點的口氣讓夏金桂笑了。特別是夏金桂瞧見香菱縮在寶釵身後,臉上努力保持平靜的神色。夏金桂望向香菱:“香菱,你這些日子,身體也養好了?”

這一句讓寶釵有些疑惑夏金桂是不是知道了要把香菱送去服侍薛蟠的事兒?于是寶釵望向薛姨媽,薛姨媽全神貫注地對着夏金桂,并沒回應女兒。寶釵的眉皺起來,夏金桂原本想出去,可是今兒本來就是要來捅破這層窗戶紙,好讓他們知道自己已經知道香菱要去服侍薛蟠,免得他們在自己面前做事,總是遮遮掩掩,讓人氣悶。

因此夏金桂自顧自坐下,把寶蟾叫進來,指着寶蟾手裏的東西:“我昨兒回了一趟莊裏,這是我二嬸吩咐給太太您送來的。”薛姨媽也不去瞧那些東西到底是些什麽東西,對夏金桂道:“替我多謝你二嬸。”

“我二嬸還說,原先見到太太您,總是要叫嫂子,這會兒就要改口叫親家太太了,想來還真是有趣。”說着夏金桂就笑了,薛姨媽急忙賠笑,寶釵如坐針氈,見夏金桂只說話不出去,心中的疑惑更深。

香菱想悄悄離開,可是這要離開就要從夏金桂面前過,香菱可不敢再去惹夏金桂。香菱的手心都出了汗,在那悄悄攪着帕子。

夏金桂雖然在那和薛姨媽說話,可是這顆心還有一半是在香菱身上,見香菱站在那低頭小可憐似的,夏金桂心中不由嘆氣,原本香菱,也該是千金小姐一樣長大。因此夏金桂故意道:“對了,還有件事兒,太太只怕不知道。”

說着夏金桂轉向香菱:“我在娘家時候,聽說了香菱的身世,我想着,這會兒大爺也在牢裏,倒不如尋到香菱的親人,讓香菱回去家鄉,也算沒有耽誤了她。”

其餘幾人都覺得十二萬分奇怪,薛姨媽愣在那裏不曉得說什麽,寶釵已經對夏金桂道:“嫂子您有所不知,當初……”

“當初香菱也是好人家女兒,不過是被拐子拐了,那個拐子,可不是她爹。”夏金桂的話讓香菱的淚頓時湧出,尋到親人?自己的爹雲游了,娘依附外公過日子,就算尋到親人又如何,同樣是無根浮萍,到處飄零。香菱要努力控制,才能讓自己不發出哭聲。

寶釵的眉皺緊:“嫂子,怎麽說……”

“怎麽說也是當官判的,可那也是薛家勢大。”夏金桂一句話讓寶釵無法再說別的,寶釵看向香菱,見她滿臉淚水,寶釵微一思索就輕聲問香菱:“既然大嫂這樣說,香菱,你願不願意回鄉,去尋你親人?”

香菱覺得自己的腿腳都不是自己的,只木然地跪下,尋到了又如何,尋不到又如何,不過是物是人非,一切都不一樣。

薛姨媽聽寶釵這樣說就急了:“寶釵,這話可不能這樣說,說好了的,香菱去牢裏伺候你哥哥,若是能生下一兒半女來,也好讓我有個安慰。”

“媽媽。”寶釵見薛姨媽把實話說出,急忙要阻止,夏金桂只瞧着香菱,雖然知道香菱回不了鄉,但這會兒夏金桂心中泛起的悲傷和嘆息是真真切切的,這個無根浮萍一樣的少女,走,留,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寶釵只記得阻止薛姨媽,沒注意夏金桂瞧着香菱的眼漸漸變的悲傷。薛姨媽說完話聽到寶釵阻止自己,也曉得自己說錯了,對夏金桂賠笑道:“大奶奶,這件事你遲早是要知道的,等香菱生下孩子,你是嫡母,自然是你抱去撫養。香菱是個乖巧的,你們以後……”

嫡母?夏金桂冷笑一聲,擡頭瞧着薛姨媽:“香菱她,不是個物件啊。”

這話讓寶釵和薛姨媽都愣住了,香菱已經哭倒在地上,這一句徹底讓香菱撐不住了,從被拐那天起,就不是個人,而是個物件,誰喜歡就可以買了自己。連一點微不足道的希望,都不留給自己。什麽争寵,什麽争鬥,香菱從不在意,也不去關心。物件和物件之間,就算再争,也可以輕易被人抛棄。

夏金桂說完那句,就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怎麽和一群古人講人身權利,這可是主奴合法的時代,這也是階級劃分的時代。良賤之別,如同溝壑。夏金桂沉默了許久,才把眼從香菱身上收回來:“香菱要去服侍大爺,那就去,要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就生,只是別說什麽我是嫡母,也別說什麽要我撫養孩子的話。我沒生這個孩子,也不想撫養。”

說着夏金桂站起身,寶釵勉強開口:“大嫂,您本就是嫡母,況且規矩……”

“別和我說什麽規矩不規矩的事。”夏金桂站在那裏,看向寶釵,聲音有些惱怒:“規矩,也不是給我立的。”說完夏金桂掀起簾子就往外走。

薛姨媽這才拍拍心口,對寶釵道:“你瞧,她又……”

話沒說完,簾子重新被掀起,夏金桂站在門口看向裏面的人:“還有,以後你們要做什麽,就堂堂正正地說,藏頭露尾的,看着惡心。”說完夏金桂就把簾子一甩,揚長而去。薛姨媽小心翼翼開口問女兒:“你說,你大嫂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無力

寶釵看着那還在動蕩的門簾,對薛姨媽搖頭,不明白,不知道,但寶釵覺得,似乎也不是争寵吃醋,甚至于,夏金桂是完全沒有把薛蟠放在心上,完全就不在乎誰給薛蟠生了孩子。這個嫂子,的确變化很大。

寶釵長出一口氣,把香菱扶起來:“起來罷,方才你大奶奶說的話,你也聽見了,要走,要留,都随你。”香菱擡頭看着寶釵,聲音哽咽:“姑娘,我不想騙您,我想走,然而,走也沒有什麽用了。”

說完香菱放聲大哭,仿佛要把自己的所有委屈,所有傷悲都哭掉,這顆心,已經死了一次又一次,再不會活潑潑地重新跳動。

寶蟾跟在夏金桂身後走出門,聽到屋內傳來的香菱的哭聲,對夏金桂道:“奶奶您聽,香菱這會兒還在哭呢,準定以為,奶奶您是不安好心的。”夏金桂無法和古人說出自己心中的憋悶,畢竟在他們心中,這樣的事都是天經地義的,主子享福,奴才吃苦。都是命中注定的,夏金桂無數次告訴自己,這是正常的,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總算是穿夏金桂身上而不是穿香菱身上。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想要改變然而無力又是另一回事,這種感覺太憋屈了,讓夏金桂無法接受。

自己終歸不是古人啊,夏金桂想自嘲地笑一笑,卻覺得臉上濕漉漉一片。伸手摸一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寶蟾驚詫地看着夏金桂,她并不是沒有看過夏金桂流淚,但這一回,夏金桂是真真切切地傷心,難道說大奶奶是為了香菱傷心?寶蟾心裏嘀咕着,眼悄悄地看向薛姨媽的上房,香菱的哭聲并沒有停止,夏金桂眼裏的淚怎麽都擦不完。

“奶奶,您……”在院中站了一會兒,寶蟾終于大着膽子對夏金桂開口,夏金桂用手又抹了一把眼裏的淚,強迫自己把思緒平複下去。寶蟾見夏金桂只用手擦淚不說話,想了想又道:“奶奶,不如我進去和太太說,就說,您舍不得香菱姑娘,還想把香菱姑娘要回來。”

寶蟾說着就要往上房方向跑,剛跑出去一步就被夏金桂伸手拉住袖子。夏金桂的聲音像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一樣:“不用了,不用去,我……”既然無能為力,那只有當一切都沒有發生,夏金桂覺得眼中淚又要湧出,強迫自己把眼淚咽下去,繼續說道:“以後,不要再提這事。”

寶蟾被夏金桂的話弄的手足無措,只知道茫然點頭,香菱的哭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簾子微微動了一下,寶釵從房內走出,見臺階下站着的夏金桂主仆,寶釵剛想和夏金桂打招呼,就看見夏金桂那滿臉淚痕,寶釵的眉微微一挑,看向寶蟾。

寶蟾茫然地搖頭,就見夏金桂放開拉着寶蟾的袖子,走上臺階。寶釵還當夏金桂是要尋自己的麻煩,身子微微往後一側,夏金桂在離寶釵一步的地方停下,看着面前這個被無數人視為最佳賢妻的女子。她從一開場,就是為了薛家,為了那個不争氣的哥哥,安慰母親,操持家務,活生生地把青春年少該有的活潑,磨成了一潭死水。

李纨的一口古井,無數人同情她,然而寶釵的這潭死水,卻沒幾個人同情,甚至還有人視她為害死林黛玉的兇手。然而寶釵自己,從來沒有對自己的命運有過主動選擇。她是被動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永遠都是外物在推着她。寶釵的薄命,不是年少守寡,她的薄命,是從頭到尾,沒有為自己的命運,說上一句。

“嫂子這是……”寶釵被夏金桂看着自己的眼神吓了一跳,這眼神裏分明寫着嘆息和同情。良久,寶釵才對夏金桂說出這麽一句,夏金桂伸出手,阻止寶釵繼續說下去,只是對寶釵道:“姑娘,你若,若能少為薛家打算一點,而是為自己打算一點,也不至,不至于,不……”

看着寶釵的神情從錯愕變的驚訝,又變成平靜,夏金桂知道,自己的話其實毫無用處,寶釵還是會為了薛家,把自己放在最後面。薛姨媽不是不疼愛女兒,然而她更疼愛兒子,她是一個可以為了兒子,把女兒推出去沖鋒陷陣甚至用女兒去填坑的人。

夏金桂突然笑了,笑的有幾分凄冷,本是悲劇,又何必去嘗試改變。薛寶釵的命運,從她幼小時期展露出聰明時候就已注定,她父親對她的培養,從來都是希望用這個女兒,換全家的安康。而寶釵,在很小時候就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或者說,她從來沒有試圖去了解過另外一種生活。

如此算來,黛玉的早亡何嘗不是一種喜劇,她在這世上,爹娘疼愛,愛過人也被人愛過,除了壽命短些,人生其實已經沒有遺憾了。

“姑娘,好好保重。”夏金桂丢下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之後就轉身走下臺階,等在階下的寶蟾見夏金桂走下來,匆匆随她而去。寶釵站在廊下,看着夏金桂主仆的身影消失,眉頭緊皺,過了很久寶釵才輕聲嘆息。

怎麽能不為薛家打算呢?女人一生榮辱,都在夫家娘家,只要自己活一天,就要為薛家賈家打算一天。

“姑娘,大奶奶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在旁邊目睹了全過程然而不能問出來的莺兒好奇地問寶釵,寶釵回神過來,對莺兒微笑:“沒什麽意思,大嫂只怕是聽說香菱要去牢裏服侍哥哥,有些惱了,但這是大事,大嫂也不能阻止。”

“大奶奶還是這樣脾氣,一點沒變。”莺兒有些不滿地說了這麽一句,寶釵瞧了莺兒一眼:“走吧,我們回去,你二爺這些日子好了許多,等再過些日子,就勸着二爺該好好地讀書了。”

“二爺什麽都清楚呢,我瞧着啊,只怕他讀書,要您在旁邊守着才成。”莺兒的話讓寶釵又微微一笑,丈夫雖然有些不上進,但在這樣人家,又不需去科考就能做官,這一生的路是可以看得見的。

夏金桂快步跑進房內,跟在後面的寶蟾剛要叫大奶奶,就見夏金桂拿起一面鏡子,望着鏡中自己,突然夏金桂把鏡子狠狠地往地上砸去。寶蟾吓了一跳,見那鏡子掉在地上,碎成了兩半,夏金桂還要去撿那鏡子。

寶蟾急忙喊道:“奶奶,您放下,這留給我收拾。奶奶,您今兒心裏既然有氣,為何不去和太太……”

夏金桂冷冷地看了寶蟾一眼,寶蟾乖覺地閉嘴,夏金桂突然笑了,寶蟾這下更慌亂,這大奶奶,又是突然流淚又是笑,難道說是中了邪,要不要去禀告太太,尋個道士來驅驅邪?

突然夏金桂笑聲一收,接着就聽到夏金桂自言自語地道:“我曉得的,沒法阻止,什麽都改變不了,我所能做的,只有自己的命運了。”把夏家的生意再做起來,然後從薛家離開,到時候什麽薛家賈家,都一邊去,姑奶奶要去過自己的好日子去。

寶蟾已經把地上的玻璃碎片都收拾了,不明白夏金桂說了什麽的她偷偷瞧夏金桂一眼就聽到夏金桂道:“好了,沒什麽事兒了,明兒我們再回去一趟,瞧瞧那新賃的宅子。”

這大奶奶今兒變臉速度真快,當然寶蟾只敢在心裏嘀咕,面上還是恭敬地道:“那奶奶要不要傳晚飯了?廚房那還有新得的桂花釀呢。”

“要,給我預備一壺,還有,我不要炸骨頭下酒,你去廚房說,讓他們給我預備幾個鹹鴨蛋,別剝皮,也不用切,就這樣送來,再給我炸一碟子花生。”寶蟾被夏金桂這個要求給吓住了,人的口味怎麽會變這麽快?但見夏金桂一雙美目瞪過來,寶蟾還是什麽話都不敢說,麻溜去給夏金桂預備這些了。

用炸花生和鹹鴨蛋下酒,這是夏月娥父親生前的愛好,那時候夏月娥十分嫌棄自己爹有這樣一個愛好,怎麽都無法接受自己父親穿個老頭衫,踩個小板凳,在那一口鹹鴨蛋一口酒地吃的歡喜,偶爾再夾一筷炸花生。

然而在父親去世之後,每當遇到什麽煩心事,夏月娥還是會學着父親,一口鹹鴨蛋一口酒,盡管第一次這樣吃,就被鹹鴨蛋差點齁死,然而只有這樣,才能幻想自己前面有個頂天立地地人擋在那裏,不會倒下。

當寶蟾把酒菜都送來的時候,夏金桂把鹹鴨蛋的大頭敲一下,用筷子一戳,裏面的鴨蛋油滋一下冒出來,夏金桂的淚又落下,爸爸,您的女兒,絕不是個畏手畏腳的人。決定下了,就不會後悔,是不是?

夏金桂安慰着自己,從壺中倒出一杯酒,桂花釀很甜,只有微微一點酒味,夏金桂眼裏的淚慢慢消失,只剩下堅毅。

☆、定奪

寶蟾見夏金桂這樣的吃鹹鴨蛋方式,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夏金桂也不去管寶蟾,嫌酒杯太小,索性拿起酒壺就往嘴裏倒,一壺酒下了肚,腹中仿佛有團火在燒,然而夏金桂的眼卻更清楚了。夏金桂放下酒壺,丢下鹹鴨蛋,捏起花生把外面的花生皮搓掉,慢慢地把花生放進嘴裏,看都不看寶蟾一眼:“寶蟾,等再過幾天,我把你家人尋來,你出去吧。”

“奶奶,您,我……”寶蟾不知道這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看着夏金桂語無倫次。夏金桂把手心的花生皮輕輕吹掉,站起身走到寶蟾面前:“寶蟾,別說什麽忠心不忠心的話,我曉得你想過榮華富貴的日子,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就能有的。”

寶蟾被夏金桂一語戳中心事,吓得急忙給夏金桂跪下:“奶奶,我,我……”

“不用解釋了。寶蟾,我不虧待你,也不說什麽身價銀子的話,再給你備一份嫁妝。寶蟾,我當初不應該把你給了大爺,害了香菱。這會兒我醒了,這些事又有什麽意思?在後宅裏面,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你争我搶,為了爺們對自己好不好,就在那下絆子,這樣的事情,說出去不過是惹人笑話。”

怎麽夏金桂說的話,每個字都懂,但合在一起,完全就不懂呢?再說了,當初夏金桂還沒嫁過來時候,就和自己說過,哪有還沒正室大奶奶,屋裏就有了正經八百美妾的規矩?還和自己說,要是姑爺看上了,榮華富貴就一起同享,務必要讓那個美妾沒有立足之地。可是這會兒說的話,和原來說的,完全就是反的。

“大奶奶……”寶蟾覺得自己更糊塗了,夏金桂已經輕嘆一聲:“我今兒乏了,要歇了,寶蟾你下去吧。好好地想想我說的話,人生在世,要做的事情多了,可不是只有一門心思争寵往上爬這件事。”

寶蟾有些茫然地應是,接着夏金桂又啊了一聲:“況且,寶蟾,也不是我看不起你,丫鬟終歸是丫鬟,就算再往上爬,主子還是主子。”

這話寶蟾可真明白,她本來已經要站起身了,又撲到夏金桂面前:“大奶奶,您的意思,小的明白,大奶奶,求求您,別趕小的走。大奶奶,我為您……”

寶蟾剩下的話在看到夏金桂眼神的時候再說不出來,夏金桂不是說說而已,她是真的這樣想。寶蟾低下頭,聲音已經哽咽:“奶奶,我自從被賣進夏家,從小就只會伺候人,別的活一點也不會幹。再說了我爹娘能賣我一回,就能賣我第二回。奶奶,求求您,我……”

“哦,你原來不肯出去,也是因為什麽都不會?”夏金桂是真的沒想過這層,寶蟾面上神色更加楚楚可憐:“奶奶,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們這些跟在姑娘身邊做細活的丫鬟,哪會做那些粗活呢。”

富貴人家的貼身丫鬟,比有些寒門小戶的小姐還要尊重呢,夏金桂的頭微微一偏,接着對寶蟾道:“這倒是句實話,我也忘了這話。只是我身邊,再留不得你了。寶蟾,你聰明,但你的聰明啊,從來就沒用在正道上,這還不如小舍兒那樣笨的人。”

“奶奶,我……”寶蟾還想解釋兩句,然而唇在那翕動兩下,就再沒說話了。夏金桂又微笑了:“我會把你留在薛家的,香菱去服侍大爺,若有了身孕,你就去照顧她。生下孩子後,你……”

留在薛家?大奶奶這是要離開薛家?寶蟾的腦子飛快轉着,得出一個結論,整個人都呆掉了,夏金桂看着寶蟾:“是啊,就像你想的那樣,寶蟾,我和原來不一樣了。而且我也不怕你去告訴太太。”

頓一頓夏金桂繼續道:“我要做的事,從來無人能阻止,就算再艱難,也一定要做到。”

不管用什麽方法,都要做到,都能做到。寶蟾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見夏金桂揮手,寶蟾木然地站起身,木然地走出屋子。太陽早已落山,各屋都已掌上燈,寶蟾看着身後這間并沒掌燈的屋子。

方才夏金桂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寶蟾無端端地感到全身寒意遍生,夏金桂從小就是個我行我素的性子,然而寶蟾從小伺候她,更曉得她不過是表面精明,內裏其實是糊塗的,被人随便挑唆幾句就能和塊爆炭一樣。甚至于寶蟾在起了勾搭薛蟠的心的時候,也沒有把夏金桂放在眼裏,就憑自己的心智手段,拿捏薛蟠就跟個小狗似的,到時候等自己生下兒子,這薛家,還是會在自己手中。

然而,夏金桂方才的眼神和話語,讓寶蟾知道,這個夏金桂再不是從前的夏金桂了,她有目的有手段,這種手段,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所有算計。看來上天是看自己前面十多年過的太順當,要給自己一個警告了。寶蟾苦笑一聲,就算去告密,夏金桂也完全不怕,薛姨媽連原來的夏金桂都沒法對付,更何況這個比原先難纏許多的夏金桂,只怕三言兩語,這個夏金桂就能讓薛姨媽把自己活活打死。

甚至不需要薛姨媽出面,她就能下令把自己活活打死。寶蟾輕嘆一聲,到了現在,除了聽從這個夏金桂的一切指示,沒有任何一條路可以走。

寶蟾思來想去,這一夜睡的并不算很好。然而夏金桂卻睡的非常踏實,一旦想明白了,那是什麽事都無法阻止她的。第二天一早醒來,梳洗過後,夏金桂就帶上寶蟾回夏家,夏金桂見寶蟾那一臉灰白,曉得自己昨夜講的話,寶蟾這才正正經經聽進去了。

夏金桂冷哼一聲,就這樣不明所以的冷哼,都讓寶蟾差點跳起來,夏金桂看見寶蟾眼裏的恐懼,伸手捏一下她的下巴,戲谑地:“不用擔心,我很好服侍的,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最少,會讓你太太平平地過這一生。”

寶蟾伸手拍拍心口,一個問題從昨晚開始就一直想問:“您,您既然這樣,為什麽要離開薛家呢?等菱姑娘生下一男半女,您也是嫡母,到時……”

“我沒那麽傻,不願意陪葬。再說了,這個世界這麽大,我想去看看。”夏金桂丢下的話讓寶蟾又不明白了,她的眉頭緊皺,夏金桂敲敲她的額頭:“別去想這些了,你想不明白。這個世上,有很多事情,那麽有趣,可比什麽男人女人,争點雞零狗碎有趣多了。到了,你扶我下去吧。”

寶蟾茫然地哦了一聲,跳下車掀起簾子扶夏金桂下車,方才的話又在耳邊,什麽男人女人,什麽争點雞零狗碎,可是人活在世上,不就為的這些嗎?難道還有別的比這些更有趣嗎?

寶蟾還在思索的時候,夏家門口的管家已經迎上來:“給姑奶奶請安,昨兒小的和三爺去瞧了好幾處宅子,三爺定了兩處,還要請姑奶奶和太太去參詳參詳。”

很好,這管家很有眼色,這才一晚上,就明白夏家真正做主的人是誰,夏金桂就喜歡和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夏金桂對這管家微笑:“這兩處宅子,都在什麽地方?我娘已經知道了嗎?”

“就在……”管家的話還沒說完,身後就響起夏太太的聲音:“金桂啊,你在外面和他們說什麽呢?這些宅子,還是……”

夏二叔果真是個忠厚人,不然早就把夏大老爺的這份家産給啃光了,而不是留給夏太太來敗掉,夏金桂再次對夏太太的智商和脾氣表示無力之後這才走進院子,對夏太太道:“娘宅子是您和兄弟住,自然要您先過去定奪。還有,這賃宅子的銀子,頭兩個月雖說我能拿出來,可長久以往,還是要兄弟接了生意,去催了債,才能把日子過下去。娘您說是不是?”

夏太太被夏金桂這麽一哄,方才見夏金桂和管家說話的氣也沒了,白一眼夏金桂:“好好好,你說的有理。我們走吧。你兄弟在這等了你快一早上了。”夏三站在夏太太身後,對夏金桂點頭哈腰的,夏金桂對夏三點頭為禮,一家子前去看房子。

這兩處宅子都離原先的宅子不遠,走過去也花不了多少時候。夏金桂和夏太太夏三看了之後,一致認為有一處不帶家具的,前後院的,裏面不但有口井還有馬圈的宅子最合适,當然讓夏金桂選中這處宅子的原因是,這處宅子的東邊小院裏面,還有一棵桂花。既然夏家是以桂花生意聞名,那選一座有桂花樹的宅子,就更好了。

看見夏金桂伸手撫摸上這桂花樹,眼神喜悅。夏三已經笑着道:“姐姐也喜歡這棵嫦娥花?昨兒我就想定下這個院子了,只是覺得沒有先問過姐姐和娘,不好擅自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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